第一部05
书名:上岭村的谋杀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10303字 发布时间:2024-07-18

5.


初四一早,周龙、田殷、蓝翠玉洗漱完毕,先后坐上停在村部门外的警车。这是乡派出所惟一的警务车。田殷开着车驶离村子不远,突然收到黄宝央的短信:  

——田所长,我已出院回家,随时等候配合调查

田殷把手机递给周龙,随即倒车。

转了方向的警车又回到村部。田殷正要打电话给黄宝央,通知他到村部来,想想,说:“我们还是去他家吧。”

黄宝央家不通车。三个警察步行前往。细心的蓝翠玉说:“我们空着手去看望一个伤员,不太好吧?何况,黄宝央可能还是我们要找的举报人呢。”

走在前面的周龙停下来,四处望望,说:“村里有没有代销店?去买点东西。”

蓝翠玉说:“不知道。不过,有的话,只怕也还关着门呢。今天才是初四。”

“那怎么办?”

田殷说:“我看这样,到时给他点钱,当慰问金得了。”

周龙说:“给钱?给多少?”

“两百得了吧。”田殷说。

“你派出所出这个钱?”周龙说。

“得啊,不得我就个人出呗。”田殷说,话里有话。

周龙听出话外话,说:“我可不是怕个人出钱。我的意思是,你是派出所副所长,还是主持全面工作的,能公款就公款。我普通警察一个,做不了这个主,至少得请示韦锋队长,麻烦。如果你派出所报不了这个钱,那我们就个人出。我们两人一人一百!”说罢,他手伸进衣袋里掏钱。

蓝翠玉见状,也从包里取出一百块钱来。

周龙对蓝翠玉说:“你就不用了!”

“不,”蓝翠玉说,“是我多嘴,我得有份。”她把钱摁到周龙手上。

周龙把两百元钱递给田殷,“你统一把钱给黄宝央。”

田殷说:“不要,我能处理。”

“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必扯蛋!”

“我没扯蛋!”田殷说,“是你……”

“行了行了!”周龙摆手打断说,“到时我把钱给黄宝央!”

田殷便把一百元钱递给周龙,周龙不接。

“你自己给!”周龙没好气说。

田殷说:“可以啊。”

蓝翠玉见状,说:“给我,我来给吧。”她边说边把两个男警察手上的钱要了过来。

三人继续往黄宝央家走,一路无话。

警察的亲自登门让黄宝央措手不及又受宠若惊,尤其当蓝翠玉把慰问金交到他手上的时候。黄宝央受伤的手脚忙乱、激动地折腾,以表达对警察光临的欢迎和对警察亲切关怀的感谢。感动之余,他给儿子黄康贤丢了个眼色。儿子会意地退下,到屋后准备招待客人的酒菜去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在接下来的询问里,黄宝央突然变得相当的诚实和坦白,像一个憋不住或想明白了的人,把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情况,吐露给了警察。

“我这条腿,其实不是被石头砸断的,”黄宝央按了按自己的残腿说,“真实的情况是,被韦三得用锤子打断的。韦三得和村里的很多女人乱搞,还搞上了我患难兄弟的老婆。为了我的兄弟,我去找韦三得理论,但韦三得是个不讲理的人,无法无天的人,没说上几句话,他就用锤子把我的腿打断了。完了还威胁我,不得把他的任何事情讲出去,不然就杀了我全家。所以我把腿断的真相隐瞒到现在。现在韦三得死了,我才敢讲出来。”

“很好。”周龙说。

“很好?”黄宝央吃惊地看着周龙,“我的腿被韦三得打断好吗?我活该被他打断腿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周龙说,“我的意思是,你能如实说明情况,很好。”

“天地良心,我说的都是实话,”黄宝央说,“接下来也是。”

但是接下来黄宝央的话,警察们却不怎么信了,或者说半信半疑。

黄宝央否认自己是举报人。

“我没有给田殷所长的手机发短信,说韦三得是被杀的,”黄宝央说,“我一直以为他是上吊死的。如果你们不来调查,我还以为他是上吊死的呢。”

“那么,如果不是你,你认为谁有可能是举报人呢?”田殷说。

黄宝央摇摇头,“我不晓得。但是,” 他顿了顿,像是考虑要不要说,“但是……”

“说吧,没事。”田殷鼓励说。

“但是这个举报人肯定是不安好心,”黄宝央说,“他偷用韦民全的手机举报,是想挑拨离间,不想让村子……”

“等等,”周龙打断说,“你知道是用韦民全的手机举报的?”

