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年初一,两辆警车开到上岭村。从车上分别下来四名警察。他们先来到村支书韦江山家,但韦江山不在,家人说他是到县医院探望患病的村主任韦荣生去了。于是,他们来到治保主任黄宝央的家里,见到黄宝央。
黄宝央只认得警察中的一个人,乡派出所主管全面的副所长田殷。黄宝央看着田殷和他带来的三名警察,从他们雷厉风行的态势和凝重的神情,知道不是来给他拜年的。
田殷副所长介绍说:“黄主任,这是县公安局刑侦队的。”他指指警衔最高的警察。“韦锋队长。”再指指两个级别一样的。“周龙警官,苏法医。”
黄宝央伸手出去,想和韦锋队长握手,但韦锋队长的手插在裤袋里,不掏出来。黄宝央又把手歪了歪,去握旁边的周警官和苏法医,握成了。总算得了点面子的黄宝央招呼大儿子黄康贤给客人倒茶,他自己搬移凳子请警官们坐。
田殷副所长得到韦锋队长一个眼色,对黄宝央说:“不坐了。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是这样黄主任,我们得到举报,韦三得是被人杀死的。”
黄宝央一个惊楞,像是走夜路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叫他,摸他的肩膀。他的身子起鸡皮疙瘩,说:“谁讲的?他明明是上吊死的呀!我们全村人都亲眼看见了的,就吊死在村口的古榕树上。对了,听说他还写有遗书呢。很多人都说见过那遗书了。”
“遗书呢?”田殷说。
黄宝央说:“那天我没去现场。没见遗书。我想已经跟人一起埋了吧。你们可以去问见过遗书的人,很多人见过的。都见有遗书那还不是自杀吗?”
田殷说:“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们需要调查。人已经埋了是吗?”
黄宝央说:“是,当天就埋了。”
“为什么不报告?” 周警官说。他脱掉手套,捏着空手套拍了拍衣服的袖子,像是拍灰尘,也像是表示不满。
“因为断定是上吊死的,所以就不报告,”黄宝央说,“另外,家属要求当天就把人埋了,毕竟春节快到了嘛,怕影响大家过年,所以……再说韦三得这个……”
“上吊死的属于非自然死亡,非正常死亡!”韦锋队长开口发话了,他打断黄宝央,“非自然死亡非正常死亡,是要报告的!为什么不报告?难道你一个治保主任,连常识都不懂吗?”
韦锋队长的批评很严厉。黄宝央明白这就是他为什么被韦锋队长拒绝握手的原因了。
“对不起,”黄宝央说,他拍了拍脑袋,“我一时糊涂,忘了。”
“人现在埋在哪里?”田殷说。他对黄宝央的态度还可以,看得出他和黄宝央是有交往的,也是有些交情的。乡派出所警察和村治保主任,没有交往和交情也不像话。
“哦?”黄宝央又愣了愣,“埋在……埋在……哦,我想起来了,晓得了,在村西头外边的丘岭。”他庆幸那天请酒的时候,多问了旁边的人一句韦三得埋在什么地方。
苏法医说:“我们要对死者尸体进行尸检,你能带我们去吗?”
“能!能的!”黄宝央满口答应,像是要将功补过似的。
黄宝央领人走在前头,走了一段路,苏法医发现他的腿是瘸的,歉意地说:“辛苦你了。”黄宝央说:“没事。”他感受到来自警察的温暖,继续领人朝前走。
周龙警官其实早于苏法医发现治保主任是个瘸子,但却响应比较晚。周警官看看瘦小又是瘸子的治保主任,意识到除了带路,是不能还指望他帮接下来的忙了。接下来,是要把墓掘开,这劳动量大的体力活不能光警察来干,更不能劳累韦锋队长动手。得再找帮手。考虑周到的周警官对黄宝央说:“黄主任,我们需要帮手,能不能叫上几个村民,一起去?” 黄宝央回头答应:“能,要几个?”周警官说:“三四个吧,叫他们带上锄头、月刮、铲子。”
黄宝央拿出手机,翻出对象,摁了摁拨出键,然后走到一边,跟拨通的人说话。
周警官和苏法医不约而同拿出各自的手机,看着。
周警官说:“想不到这里还有信号呵。”
田殷说:“有的。就中国移动有,联通没有。”
苏法医说:“我的是联通,难怪没有。”
过了一会,村中的弯道上出现了四个人,肩扛手提着锄头、月刮、铲子和泥箕,朝这边走过来。他们是曾帮黄宝央杀猪的韦民全、韦民先、韦茂平、韦茂双四兄弟。他们现在同样召之即来,帮警察的忙。
警民连成一行紧密的队伍,像一条飘带,往村外移动。
荒丘上,一座新坟像一只孵蛋的鸡一样蹲在那里,周边是膝盖高的茅草。一行人沿着先行者踏出的路,来到坟边。
坟前的泥土插着几束香的根茎,还散落着一些米饭,以及冥币的灰烬。说明这几天,有人来祭过韦三得。这个念想韦三得的人到底是谁呢?
