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日落后的村庄像一张没有彩色的照片,过去像,现在还像。所有的农作物、植物,都是一个颜色。所有的动物,都是一个形状。所有的房屋,都是一个质地。惟一流过村庄的河流也已经不像是河流,因为已经看不到水的流动,看上去更像是一条柏油路,。
薄暮中的村部二层小楼,也不像楼,倒像是一辆停止的汽车——它停靠在泊油路一样的河的岸边,像是出了故障。
警察对村人的询问仍在继续,但已经变得随意和没有头绪——近三天来对村人们的走访和询问,记录在本子和电脑里的文字,已经不少于十万字,但可提取的线索几乎没有。
可事实只有一个,韦三得是他杀,不是自杀。
韦三得的尸痕已证明这一点。
韦三得的确是被勒死的,这没错。但上吊死的勒痕和被人勒死的痕迹是不一样的。上吊的勒痕只局限于脖颈的前部,而且向上提拉明显,这有。如果仅仅有这么一道勒痕,这是上吊致命。
但是韦三得的脖颈上却有四道勒痕!而且有三道勒痕出现在脖颈的后部,道道深刻。说明什么呢?
说明勒索韦三得的绳子围绕他的脖颈三圈或三圈以上(重叠),圈圈打紧。韦三得自己能这样做吗?不能。一定是外人所为,外力致命。
说明另有人勒死了韦三得后,再制造韦三得上吊自杀的假象。
唯独这一点,再聪明的人也骗不了警察。再蠢笨的警察,也能看得出来,判断正确。
只是勒死或杀死韦三得的人是谁?警察找不出来而已。警察们沿袭一贯的做法,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近三天来他们走访和询问不下百人,但了无线索。往往好不容易问出个端倪来,但随即又断掉了,扯不出来了。村人们的回答和陈述,要么是语无伦次,自相矛盾,要么是周密圆滑,滴水不漏。上岭村人究竟是笨?愚蠢?机智?聪明?到底是语无伦次、自相矛盾者机智聪明?还是周密圆滑者蠢笨?警察们到现在还拿不准、摸不着上岭村人的根脉和脾性。难道是,他们太低估或高估上岭农民的智商了?低估农民的智商,则被农民耍弄,而高估农民的智商,则让自己难辨真伪。
上岭村人到底怎么啦?怎么会是这样?
疑难、困惑、苦恼也像绳索一样缠绕着非破案不可的警察们。说是警察们,其实也不多。韦锋队长昨天初二接了个电话就回去了。而苏法医比韦锋队长回去得更早,初一下午提取了韦三得的尸样后,就连夜拿回去化验了。现在驻在村里的警察只有三位——周龙、田殷和蓝翠玉。唯独的女警官蓝翠玉是从县里派来的,昨晚赶到,为了方便对女性村人的询问。看来警察们是想从女性身上打开缺口,破获韦三得被杀的真相,找到凶手。
但到现在警察们仍然一无所获。他们焦躁,茫无头绪,但很敬业,傍晚了还茶饭不思,继续进行询问。但他们的询问已经变得不千篇一律、直奔主题了,而是很随意,像是走过场。
此刻正询问的是女青年唐艳。唐艳也像她的名字一样艳丽。她穿着暴露,体貌性感,手不离烟,警察们一看就知道准是从外地回家过年的妓女,如果按照村人们的说法,这是个在外面卖屁股回家翘屁股的鸡婆。
但唐艳现在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和经历受到警察的追究和歧视。警察们对待她就像对待合法的公民,和她交流就像聊天。也许是唐艳感受到了警察的温暖和做人的待遇,她光明磊落,乃至敞开心扉——
“韦三得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但我是被他强暴的。那年我十六岁,初中刚毕业。我本来是考上高中了的,马山县高中,广西的重点中学。那年我们乡考上县中就两个人。我和黄康贤。黄康贤知道吧?就我们村的,黄宝央的儿子。全乡两个考上重点中学的人,都是一个村的,上岭村的。全村的人都很高兴,说是风水轮流转,好运转到我们村了,上岭村出人才了。我家的人更高兴,尤其是我爸。我爸是村小学的老师,也是我小学时候的老师。我能考上重点中学让我爸觉得很有面子,我爸是很好面子的人,你可以说他病弱,说他穷叮当,但不可以说他教书不好,仔女不好。我的争气让我爸的腰杆在村人们面前足足坚挺了一个夏天,尽管他身体不好,肾结石,发作起来疼得腰弯背驼。如果不是韦三得强暴我,让我的父亲蒙羞,我父亲的病也许不会加重,也许现在都还活着。
“事情发生在开学的前三天。我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我想和黄康贤一起走,也应该一起走的,同学嘛,又是同村人,说不定到学校还能同班呢。于是我出门,要去黄康贤家和他约好出发的时间。那天也奇怪,很奇怪,我一出门就看见台阶下边盘着一条蛇,吹风蛇。我吓得退回来。但是我又很想去黄康贤家。这时候突然跑来一只猫,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猫,黑乎乎的,不知道是谁家的猫。猫朝着蛇‘喵吙喵吙’地发着警告,还做着抓咬的动作,把蛇赶走了。我飞快地下了台阶,一路小跑。跑着跑着,我突然发觉后面悉悉索索的,像是有人跟着。我回头一看,是那只猫。我停下来,猫也停下来。我召唤猫过来,猫过来了,非常乖。我蹲下,摸着猫的毛皮说你是谁家的猫呀?这么乖,这么懂事。要不,我送你回家好不好?你带路,啊?猫像听懂我的话似的,起脚就走了。我鬼使神差跟着它,走上了一条和黄康贤家相反的路。我跟着猫越走越远,到河岸的竹林边的时候,猫突然不见了,消失了。我四处探望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我身后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夹住我的身子,把我往竹林里拎。我当时虽然还没看到劫持我的人的脸,但我能感觉到这个人很高大、强壮。我已经预感到是韦三得,因为我们村高大而又蛮横的人,只有韦三得。