黄宝央稍一迟疑,很快反应说:“韦民全昨晚来我家了,跟我说的。”

“你还知道什么情况?”周龙说。

“你们还想晓得什么情况?”黄宝央反问道。

周龙一懵,却没有问题要问,他看看田殷。

田殷说:“你和……村支书韦江山的关系怎么样?”

黄宝央一个愣怔,像是生怕露出什么马脚,遮遮掩掩说:“哦,我和他嘛,好啊,没什么。我都是很配合他工作的。”

“是吗,”田殷说,他话机一转,“你和他儿子熟吗?”

像是问到了点子上,黄宝央干脆地说:“熟!他有两个儿子,你问哪一个?”

“先说老大吧。”田殷说。

“老大韦波,”黄宝央说,“这个仔可是了不得的人!文化不高,却能进大学工作,还讨了个女博士做老婆,命好!”

“他和韦三得是初中同学?”田殷说。

“是啊,还是一个班的,”黄宝央说,“初中毕业后,韦波就当兵去了。韦三得没当成。其实……那时候,韦三得……”黄宝央欲言又止,“算了,还是不说了。”

田殷板起脸,“你要说。”

“好,我说,”黄宝央清了清嗓子,“其实那时候韦三得还不坏,当兵的条件比韦波还好,块头大,成分也好,雇农。但最后是人家的儿子去了部队,韦三得搞不过人家。”

“你的意思是说,韦波是走后门当的兵?”田殷说。

“不,不,我可不敢这么说,”黄宝央举手说,“我就是说,韦波的命好。他有个当村干部的爸,这很重要,很关键。”

“韦江山那时候已经是村干部了?”

“文书,管公章的。”

田殷点点头,像是悟出了什么道道,“这么说,韦三得一定很恨韦波咯?”

“恨不恨我不晓得,”黄宝央说,他耍起油腔滑调,“你说恨嘛,这么些年,韦三得可没少往韦家跑,把门槛踏破了,把人家家饭碗都吃磨损了,就当是自己家似的。可你要说不恨嘛,韦波家的祖坟又给刨掉了。哪个刨的?铁定是韦三得。如果不恨之入骨,刨人家的祖坟干嘛?是不是?可话又说回来,自家祖坟被你韦三得刨了,我不把你劏了才怪!你们说是不是?”

三个警察听了瞠目结舌,然后面面相觑。

“你说韦波的祖坟被韦三得刨了,你肯定?”田殷问黄宝央。

“肯定。”

“为什么?”

“坟边上有脚印呀!”黄宝央说,“又长又大的脚印,” 他用手比划着,“这么长,这么大,我们村唯独韦三得一个才有,也只有他才有胆干得出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田殷说。

“好几年前了。那时你还没来派出所。”黄宝央说。

田殷说:“那么,韦波和韦波家的人,也认为是韦三得干的吗?”

“当然!”黄宝央说,“百分百认为。但韦三得就是不承认。开始嘛,韦家报到派出所了。派出所也把韦三得叫去了。但派出所不能光凭脚印就认定是韦三得干的呀!韦波的祖坟就在韦三得家附近。韦三得说他天天都去坟边那里拉屎,这个他不否认。他说他喜欢拉野屎,但这个不犯法。最后派出所也只能把他放了。江山支书嘛,见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百般地讨好韦三得,请韦三得去他家吃饭。我的腿被韦三得打断以前,江山支书时常还叫我去作陪。江山支书说不准还给韦三得钱花。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晓得韦三得把尸骨扔在哪了,只想把尸骨要回来,重新葬。但好几年来,韦三得饭照样去江山支书家吃,酒照喝,最后总是嘴巴一抹,什么也不说。这小子鬼马得很,他晓得只要一说,就没有肉吃,没有酒喝,没有好日子过。哪怕被灌醉得像一堆烂泥,嘴巴也是咬得紧紧的。好几年了,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吧?人家支书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儿子更不是好惹的。尤其大儿子韦波,当过兵扛过枪的人,现在在大学里还是个保卫干部,也是个有性子的人,是吧?你刨了我家的祖坟,我能放过你吗?”

田殷说:“韦波两兄弟是什么时候回家过年的?”

