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黄宝央神智清醒的时候,已经是躺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他的头脸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张嘴。鼻孔插着氧气管。手臂输着液。手上满是网状的划痕和把刺挑出来后的眼孔。他这一摔看来摔得不轻。
大儿子黄康贤照看着他。黄宝央睁眼看见儿子,开口就问村里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黄康贤拿捏着手里的一本书,缄默了一会,说:“警察还在村里面,没走。”
黄宝央说:“韦三得是不是上吊死的?”
黄康贤说:“不是。”
黄宝央的眼睛一翻,然后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叹道:“天不顺人意啊!怎么会不是上吊死的呢?明明就是嘛,那他是怎么吊到树上去的?”
“先有人把他弄死了,”黄康贤说,“再把他吊到树上去,装做是自杀。”
“是哪个干的?晓得了没有?”黄宝央说。
黄康贤说:“不晓得。警察还在调查,挨家挨户一个一个地问话。我也被问了。问完我才来看你的。”
黄宝央一个惊楞,说:“警察为什么要问你?关你什么事?你什么都不懂。你是大学生,放假刚回来才十来天呀。”
“配合警察调查,每个人都应该的,”黄康贤说,“大学生也不例外。”
“那你怎么跟警察讲的?都讲了什么?”
黄康贤说:“警察问什么,我讲什么。”
“那警察问什么?你讲什么?”
黄康贤看着伤痕累累的父亲,说:“你现在不疼吗?”
“疼我也要听,要晓得!”
“那我讲了。”
“讲。”
黄康贤开始讲——
“警察是今天上午问我话的。村支书韦江山通知我到村部去。我到村部的时候,还在外面等了一会,因为里面还有人被问话,没问完。过了一会,里面的人出来了,我看见是彩妹婶。彩妹婶低着头出来,很害臊的样子,看都没看村支书和我,直通通地走了。我进村部会议室,看见三个警察,两男一女,我认得其中一个,就是乡派出所的田殷。我转户口的时候就是你带我去找他办的。他也还记得我。看见我进来,田殷对其他两个警察说,这是黄宝央的儿子,上岭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叫黄……黄康贤。康贤,你坐。我坐下后,田殷把两个警察也对我做了介绍,男警官姓周,女警官姓蓝。他们态度都蛮好的。周警官问了我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腊月二十三晚上,你爸爸黄宝央在哪里?在做什么?第二个问题,你爸爸的腿是怎么断的?第三个问题,你和韦三得熟悉吗?有没有什么线索和情况提供给我们,帮助我们破案。”
“你怎么讲?”黄宝央说。
“我说,腊月二十三晚上,我爸爸一直在家,他没做什么,洗完脚就上床睡觉了。洗脚水还是我给他端的,因为他腿不好。关于他的腿是怎么断的,我爸爸说是被石头砸断的。那时我还在县中读高三,我爸爸腿断也没有人告诉我,是怕影响我学习,直到高考结束回家,我才知道。我和韦三得不熟悉,所以没什么线索和情况可以提供。”
“没啦?”
“我就说这么多。”
黄宝央看着日常也寡言少语的儿子,说:“康贤,你讲得对。该讲的要讲,不该讲的不讲。”
“我没什么不该讲的。我和韦三得确实不熟,偶然看见他我都还躲着他。”
“我讲的就是这意思。”
“你要喝水吗?”
黄宝央摇摇头。
“我去告诉医生你醒了。”
“不用,”黄宝央说,“没必要。”
“是民全民先叔抬你来卫生院的,”黄康贤说。“阿妈也跟来了,守你到今早才回去的。”
“我晓得,”黄宝央说。“是我让你阿妈回去的。”
“你今早醒过啦?”
“其实我一直醒着,只是睁不开眼睛,不想说话。”
“那你不疼呀?摔那么重都不哼一声,大家都以为你昏迷了。”
“我腿断的时候比这还疼,也哼都不哼。”黄宝央说。
看着坚强隐忍的父亲,想着心酸的往事,泪花不禁闪出儿子黄康贤的眼睛,变成泪水。
“看什么书呢?”黄宝央说。他看见泪水滴到儿子手里的书上。
黄康贤把书本抬举,将封面向着父亲,说:“一根水做的绳子,是本小说,作家鬼子写的。”
父亲纳闷,“水可以做绳子?鬼子怎么成作家了?”
“这个鬼子不是你说的日本鬼子,水可以做绳子,说能就能,这就是小说。”
“功课应该不多吧,你还有时间读小说。”
“大学跟中学不一样,感兴趣的书都可以读。再说,我学的专业是心理学,看点文学书,了解了解社会和人,是可以的,对专业也有帮助。”
“晓得的,我又不是怪你,”黄宝央说。他怜爱地看着争气和令他骄傲的儿子,力量又回到他的身上。他硬撑着坐起来,“去跟医生讲,我要出院,回家。”
儿子说:“不可以的,不行!你伤还……”
黄宝央打断说:“我腿断都不用住院,这算什么,皮外伤而已。”
“你那么着急干嘛?”黄康贤说,“村里现在乱糟糟的,人心惶惶,过节不像过节。不回去还好。”
“正是这样,那我更要回去,”黄宝央说,“村子不能再乱下去了。”
“你回去能干什么?”
黄宝央想了想,“至少,我比村里其他人,多懂得怎么跟警察打交道。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村里那些人,不叮嘱他们,不懂得怎么讲,会乱套的。”
“只怕你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
黄康贤说:“从初一下午开始,警察就找村人问话了。今天都是初三了,两天多了,起码也问了三四十个人。”
“你民全民先叔被问到了没有?”
“不晓得。”
“茂平茂双他们呢?”
“也不晓得。但彩妹婶肯定是被问到了,我亲眼见的。”黄康贤说。他所说的彩妹婶是韦茂双的老婆。
焦虑从黄宝央的眼睛里往外冒,像从窗口窜出的火一样。他掀开被子,挪动腿,急迫地要下床来。但一只手臂的吊针牵制了他的活动。他咬牙把吊针拔了。
黄康贤看着急躁的父亲,默默地捡起床底下的鞋袜,给父亲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