“果然是韦三得。
“在林子靠近河水的一头,韦三得把我放下来,手还捂着我的嘴,说你要乖,不乖的话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在得到我点头后,他把手松开,顺势摸我的脸、头发。我浑身抖得像一只筛糠的筛子。韦三得说你不要紧张,放松点。我仍然像筛糠的筛子一样抖。韦三得接下来开始吻我,他臭烟臭酒的嘴在我的脸上一顿乱啃乱舔,还把舌头塞进我的嘴里。啃够舔够了,他说有人这样和你亲过吗?我摇摇头。他说看起来也应该没有。然后他开始剥掉我的衣服。有人这样剥过你的衣服吗?他说。我又摇摇头。他说好。接着他的手摸我的奶子,揉捏我的奶头。嗯,很饱满,粉红粉红的,他说。说罢,他把自己上身的背心和下身的裤子脱掉了。他的胸口全是毛,下面那条鸡巴像一根杵。我害怕得赶紧把自己的腿收拢,还用两只手抱着锁紧。他瞪着我,说你最好不要反抗,顺着我,我会让你感到舒服的。见我把腿抱得更紧,他指示我看汹涌的河水,说难道你想我把你扔到河里喂鱼吗?我摇摇头,因为我不会游泳,也不想死。他说这就对了。红花女,来,我来帮你开瓢,破处。开始会有点疼,然后就好了,爽了。他掰开我的手,又掰开我的腿,然后像一面倒塌的墙一样压下来,覆盖在我身上。然后就是钢钎一样的东西戳破的我的身子,一戳再戳,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但我爸爸还没睡,他在等我,还找过我。他原以为我会跟黄康贤在一起,但他找到黄康贤,却没见到我。他说从黄康贤家回来的路上,还遇到韦三得。韦三得告诉他,见我上街去了。我爸爸问我上街做什么?我说我没上街。爸爸说你没上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看着我爸爸,说我被韦三得强奸了。我爸爸顿时就懵了。我说爸,我要报警。我爸爸点点头,说不过现在夜了,等天亮就去,好吗?你现在身上的衣服不要换,也不要洗,要留做证据,懂吗?我浑身脏污回到屋里躺下,在黑夜里瞪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也全是空白。
“天亮了,爸爸叫我。他悄悄地把我牵到灶膛前,跟我说唐艳,我想了一夜。我们还是不要报警。我惊楞地看着他。爸爸说这事要是报警,肯定得张扬出去,会毁了你的名声,也会毁了你的前途的。我说不!我一定要报警,让韦三得坐牢!爸爸说我恨不得杀了韦三得这个禽兽。可是不能啊女儿,你考上重点中学不容易,女人的名节又是比命还重要,我因为你考上重点中学刚刚在村人面前抬起头来,要是这事捅了出去,你的名声、前途,还有我的荣誉,就全没有了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相信我,韦三得一定会遭报应的。
“我听从我的爸爸,没有报警。我把脏污的衣服丢给了我爸爸,把自己的身子用山泉洗了一道又一道。山泉水洗净了我的身子,但洗不掉我的哀伤、悲愤和屈辱。
“两天后,我离开了村庄。但是我没有去县中报到。我取道马山县城去了南宁。我在南宁的这五年里,不算今年这次,就回过一次上岭村。那是去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父亲临终也没能见我一眼,死了也不闭眼。他知道我怨恨他。是的,我怨恨我的父亲,怨恨他选择不报警,让韦三得逍遥法外。我没有继续升学念书,就是对父亲的报复。我的报复一定让父亲很痛,因为我干的现在这个行当一定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而父亲是那么好面子和名声的人。他是被气死的。他死时才四十八岁。
“但是韦三得仍在村里逍遥自在。我上次回来碰到了他。我绕开他,但他死皮赖脸跟着我,对我评头品足,说我变得性感了,风骚了,更有女人韵味了,还说我变成现在这样,有他的功劳。我压抑又窜起来的仇恨怒火,没搭理他。但这个流氓无赖还不罢休,拉扯上我,要求和我来一回那个。我忍无可忍,‘呸’,朝他吐了一口唾沫。于是他开始骂我,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个鸡!你在南宁做鸡,全村人都晓得!你跟我翘什么鸡屁股?我哭喊着说对,我是鸡,但都是你害的,我才成今天这个样子!他说你今天这个样子挺好嘛,又得爽快又来钱。我说爽快你妈,来钱你妈!他说嘿,你还骂我妈了?我说就骂你妈了,哪个叫她养了你这么一个畜生!我边骂边朝有人和开阳的地方跑。他在后面说白干你不愿意,那我给你钱还不行吗?干一次要多少钱?你说?我站住了,回头说你去死吧,我倒贴你钱,给多多的,一张一亿的那种,一百沓,烧给你,让你在阎罗王那里花够够去!说完我又跑,把他甩开了。”
唐艳的陈述,被女警察蓝翠玉全部记录在笔记本电脑里。她的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现在可以歇一歇了,因为唐艳不再说了,她把她的遭遇和感受,似乎一股脑儿说完了。
“那么,韦三得坟前的纸钱,是你烧的咯?”周龙警官问道。
“纸钱?”