“具体我不记得,”黄宝央说,“但肯定是在韦三得死以前,就回来了。”

田殷对周龙说:“我们必须讯问韦波两兄弟!”

周龙说:“昨晚他们说今天走,是不是已经走了?”

田殷看了看手表,“走,去看看!”

三个警察立即起立。黄宝央硬撑着坐直了,连声请求警察们中午回到他家吃饭,心情恳切。着急的警察们支支吾吾,像是答应了,又像是没答应。

韦波兄弟还在村里。周龙他们赶到村支书韦江山家的时候,韦波兄弟两家子正在和亲属告别。韦江山频频接过家人拎来的大包小包,像砌墙一样往小车里码。但警察们的突然到来,让浓情的告别气氛,变得稀里哗啦。

周龙明告韦波两兄弟暂时不能走,要求他们接受警方的调查。

韦江山家大大小小全傻了眼。

老成世故的韦江山也难免乱了方寸,他慌张地看着前来传唤他两个儿子的警察们,说:“这是怎么啦?难道你们怀疑我的儿子吗?这怎么可能?你们搞错了吧?肯定搞错了!”

田殷说:“错与不错,要等我们调查后才能下决论。请相信我们,我们不会冤枉好人。但也决不会放过坏人。”

二儿子韦涛来气了,“妈那个巴子,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们搞清楚没有?韦三得那狗屌才是坏人!”

“道德上的事情不归我们管,”田殷说,“我们是警察,查处凶案的真相,是我们的责任。同样,你们作为公民,有义务配合警方的调查。”

“那昨天以前你们为什么不问?我哥昨天还问你们有什么要问的?你们说没有!哦,等今天我们要走了,你们偏偏才问,什么意思?这不是耍我们吗?啊?!”韦涛反驳警察,像一头不驯服的小公牛。

“现在问,总比你们回到南宁以后,我们再去找你们要好。”田殷说,“那样做的话,你们可能会更难堪。”

韦涛一听,英俊的脸蹦出一个坏笑,“南宁有多大你知道吗?是你一个乡村小警察去的地方吗?”

“所以,我只能在我管辖的地盘上,传唤你。”

“好啊!”韦涛突然把双手并拢,伸到田殷面前,说:“有本事你现在铐我呀!来呀,铐呀!”

田殷没有动作,无奈地看着韦涛挑衅的双拳,像看着两只烫手的山芋。

老大韦波表态了,他向着警察,“没问题,我们配合你们。”说着推了推排斥警察的弟弟,“你给我冷静点!” 他接着走到博士妻子跟前,也强迫自己冷静,“放心,没事的。”

一直察言观色的妻子又看了看强作镇静的丈夫,说:“放心,我也没事。”

韦波笑了笑,摸了摸妻子身旁儿子的头,说:“韦丁,听妈妈的话。”

儿子韦丁说:“爸爸,你要去哪里?”

“爸爸要跟这些警察去学习。”韦波说。

“学习什么呀?”

“学习怎么当警察呀。爸爸其实也是个警察。警察跟警察学习。”

儿子说:“我也要去!”

“你不是警察。”

“我要当警察!”

“不当警察。”韦波说,“要当就当博士,像妈妈一样。”

儿子不愿意,突然蹿到爸爸这边,和警察站在一个方位。但他很快被母亲拉回,还被揪住不放。

儿子就哭又闹。

“再哭让警察也把你抓去!”韦波听见妻子这么对儿子说。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另一边弟弟韦涛对妻子的笑,却十分的甜蜜。他边摸着妻子怀孕的肚子边笑着说:“乖哦,我很快就回来。”

惶恐转瞬就从韦涛的妻子脸上消失,妩媚和娇气重新出现在她本来就漂亮的相貌上。

韦江山眼看着自己两个令他骄傲的儿子,居然像两个坏人一样被警察带走,脸变得像一块臭猪肝。他恼羞成怒地上前拦住田殷,说:“你们想干什么?想让我丢人现眼吗?你们这么做,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放?黄宝央今早到底跟你们说了我们什么坏话?而你们居然也信?黄宝央是什么人你们不晓得,我可晓得!他是个阴谋家,野心家!他的鬼心肠我看清楚得很,就是容不得我在村里有威信,要扫我的脸,出我丑,好让我当不成村支书了他来当!”

面对不理智的村支书,田殷不温不火,说:“韦支书,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

田殷的话迅速见效,韦江山愣了愣,退让到了一边,看上去他意识到了妨碍公务的严重性。

韦波韦涛兄弟俩随着警察们来到村部,然后被警察分开。田殷和周龙交换了意见后,请韦波到一楼会议室先行询问,请韦涛去楼上的房间等候。

田殷护送韦涛到了楼上,他打开他和周龙这几日来住的房间门,客气地请韦涛进去。韦涛进去后,在要不要把房门关上锁上的问题上,田殷思想斗争了片刻,最后还是让房门开着。他一步一回头地下楼,像是一个放胆离开兽笼但又很不放心的猎人。

村部会议室布置得十分耀眼、先进。锦旗、奖状、牌匾、公务栏、规章制度、时政标语,井井有条地或挂或粘在四面墙上。它们像花朵一般,簇拥着五名老中青村干的照片。村支书韦江山首当其中——他白发苍苍,满面皱纹,而精神矍铄,两只老而不昏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警察和将被警察讯问的儿子。

韦波看了看墙上的父亲,与老成持重的父亲对视。仿佛,他得到父亲的授意和暗示,状态变得沉着而又放松。

周龙警官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回到上岭村的?”

韦波答:“二月五号。旧历十二月二十一。”

“你弟弟呢?”

“也是那天,我们一起回来的。”

“也就是说,在韦三得死之前,你们就已经回来了。”

“是的。”

“腊月二十三,也就是二月七号的那天,你在村里吗?”

“在。”

“干什么?”

“在家里打扑克。”

“和什么人打?”

“家里人。我弟弟、弟媳,我老婆,还有我。”

“打多长时间?”

“白天和晚上,都打。”

“中途离开过家吗?”

“没有。”

“谁能证明?”

“我家里人都可以证明。”

“韦三得是怎么死的?”

“开始我以为是上吊死的,后来你们来后,从你们嘴里,我才知道不是上吊死的。”

“韦三得是不是你杀的?”

韦波一个激灵,因为警察的突兀和直接,他有些气恼,瞪着周龙,“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话?”

“韦三得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你回村以后,见过韦三得吗?”

韦波稍迟钝,“见过。”

“什么时候?”

“二月六号,腊月二十二。”

“在哪?”

“在我家里。”

“韦三得去你家干什么?”

“吃饭。我请的。”

“吃饭?请韦三得吃饭?想必你对韦三得不错嘛。”

“对,我对韦三得已经足够好了,仁至义尽。”

“你对韦三得好,但韦三得却对你,对你家却不怎么样,对吧?”

韦波没有立即回答,像是还把警察的问话在脑袋里过了过,“看来黄宝央对你们说了不少。”

周龙说:“韦三得刨了你家的祖坟,有这事吗?”

“黄宝央是不是还说,因为韦三得刨了我家的祖坟,与我家深仇大恨,所以我杀了他?”

“如果韦三得刨了你家祖坟,而你又认为是真的,你杀了他,不是不可能。”

“黄宝央的话你们也信?”

“那你说我们该信谁?黄宝央,还是你?”

“那我还说是黄宝央杀了韦三得呢,因为黄宝央和韦三得也有仇,韦三得打断了黄宝央的腿,所以黄宝央把韦三得杀了。你们信吗?”

在周龙身旁的田殷一愣,插嘴问道:“你怎么知道黄宝央的腿是被韦三得打断的?”

“韦三得亲口对我说的。”

“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那天在我家吃饭的时候说的。”

“请自己的仇人吃饭,你摆的是什么宴?是不是鸿门宴?”周龙说。

“什么是鸿门宴?我可不懂。我只有初中文化。”

周龙笑了笑,“你学历不高,智商可不低。”

“何以见得?”

周龙收起笑容,久久地审视着韦波,犀利的目光像刀子,挑拨韦波的神经和城府。

但韦波的城墙十分的坚厚,神情也非常镇定。周龙眼睛的刀子尽管锋利,也没挑出韦波的什么破绽来,更别说使他崩溃和垮塌。

韦波从容地应对周龙的审视,也笑了笑,“看够没有?我身上有让你觉得可疑的地方吗?或者说,我像个杀人的人的样子吗?”