“你不是说韦三得死了,你要给他烧纸钱吗。”
唐艳说:“切,我给他烧纸钱,才懒得。我那是诅咒他!”
田殷副所长说:“那么,你今年这次回来,见过韦三得吗?”
“没有。”唐艳说。
“这个村子并不是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应该很容易遇见的。”
“没有。我回家后根本就没出门。很少出门。”
“这么说,你还是出门了。”
唐艳顿了顿,说:“我唯一的一次出门,就碰见韦三得了,像碰见鬼一样。所以我不愿意说。”
“说说你遇见韦三得的情况。”
“我回来的第几天我忘了,因为我回来一直就在家睡觉,睡到第几天不记得了,总之我睡够的那天,看见阳光很好,我便出去晒太阳,顺便想拍点照片发微博,介绍我的家乡,我也是有点粉丝的。我登到我们村北的山坡,还没拍几张呢,就碰到韦三得这个流氓无赖了。他想强行和我来那个,我坚决不同意。我说我姨妈来。我确实那天姨妈来。所以他放过了我。”
“是吗?那你是哪天回来的?”田殷说。
“腊月十八。”唐艳说。
“韦三得是腊月二十三死的,也就是说,你们是在韦三得死之前碰见的。具体是哪一天?你再想想。”
“不记得了,当然是在他死之前碰见的,这是肯定的。”
“韦三得死之前你和他见了几次面?”
“就一次。”
“就一次?”
“一次就已经让我觉得够恶心了。他当然还想见我,和我那个。”
“你怎么知道他还想见你?和你那个?”
“给我打电话呀!那天我为了摆脱他,给了他我的电话号码。然后他就不断地给我打电话,问我姨妈什么时候走。我总拖着说姨妈还没走。原来我还说……对,腊月二十三那天,就是他死那天,姨妈走呢。后来那天我还主动打电话给他,电话记录你们可以去查,就是他死那天,我说姨妈还没走,让他继续等。后来他就再没给我电话了。第二天我就知道他死了。”
“你知道韦三得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管他是怎么死的,总之他死了我很高兴就是。唉,你们总不该认为是我杀死他的吧?”
“你说呢?”
“如果要杀他,我铁定是第一个想杀死他的人,可惜我没那个能力。”
“那你认为谁有杀死韦三得的能力?”
“我不知道。我五年就回过两次上岭村。”
“你还有什么情况或者线索要跟我们说吗?”
“我没有了。但如果你们还有什么要问,只要我知道,我一定会说。”
“谢谢你,”周龙警官说,“你可以走了。”
唐艳站起来,向警察们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她袅娜的身姿和风骚的步伐,让习惯了和风尘女子打交道或较量的警察们,会心一笑。
“你们对这个女孩怎么看?”周龙问他的两位同行。
田殷看看蓝翠玉,示意她先说。蓝翠玉回了一个手势,让他先说。
田殷说:“这个女人有一颗复仇的心,有杀人的动机。”
周龙说:“你的意思她杀了韦三得?勒死比自己强壮几倍的男人?然后背着他到村口,再把他吊到树上?她有这个能力吗?”
“我不过是说她有杀人的动机而已。”田殷说。
“那不是废话吗?一头驴和一头猪,杀驴还是杀猪?杀驴。猪也是这么想的。”周龙借用赵本山的小品嘲讽乡派出所的警察说,“在上岭村,想报仇雪恨的人少吗?凡是被韦三得欺凌过的人,谁不想韦三得死?谁没有杀人的动机?我们现在的关键问题是,那么多巴望、诅咒韦三得死的人,谁是有能力杀死他的人?腊月二十三晚,什么时间杀的?第一现场在什么地方?我们的困难现在也在这些问题上。有可能和能力杀韦三得的人,都有旁证证明整个晚上呆在家里或与证人在一起。韦三得死亡的具体时间,光从尸斑上看还不准确,要等苏法医的化验结果出来,但我们不能等。第一现场在什么地方?上岭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又死了那么多天了,风吹雨打,加上凶手可能销毁现场痕迹,就凭我们现在三个警察,怎么发现?怎么找?”