周龙点点头,“你的确,有模有样。”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韦波说。

周龙看了看田殷。田殷点头,表示他有话要问。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不点火,就在手里把玩着,再将烟头轻轻地敲击着桌子。表面上看,他显得胸有成竹,或举重若轻,但内心情况是不是这样,只有他知道。

“韦波,你不老实!”田殷开口就是一句断言。

韦波一惊,看来是被田殷的话吓着了。“我怎么不老实?你凭什么说我不老实?你说话要有依据!我跟你说。”

田殷说:“好,我这就告诉你。你为什么不老实。”他夹着香烟指向韦波,“昨天晚上,我们在你家吃饭的时候,我问你和韦三得有没有接触?对他了不了解?你说,你对韦三得的了解只局限于初中以前,你当兵、转业以后,回家探亲,也只是偶尔接触,见面打个招呼而已。可是,刚才你却说什么?腊月二十二,你请韦三得到你家吃饭!请人吃饭,这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吗?而且,昨天,你并没有向我们提及你请韦三得吃饭的事情,这是为什么?”

韦波把插在衣袋里的双手抽出来,交叉抱在胸前。他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盯着地板,目中无人地说:“我对韦三得的了解是只局限于初中以前,我是这么认为的,初中以前的韦三得,在我的心目中,在老师和同学的心目中,他是个好学生,好同学,甚至,还是我的好朋友。但是,自从初中毕业以后,他就变了,变成了一个无耻混蛋,一个流氓烂仔,一个地痞恶霸!他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他变化的原因我不了解,我指的是这个。我当兵还是转业以后,回家探亲,也的确和他只是偶尔接触,见面打个招呼而已,为什么呢?他恨我,认为是我抢了他当兵的指标。我们不再是朋友,自然就少有接触。但是今年我回家过年,我难得地请他来我家吃饭,是因为我想和他改善关系了。至于昨天我为什么不向你们提及请韦三得来我家吃饭的事情,是因为没人问我。” 他终于把视线从地板上抬升,投向田殷,“你问我了吗?”

田殷把烟塞进嘴里,叼着,他拿过打火机,打火,却不急于把烟点燃。他看着打火机的火苗,像是指望小小的火苗能给他带来智慧和灵感。

周龙说:“那么,腊月二十二那天,你难得地请韦三得吃饭,请问,你们的关系改善了吗?”

韦波说:“我认为是改善了。”

“那么,韦三得把你们家祖坟的尸骨藏匿的地方,告诉你们了吗?”周龙问。

韦波缄口了一小会,说:“没有。”

“好几年来,你们家不是一直想知道韦三得把你们家祖辈的尸骨藏在什么地方吗?”

“是,当然。”

周龙说:“那么,你们家最迫切知道的事情,韦三得都不告诉你们,那么,你,你们家和韦三得的关系,这叫做改善了吗?”

韦波说:“可能我们家的祖坟,真不是韦三得刨的。”

“你是这么认为的?”

“是,”韦波说,“我想,我家,尤其是我们爸,对韦三得那么好,忍让他,宽容他,原谅他,好几年了,一直都这样,就是一块石头,也都被融化了。而且,十多年了我从没主动请韦三得到我家来吃饭,今年是我第一次出面请他。韦三得很高兴,也很感动。我想,如果是韦三得把我家祖坟刨了的话,他一定会把尸骨藏匿或抛弃的地方告诉我。但是他说他不知道,因为不是他干的。”

周龙说:“你相信韦三得?”

韦波说:“我不得不信。”

“不得不?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韦三得就是个无赖!”韦波霍地把胸前的双手分开,扬起,像举着两把大刀一样,“对这样的无赖,能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他还是说不知道,不是他干的!”他叹了叹气,垂下手,也垂下头,“没办法,宁可信其有,不,是宁可信其无,这叫不得不信。”

田殷重新问话了,“这符合你的性格吗?”

韦波回敬田殷说:“性格?这跟性格有什么关系?你了解我的性格吗?我是什么性格我都不知道。你知道的话,请你告诉我,我是什么性格?”

田殷一噎,刚张开的嘴巴又被封住了。他看了看周龙,示意他没有话要问了。

周龙对韦波说:“你可以走了。”

三个警察礼貌、刻意地将韦波送离村部后,田殷上楼叫来了韦涛。

韦涛忍耐力显然不如哥哥韦波,他屁股没坐下,就对警察说:“有什么快问,我还要赶路呢!”