田殷闷着头,说:“我认为关键问题还不在这,或者说还不仅是这些问题。你说的这些问题,我认为还不是主要的问题,至少现在不是。”
周龙一楞,瞪眼看着挑衅他这个刑警的民警,说:“还有什么问题?什么是主要问题,你说!”
田殷依然闷着头,“我认为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村民和群众的不配合。”
周龙和蓝翠玉同时吃惊,因为田殷的语出惊人。
“这不会吧?”蓝翠玉说,她划拉着电脑询问记录的页面。“这两天多来,我们询问了这么多的村民,我觉得他们都是随唤随到,很积极很配合的呀。”
“是面合心不合,”田殷说,他抬起头,正视县局来的两个警察。“你们有没有感觉或意识到,上岭村的群众在回答我们的询问和接待我们走访的时候,是那么的谨慎和小心。他们的言行几乎没有什么漏洞和破绽。为什么谨慎和小心?就是怕泄露真相。说白了,就是要保护杀韦三得的凶手。韦三得是什么人?在村民们的心目中,他是个恶人,死有余辜。杀他是为民除害,杀他的人就是英雄。虽然从法律上讲杀人是犯法,杀人的人是罪犯。我相信大多数村民们也懂得这个法理。但合理的未必合情。村民们从情感上无法接受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变成法律的罪人或者牢里的囚犯。这是他们解不开的情结和心结。所以他们表里不一对待我们的调查,表面上配合,内心却在抵触。他们的谨慎小心,或聪明或装糊涂,都是智慧,像是串通好了的。如果不串通,那么至少是无意形成的共识和默契。”
周龙摸着下巴,思想走访、询问村民的情景和田殷的话。像是默认田殷的看法,他递给田殷一支烟,但是让田殷自己点烟。
田殷抽上一口烟,继续说:“村民们保护凶手的意识和情结,恐怕一时半会儿,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久,不是法律教育就能讲通和解开的。”
“那你说怎么办?请说你的高见。”周龙说。
田殷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回到举报人的身上。我们必须知道这个举报人是谁?这个匿名的举报人是与众不同的人,此人举报韦三得不是自杀,说明是个知情的人,懂法守法的人,起码是和上岭村的民心相违背的人。这个人盗用韦民全的手机,匿名短信举报,又说明不想得罪村人。那么,举报的短信是发到我的手机上的,说明知道我的号码?上岭村有谁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田殷又抽了一口烟。“治保主任黄宝央!他有我的手机号码,肯定有!”
“你的意思是说,举报人是黄宝央?”蓝翠玉说。
“不,不一定,”田殷说,“既然举报人能盗用韦民全的手机,当然也可以从黄宝央的手机上偷取到我的手机号码。假设不是黄宝央,那么这个既能盗用手机又能偷取号码的人是什么人呢?是谁呢?我们昨天询问机主韦民全的时候,他说他的手机是腊月二十九晚上就不见了,而从他的手机上发出的短信,我是初一凌晨收到的。那么,这个懂得我又懂得我手机号码的人,不是黄宝央又是谁呢?”
周龙想想,点点头,“看来,我们得找黄宝央谈一谈了。”
“现在?”
“是。”
“可黄宝央现在在乡卫生院里,”田殷说,他看看手表,又看看窗外的天色,“从村里到乡里二十里路,现在要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道他现在醒了没有?能不能说话?他初一那天可摔得不轻,都昏迷了。”
“那就明天吧,”周龙说,“如果他还不能开口说话,就算是去探望他。”
蓝翠玉把双手举过头顶,扭了扭脖子,还伸了伸腰,说:“饿了。”
周龙看看因为伸腰使胸脯变得更加丰满的女同事,说:“你不是想减肥吗?正好。”
“不减了,”蓝翠玉说,“今晚去谁家吃饭呀?还是村支书家吗?”
“不去他家去哪家呢?去村支书的家,这叫向党靠拢!”周龙说。
“那太好啦!”蓝翠玉说。她愉快关着电脑。
周龙把烟蒂往满是烟头烟灰的海碗里一摁,招手说:“走!”