周龙递给韦涛一支烟,被韦涛拒绝。周龙才想起这几天在韦涛家吃饭,韦涛是不吸烟的,因为妻子怀孕的缘故,他把烟戒了。

韦涛不抽烟,会议室现在又没有可喝的,周龙对韦涛表示抱歉。韦涛见警察客气温和,也平静了些,他坐下来,还翘起二郎腿。

周龙说:“韦涛,看得出来,你是个直性子的人,套话,过渡的话,我们就不说了。我就开门见山,问你一些跟案件有关的事情,希望你如实地回答。好吗?”

韦涛说:“我跟案件有什么关系?什么都没有!问也白问,我不知道!”

周龙说:“韦三得死之前,你和韦三得有没有在一起?”

韦涛回答很干脆,“有啊,我们在一起过。但那又怎么样,能说明什么?”

“你们为什么在一起?”

韦涛说:“我才不愿和那屌人在一起呢!是我哥请他到我家来吃饭,这才不得不见。”

“你哥为什么要请韦三得到你家吃饭?”

韦涛没有立即回答,想了一下,“我哥说是为什么?”

“我现在问你。”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又不是我请的,我哥请的,他说为什么就是为什么。”

“好,这个问题你可以这样回答,”周龙说,“接下来的问题,你可不能说不知道了。”

“什么问题?”

“韦三得在你家吃饭,你一直都在场是吧?”周龙说。

“是。”

“请韦三得吃饭是在哪一天?”周龙说。

韦涛眼珠子转了转,“我想一想。好像是……反正肯定是在他死之前,准确我记不住了。”

“事情才过去多少天,你就记住不住了?”

“我哥说是哪一天?以我哥说的为准。”

田殷突然插话:“你哥说是腊月二十三。”

韦涛说:“对,那就是腊月二十三。”

“你确定?”

“确定吧。”

田殷说:“好。韦三得就是你们请他吃饭的那天死的。”

韦涛双手往前一推,“那我可不关我们的事。他走的时候可是好好的,酒也没喝多。”

田殷紧接着问:“老实说,韦三得是不是在你们家的时候就死了?”

韦涛忽然站立,“你放屁!没有!”

田殷又要问,被周龙挥手打断。

周龙请韦涛坐下后说:“那么好,我问你,当韦三得还是没有把你家祖辈的尸骨藏匿或抛弃的地方告诉你们的时候,接着发生了什么?”

韦涛一愣,因为他没想到警察会突然跳到这个问题上。他脑筋不得不急转弯,慌忙说:“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周龙说:“你没说实话。”

韦涛看了看警察,机敏地说:“我哥说发生了什么?”

周龙没有被引诱,说:“请你回答!”

“我的回答就是,以我哥的回答为准。我哥说发生了什么就是发生了什么。”

“韦涛!”周龙声色俱厉起来,“请不要和我们打哈哈。你哥代替不了你,你也代替不了你哥!”

“我们是兄弟,亲兄弟,有什么不能代替的?”韦涛反问道,冲气很足。“我哥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什么我都认可,他代表我了。我可不想再废话!”

田殷见韦涛气焰嚣张,又插嘴说:“你哥说是你杀了韦三得,你认可吗?”

韦涛惊愣,但很快转过神来,“不可能,我哥决不会这么说我的!”

田殷说:“我是说如果。”

韦涛松了口气,“我就说嘛。我哥绝对不会出卖我。没有如果。就算是我杀了韦三得,我哥也绝对不会说是我杀的。何况我没有杀韦三得。”

“你说韦三得不是你杀的,那你的意思就是说,韦三得是你哥韦波杀的咯?”田殷说。

韦涛从椅子上跃立起来,“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指着田殷,“你不要血口喷人!”

周龙摆手示意韦涛坐下。

韦涛坐下了,眼睛仍瞪着田殷,口中忿忿:“胡说八道。想挑拨离间呀?操!” 

田殷没有因韦涛的骂缄口,他继续问道:“如果你知道是你哥杀了韦三得,你会指认他吗?”

韦涛态度坚决,斩钉截铁回答:“不会!”

田殷说:“就是说你知道是你哥杀了韦三得,但你不会说。知道,但是不说。是不是这意思?”

韦涛脸现糊涂,“什么意思?说明白点,我听不懂。”

“就是说,韦三得是你哥杀的,你也知道是你哥杀的,只是你不说而已,不指认罢了。你在包庇真凶,因为凶手是你亲哥!”

韦涛又腾地站起来,边指着田殷边上前,“操你妈!你敢污蔑我哥,看我不收拾你这个小警察,我就不是我!我不姓韦!”

周龙迅速起立离开座位,迎上去,阻挡韦涛对田殷的进攻。他既好言劝解,又出手推搡,将韦涛重置在原来的椅子上。然后周龙也回到原位,悄悄按了按身边田殷的腿,暗示田殷不要再问了。

大概有十分钟的时间,没有问,也没有答。在沉默的这段时间里,韦涛仰脸闭目,表面像是养神,或像在享受理发匠的剃刀刮脸的快感。而田殷的目光和心思则落在韦涛身上,观察和琢磨着眼前这个蛮横而又聪明的对手。负责记录的蓝翠玉趁机上了趟厕所。在她上厕所回来前,周龙则浏览电脑里的记录,并不时查看自己本子上的笔记,还用笔进行标注,像在比对和纠正。这四个步调不一致或形态各异的人,看上去像是四个暂告一个段落的打麻将的人,休闲的方式不同,其实都在盘算着,在下一个段落里,输的如何扭转败局,赢的如何保持胜利。

周龙停止浏览电脑和笔记,突然对韦涛说:“你可以回去了。”

韦涛愣了一下,然后起立转身就走,生怕不走警察反悔似的。

“等等!”田殷叫道。

韦涛站住,但是没有回头。

田殷朝着韦涛的项背说:“韦涛,我们的调查还没有结束,所以,你和你的哥哥韦波暂时还不能离开上岭村。请你转告你的哥哥韦波。我们随时都有可能传唤你们兄弟俩。”

韦涛稍稍偏了一下头,没有吭声。按他的暴脾气,是应冲着田殷发火的,没想到他却意外地克制。原来他并不是完全没有理智的人,他还是有头脑的。

蓝翠玉上厕所回来,和出门的韦涛打个正着。她迟疑了一下,闪身让韦涛出去。

韦涛走后,蓝翠玉问田殷:“怎么让他走了?不问啦?”

田殷没好气地说:“这个不要问我。问他!”

蓝翠玉看着周龙。

周龙说:“都闹到动手打架的地步了,还问得下去吗?” 

田殷说:“要是我能再激他两下,也许他就招了呢?”

周龙看着田殷,“激?刚才要不是我挡住韦涛,你应该是被打破头了。”

田殷说:“我巴不得他打着我,这样可以以袭警的理由扣他。”

周龙丢给田殷一个冷笑,“拘留十天?你的理想就这么低?没有他杀人的证据,最后还不是一样放人。”

“扣留他可以预防他逃跑、串供和毁灭证据。”田殷说。

周龙又丢给田殷一个冷笑,“没有证据,借故扣人,只能说明我们警察低能!”

田殷说:“请韦三得吃饭的时间,韦波和韦涛说的不一致,这就非常可疑!也是证据。”

“不一致?不一致是你引诱的结果,是诱供,算什么证据?”

田殷说:“如果韦波的确是在韦三得死的当天请吃的饭呢?而韦波把请韦三得吃饭的时间说早了一天,为什么?为了逃脱干系。如果是韦波撒谎,说明他饭中或饭后杀人的嫌疑就很大。”

周龙正眼看着田殷,像是田殷的分析引起了他的重视,“这个必须要查清楚。”他说。

田殷说:“韦波韦涛已经回去了,他们两兄弟和家人一串通,统一口径,就不好取证了。”

“那找旁人呗。”

田殷摇摇头,“旁人?上岭村的人,我怀疑已经全部攻守同盟了。”他指指笔记本电脑,“看看我们这些天的询问记录,每个人的口供几乎是滴水不漏。”他继续摇着头。突然,他头不摇了,像一个晃动的球突然定住。“有一个人可能例外。”

“谁?”

“黄宝央。”

周龙说:“对了,黄宝央不是要请我们吃饭吗?去他家问问他去,顺便吃饭。”

蓝翠玉边收起电脑边说:“我们对韦波兄弟这么一讯问,把村支书也得罪了,也不好意思去他家吃饭了。”

田殷说:“吃黄宝央的饭更踏实一些,我觉得。”

周龙瞟了一眼田殷,说:“黄宝央是你唯一信得过的人,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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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岭村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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