三个警察刚离开村部,就遇到前来催促去吃晚饭的村支书韦江山。五十好几的韦江山看见已动身往他家来的警察,高兴得像个孩子。田殷却觉得过意不去,说:“韦支书,不好意思,今天询问得有点晚,让你等久了,还让你再亲自跑一趟来请我们。”
韦江山说:“哪里哪里,你们能来我家吃饭,是我的荣幸。”
“那是因为,你是我们信得过的人。”周龙说。他这话说出来本是恭维,听起来却像是下结论。
韦江山边鞠躬边说:“谢谢。”
警察们来到韦江山家,成为座上客。自酿的米酒、新鲜的河鱼、放养的鸡、不施化肥和农药的蔬菜,让罕见这些食品的警察喜欢和亢奋,尽管这样的酒菜,他们已经在村支书家吃喝两天了。
喜欢无公害食品的,还有村支书从城里回来过年的子孙和儿媳妇们。韦江山有两个儿子。大二子韦波今年三十五岁,他十七岁便到部队当兵,升到连职后就升不上去了,七年前转业到南宁民族学院,当了一名保卫干部。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转业军人,不仅在大学工作,还奇迹般地娶了个女博士为妻,生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一家三口住在一百四十平米的博士楼里,让人嫉妒和羡慕。二儿子韦涛是南宁市艺术剧院的一名歌唱演员,比哥哥还英俊帅气。他的妻子也是演员,跳舞的,但现在怀着身孕,腹部隆起,然而脸蛋仍然妩媚动人。两个儿子分别从各自的小家回到老家,与亲人团圆。发生在上岭村的凶杀案使他们辞旧迎新的心情受到一定影响,但不影响他们的胃口。博学讲究的大儿媳妇津津有味地吃着富含营养的农家菜肴,旁若无人的样子犹如专心致志于某项科学的研究。而身怀六甲的二儿媳妇看起来则像是被逼着进补,只见她的丈夫不停地把菜喂到她的嘴里,又夹放在她的碗里,仿佛如果不多吃了这样的美味佳肴,将来生出来的儿子或女儿,就比不上父亲帅或比不上母亲美似的。
韦江山五岁的孙子从警察进门后就没消停过,他紧贴在警察身后,从高警察到矮警察,到女警察,再从女警察到高警察,不断轮回,摸索和查看他们屁股后面的枪,有没有枪。而他的奶奶则紧随着他转,给他喂食。
警察们的屁股被韦江山的孙子摸来摸去,吃喝得不自在,但仍然若无其事的样子,任由孩子摸弄。谁叫在人家家吃饭呢。蓝翠玉趁孩子不贴身的时候,打时间差抓紧吃菜,一旦孩子转回来,则笑脸相迎。而两个男警察则无所谓,只顾同韦江山和他的两个儿子敬酒、喝酒。
男人们喝得如火如荼。
周龙又敬完韦江山父子一轮酒后,说:“我发觉你们村姓韦的特别多,是上岭村的大姓吗?”
“是的,”韦江山说,“全村一百三十一户人家,有八十二户姓韦。”
“都是亲戚吗?”
韦江山摇摇头。“很难说,”他说,“讲是也是,讲不是也不是。”
“为什么呢?”
“从远了讲是,”韦江山说,“最最远的时候,韦姓出自韩姓。相传是汉代大将军韩信,被吕后杀害,萧何暗中派人将韩信的儿子送往南粤躲避,就是广东广西这一带躲避。韩信的儿子为了避仇,以韩字的半边韦作为姓氏世代相传下来。”
“那你们可都是韩信的后代咯。”周龙说。
“后代不假,两千多年前本是一家,是亲戚也不假,”韦江山说。“我们上岭村的韦姓也本是一家,到上岭村落脚安家有八百年以上了。八百年,都繁衍了多少代了?算一百年三代人,八百年,八三二十四,二十四代人了,分化的分化,分流的分流,分族的分族,分家的分家,能记住五代同宗同族就不错了。三代以内不通婚就进步啦。以前哪,三四十年前,近亲结婚还是常有的事,现在当然没有啦。上岭村的韦姓八百年前是一家,但现在四分五裂咯。”韦江山扼腕长叹,端碗喝酒。“同是韦姓又怎么样?年代久了,隔得远了,血脉亲情也就淡了,生分了,也就不记得不认同是亲戚了。认了亲戚的又怎么样?不想搞好团结的还不是一样不团结?栓马腿互相踢。”
“爸,你话多了,喝你的酒。”大儿子韦波劝告父亲说。
韦江山立马闭了嘴。
周龙看看比父亲还有威信的韦波,说:“老大,还在家住多少天呀?”
“我们明天就回去了。”韦波说。
“啊?那么快?”
韦波看着周龙,“怎么?不可以吗?”
“不不,”周龙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不是在大学里工作吗,大学的假不是比春节假要长吗?你可以多住几天的。”
“我在大学里也是做保卫工作的,”韦波说,“性质跟你们当警察也差不多,说有假是有假,说没有就没有。我的假满了,要回去值班。”
“是,对,”周龙点头说,“我们的工作性质一样,实际上我们是同行。来,我再敬你!”
周龙敬完韦波酒后,惯性地又敬老二韦涛。韦涛把给妻子喂食的筷子放下,端起酒碗回敬。
“老二明天不走吧?”周龙说。
韦涛说:“我明天也和我哥一起回去。”
“是吗?哦,好,好。”周龙说,他有些尴尬,像吃了闭门羹或碰了一鼻子灰似的。
“我们明天就回去了,”韦波说,他看看警察们,“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询问我们兄弟俩的,请抓紧时间问吧,我们配合就是。”
周龙摇头说:“没有。”
韦波拉起弟弟,一同敬警察们酒,“那明天我们就回去了,”韦波说,“敬你们各位,你们辛苦了,祝你们工作顺利,早日破案!干了!”
除了蓝翠玉,站起的人,都把手上酒碗里的酒干了,把碗底倾覆朝上。
田殷慢慢地最后一个坐下,看着韦波。韦波感觉到田殷的注视,也将目光迎了上去,说:“田所长,有什么问题请问吧。”
田殷说:“老大,我有个问题咨询一下。就是,我看你的岁数三十四五的样子,和……韦三得一般大,你们小时候是不是常在一起呀?比如说是小学同学什么……”
“请问,你提出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想说明什么呢?”韦波打断说,看得出他被田殷的问题刺激了。
“老大,我的意思是,你和韦三得认识吧?对他了不了解?就这意思,没别的意思,请不要误会,呵?”田殷说,态度还有礼貌。
“我和韦三得同岁,今年三十五岁,和韦三得是小学同学,还是初中同学呢!”韦波说,也许因为田殷的礼貌,他有所冷静。“但我对韦三得的了解只局限于初中生以前,因为我初中毕业后就当兵去了。”
“那你对初中生以前的韦三得,是怎样的印象呢?”田殷说。
“你是不是想找到根据说明,一个坏人,从小就是个坏人?”韦波盯着田殷反问道。
“你的看法呢?”田殷说。
“不是,”韦波说,“韦三得小的时候不是坏人。”他眼神固定,像是进入回忆。“他经常得三好学生,跟我得到的差不多。他篮球打得好,因为他个子高,还壮。初三快毕业的时候,我和他一起申请入团,但我入了,他没入。”
“他为什么不能入团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韦波说,“他虽然没入团,但至少说明他是要求进步的。” 他看看警察们,“说明一个坏人,从小不一定就是个坏人。”
“那以后呢?”田殷说。
“什么以后?”
“初中毕业以后,你当兵以后,和韦三得有没有接触?”田殷说。
“我说过我对韦三得的了解,只局限于初中生以前。”韦波说。
“我是说接触。” 田殷说,“难道说连接触也没有吗?比如回家探亲的时候。”
“接触当然有,”韦波说,“但也只是见面打个招呼,那还是看在曾经是同学的份上,不然我可对他不客气!”
“为什么?”
“为什么?还用问为什么吗?”韦波说,“我每次回家,控诉韦三得的人都有一大帮。”
“控诉他什么?”
“先是偷鸡摸狗,后来发展到偷人,欺男霸女,什么坏事、恶事都做尽了。”韦波说。
田殷说:“村人们找你控诉韦三得,是不是希望你主持公道?”
韦波盯着田殷,鄙夷地说:“你是乡派出所的警察,对韦三得的所作所为,你们不会不知道吧?请问,你们是怎么处理韦三得的?你们主持过公道吗?”
田殷一噎,像是骨鲠卡在喉里。
“韦三得的恶行报告到你们派出所,哪一次不是警告了事?”韦波继续说,“警告完了,回来他照样干坏事,甚至变本加厉,威胁举报他的人。以后村民们连吭都不敢吭声了。这样的人就应该法办他,让他坐牢!光警告他有个屁用?警察都不作为,”他冷笑,“我来主持公道?我怎么主持公道?”
田殷的喉结嚅动了一下,像是把骨鲠咽下去了,“首先我声明,我刚来乡派出所不久,两年多一点,我没有收到过关于群众对韦三得的举报,这是一。二,之前群众举报韦三得的记录,我也翻看过了,都是因为证据不足,不够法办条件,只能警告了事。”田殷说,像是找到了理由,口气也硬了起来。“比如说举报他和某某老婆通奸,名字我就不说了。通奸在法律上是不治罪的,有什么办法?更早一些的他偷鸡摸狗,那就更谈不上法办了,偷几只鸡,摸一条狗,就拿他去坐牢?不能吧?”
“是呀不能,”韦波说,“所以今天韦三得被人弄死了活该!”
“可是,杀死韦三得却又是犯法的,” 田殷说,“谁杀了韦三得,谁就是有罪,是要法办的。”
“操!这个世上还有没有公道了?”韦波骂道。他把酒碗重重往桌上一磕,又端起来,把酒喝了。
“法律就是这样无情,你懂的。”
“我当然懂,”韦波说,“我要是不懂法,我铁定也是一个把他弄死的人!”他拎起塑料酒桶,又要往碗里倒酒,但被弟弟韦涛制止,不让他再喝了。
田殷看着韦波,眼神敏锐,像是脑筋急遽翻转的反映,“那么老大,听你刚刚说的一句话,你好像对谁是杀死韦三得的人有所知觉,或者心中有数?”
韦波脖子一直,眼睛一瞪,“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田殷说:“你说,你要是不懂法,你铁定也是一个把韦三得弄死的人。”
“你怀疑韦三得是我杀的?”
“我不是这意思。”
韦波指着田殷,“那你是什么意思?”
田殷说:“我的意思是,你说也是,也是是什么意思?就是另有意思,是谁杀了韦三得你知道的意思,是不是?”他表达有些语无伦次,显然也喝高了。
“你他妈的说什么鸟话,我听不懂!”韦波直指田殷说。他看见儿子又在田殷的屁股后面摸摸捏捏,气不打一处来,“韦丁!你他妈离远一点,滚开!”
弟弟韦涛摁下哥哥的手,“哥,冷静。”他看看田殷,“大家都别说了,好不好?都喝多了,今天。”
周龙也扯扯田殷,不让他说了。“好了,我们今天就喝到这。我们也回去了。谢谢啊!”
警察们起身和韦江山一家告别。韦江山将警察送到门口,目送他们下了台阶,忽然想起什么,说:“喂,田副所长,明天你们打算问哪个哪个,告诉我,我好通知他们!”
田殷回头,“哦,我们明天打算去乡卫生院看看黄宝央,看情况问问他。”
韦江山说:“哦,是吗?那其他人我就不通知咯?”
田殷看看周龙,看到周龙点头后说:“好,不通知。”
三个警察一人一个手电筒照着来路返回村部。蓝翠玉走在两个男警察中间,瞻前顾后提醒喝多了的同行小心。走在最后的田殷嘀嘀咕咕。周龙听不清,说:“你嘀咕什么,大声点!”
田殷提高嗓门,“我觉得韦波这小子,不老实!”
周龙说:“为什么?怎么不老实?”
“我就是觉得不老实!感觉。”
“那你要说出道理来!光感觉有什么用?”
“我感觉他有事瞒着我们,关于他和韦三得。他老是强调他对韦三得的了解,只局限在初中以前,我觉得不太可信!”
“没什么不可信的,”周龙说,“他初中毕业,十七八岁不是当兵去了吗?偶尔回家探亲,和韦三得不再深交,只是接触,这是正常的,何况韦三得又是那种屌人。”
“不,他和韦三得肯定有事!不再深交我同意,但他们之间肯定有事!扯不开理不清的事!不可告人的事!”
“你凭什么这么说?”
“直觉。还有看他的眼神!”
“我说,你不是感觉就是直觉,你有点依据好不好?还看他的眼神?灌了那么多酒,你眼皮还抬得起来呀?”
“明天就不应该让韦波回去,得好好问问他!”
周龙站住,闪身让过蓝翠玉。他用手电照射田殷的脸,“你凭什么不让人家回去?你有限制人家自由的权力吗?没有吧?你限制人家试试看,你以为韦波是什么人?当过兵的保卫干部!懂法的。他老婆还是博士,说不准还是法律博士呢。无根无据就限制人家,告你你就惨!让他回去怎么啦?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去南宁问他嘛,你还怕他跑咯?跑了才好,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案情就水落石出了,通缉缉拿就完了。”
田殷用手挡着手电光,“我说韦波和韦三得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事,可没说他是凶手。”
“你的话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觉得……”
“你少来什么感觉直觉,”周龙打断说,“有本事找出事实依据来!”
“你是刑警,那是你的事!”田殷顶撞道。
“你还知道我是刑警,那就闭嘴。”
田殷果然闭嘴。周龙回转身,继续走路。三个警察默默回到村部。蓝翠玉进一间房,田殷和周龙进另一间房。
周龙和田殷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床棉被。看得出这两天他们同睡在这张床上,共盖一床棉被,今晚也会是。
果然,两个话不投机的男警察分头上了床,一床被子每人掌控一边,都把脚丫指向对方。周龙个子长,脚直伸到田殷的鼻子边上,像拾掇过农家肥的犁耙。
好在田殷一倒头就睡着了。还睡得很香。
风萧萧。
而在黄宝央家,几位难兄难弟的聚会仍在进行着。他们围坐在火塘旁边,烤火取暖。
但中心显然不是燃烧的炭火,而是火急火燎一般的黄宝央。黄宝央半躺在火塘边的睡椅上,俨然是兄弟们的主心骨。
傍晚的时候,黄宝央坐在儿子黄康贤驾驶的摩托车上,痛苦不堪地回到村里。一进家,他便迫不及待地叫儿子去把韦民全、韦茂平四兄弟喊来。
四兄弟来了。他们看着全身上下缠着绷带的黄宝央,都责怪结拜的大哥不应该急着出院。黄宝央看着他们,说警察都问过你们哪个啦?
四兄弟表示他们都被警察问过了。
黄宝央本来勉强坐着,听弟兄们说都被警察找过了,脊椎像被抽掉了一样,瘫软了下去。“完了,”他灰心丧气地叹道。
“大哥,你不用怕,没什么好怕的。”韦茂平说。
“腊月二十三晚上,就是韦三得死的那天晚上,”韦民先说,“我们四兄弟是在一起喝酒的,我们对警察都是这么讲的。”
“我们确实也在一起。”韦茂双说。
“警察还问我是不是我举报韦三得不是自杀的呢,”韦民全说,“我讲没有啊?不是我。警察讲他们查过了,举报的短信是从我的手机发出去的。我讲我的手机腊月二十九晚上就不见了,丢了还是被偷了不晓得,总之是不见了。从腊月二十九到现在我就没手机用了。”
“除了这些,你们还讲别的吗?”黄宝央说。
韦茂平说:“没有了。”
韦民先说:“我也没有。问别的我就说不晓得。”
“我还跟警察讲,请警察帮我把偷我手机的人查出来,把手机还给我。”韦民全说,“九百多块的手机呢,我要挖十天的矿才买得起。”
“茂双,你呢?”黄宝央没有听到韦茂双回答,问道。
“警察问我,你的腿是怎么断的?”韦茂双说。
“你怎么讲?”黄宝央把头抬起来。
“我讲,是被石头砸断的。”
“嗯,”黄宝央的头垂落下去,停顿了一会,又抬起来,看着韦茂双,“警察也找过彩妹啦是不?”
韦茂双说:“找过了。”
“她怎么跟警察讲?”
韦茂双摇摇头,“不晓得。”
“你没问她?”
“问了,她不讲。”
“她是你老婆,问她她怎么不讲?”
“她说她什么也没有讲。”韦茂双说。
“她是这么讲的?”
“是。”
“那可能她真的也没讲,” 黄宝央思忖后说,“她有什么好讲的呢?讲她就麻烦了。讲,就把去年你中毒的事抖落出来,哪个下的毒?铁板钉钉是她,或者她和韦三得两个合谋要毒死你。讲了警察就得查,那对她有什么好?她能脱得掉吗?本来你中毒的事,我们不报警,就是为了保她。她现在要是乱讲,把不该讲的讲了,那连她自己也保不住了。”
说到这,黄宝央硬撑坐了起来,像是骨气又回到他身上。“现在恼火的是,这个举报韦三得不是自杀的人是哪个呢?哪个是盐罐里生的虫子?”
这个问题提出来,像是火塘里砸进了一块砖头,把几兄弟的心头之火迸溅到了体外。他们骂骂咧咧,把唾沫星子啐向未知的告密者。这个可恨的告密者,上岭村的叛徒、汉奸、内鬼,到底是哪一个?
几兄弟顿时变成了警探。他们把整个村庄的家庭,所有人,从头到尾,罗列出来,一一进行猜测、分析、推断和清查。
但显然他们不是神探,也吃不了警察这门饭。几个小时讨论下来,几百号人从他们的嘴里进进出出,但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是拿捏得定的告密者。这个告密者太滑头了,像泥鳅一样。他偷了韦民全的手机,把短信发给乡派出所的田殷。说明他是有田殷的号码的。如果他跟田殷不熟,怎么会有田殷的号码呢?
“妈那个巴的,这么讲来讲去,这个告密的人就该是我了!”黄宝央说,“我们村的人,就我和田殷最熟,我有他的手机号码,在我的手机存着呢。”他让儿子黄康贤把手机拿过来给他。他摁开手机的电话簿,把田殷的姓名调出来,看着心跳得慌,“警察该不会认为我就是举报人吧?”他看着他的弟兄们。
几个弟兄齐摇头。
“你们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会还是不晓得?”黄宝央说。
几个弟兄表态是不晓得。
“可你们是晓得我的,我怎么会是那个告密者呢?”黄宝央说,他急于澄清和排除自己,取得弟兄们的信任,“没有人比我更恨韦三得。现在我也没有必要还瞒着你们,”他摸摸他那条瘸腿,“我这条腿,就是被韦三得打断的。”他看看一旁的儿子,“为什么我就不说了。不管韦三得是上吊死也好,别人杀也好,我都非常高兴。那天我杀猪庆祝,请你们弟兄几个和乡亲们来喝高兴酒,你们不会不晓得我的心是什么样的。就算我晓得韦三得是被别人杀的,我也绝不做那个告密者,何况我不晓得。是后来警察到村里来后,我才晓得。也才晓得是有人举报。今晚我才晓得是用民全的手机举报,可民全的手机腊月二十九就不见了,肯定不是民全。那么,这个人为什么偷民全的手机举报?说明他也不想暴露自己,惹村人们恨。民全的手机,田殷的号码,我,这个人想搞什么名堂?难道是想挑拨离间?因为我和民全好。还有,挑起村人们把矛头都指向我?为什么呢?我碍着哪个惹着哪个了?”
全身是伤的黄宝央又是抓耳挠腮,又是捶胸顿足,在火塘边像是要被烧烤的一只活羊。
几个弟兄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们争先恐后表示对结拜大哥的绝对信任和服从。
随着弟兄们的表态,黄宝央逐渐平静下来。从容和镇定又表现在他的嘴上,并传染给他亲密的弟兄们,让他们同样从容和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