周龙警官举着照相机,把坟墓拍了下来。
韦锋队长给了田殷一个眼色。田殷立即对黄宝央请来的四位村民下达了掘墓的指示。
锄头、月刮和铲子像刀斧一样劈砍坟墓,将坟墓切开、毁坏。韦民全、韦民先、韦茂平、韦茂双四条汉子齐心协力,埋头干活。黄宝央在一旁像师傅一样教导着他们。
四个警察袖手旁观。在棺材没有暴露之前,这是他们难得的悠闲。四个警察都抽着烟,同一种烟。本来是四种的,各揣不同的牌子。但把烟都掏出来亮相的时候,有三种便被淘汰和收藏了,因为档次明显不及胜出的一种——那是五十块钱一包的蓝真龙,拥有者是苏法医。苏法医抖抖他高档的一盒烟,大方地说抽这个,抽我的吧。三个警察便不客气,把手伸向蓝真龙,享受和苏法医同等的待遇。
周警官抽着苏法医的烟,眼睛老瞟着苏法医,那是一种另眼相看的眼神。
苏法医感觉到了,说:“我妹夫给的。”
周警官说:“你妹妹结婚啦?”
“结了。刚结。”
“你妹夫是干什么的?”
“南宁市房管局的。”苏法医说。
周警官把烟从嘴里拔出来,看着,说:“那不算高档。”
“可以啦,五百块钱一条,”苏法医说,“看看平时我们抽的,一百块钱一条还不到。”
周警官说:“你看南京市房管局那个周什么耕的,副局长,抽的什么?”
田殷说:“周久耕,是南京市江宁区房管局局长,不是南京市房管局副局长。你本家。”
周警官笑笑,说:“本家?对,本家。看看我本家抽的,人家房管局抽的,一千五百块一条,九五至尊,天价烟。”
苏法医说:“那他不是挨了嘛。判多少年了?有期还是无期?”
周龙说:“不知道。”
田殷说:“有期,十一年。”
周警官看着田殷,说:“你一个乡下警察,消息还看得不少嘛。”
田殷笑笑,说:“马马虎虎。”
周警官、苏法医、田殷说话调侃的时候,韦锋队长一声不吭,他背对着他们站着,望着远方。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或在想什么。一支烟很快就被他抽完了,紧接着他掏出自己的烟,又抽上了。周警官、苏法医、田殷见状,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坟墓被挖开了,露出了棺材。四个警察戴上手套和口罩,开始工作。黄宝央等五村民退到一边,抽着周警官慰劳他们的烟,成旁观者。但随着棺材盖板被撬开,一股腐臭气味扑鼻而来,五个村民像遭遇龙卷风一样,赶忙跑得远远的。他们躲在背风的地方,引颈望着警察的身影,在寒风中,在大年初一的中午,和死尸接触,和腐败打交道。疑虑和敬佩的神情交替出现在这些桂中农民的脸上,像是阴晴反复的六月天气。
韦民全说:“尸体烂了吧?”
“才埋几天,没那么快。”韦茂平说。
韦民全说:“很臭啊!”
“烂完,干完,那才不臭。”韦茂平说。
韦民先说:“一定出很多蛆虫了。”
“够难为这些警察的。”黄宝央说。
韦茂双说:“没我们的事了,我们走吧?”
黄宝央见韦氏四兄弟都想走,说我是治保主任,我得留下。韦氏兄弟走没几步,又被黄宝央叫住。黄宝央盯着他们,郑重地小声说:“我们是兄弟,你们得跟我说实话,如果警察说的是真的,韦三得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的,那是不是你们干的?或者你们哪一个干的?”
四兄弟对望后全摇头。
黄宝央说:“你们保证?”
“保证。”
黄宝央挥手让他们走。他目送曾与他共过患难的弟兄,想着和他们的情分,感动又像大水一样涌上心头。
他没齿不忘三年前,在瓦斯爆炸的矿窿里,如果没有这四位弟兄的抢救、不离不弃,他的命就捡不回来了。当时这四位弟兄是已经逃出来了,但是当发现黄宝央没跟着逃出来后,又跑回头,直到找到昏迷的黄宝央,轮流将他背出来。是这四兄弟又给了他一条命。他们有恩于他。但是作为报答,他为他们报销了一条腿——
事情还得从矿难后说起。黄宝央获得重生后回家,老婆死活也不让他再去矿上挖矿了。他留在村里,还被选当了治保主任。黄宝央担心着他仍然在矿上搏命挣钱的弟兄,关照着弟兄们家里的妻小。他时常往弟兄们的家里走动,问候和帮忙。然后,他就发现了问题的严重——弟兄们的妻子并不欢迎他的关照。黄宝央越关照越让弟兄们的妻子不安、不满。这是为什么?聪明、细心的黄宝央跟踪蹲守,终于发现了骇人的一幕幕——他的弟兄们的妻子,都在和一个男人搞鬼!她们分头、分时、分地方和同地点,与这个男人媾和,被这个凶猛的男人玩弄得呼天喊地、失魂落魄。而且,和这个男人有鬼的还不止她们!凡是男人不在家的女人们,只要被这个色胆包天的男人看上,没有不被搞上的。这个几乎把村里的女人弄遍了的男人,就是韦三得。
义愤填膺的黄宝央只身去会韦三得,要为他被戴绿帽子的弟兄们打抱不平,讨公道和说法。
那是在通往韦三得作为淫窝的瓦窑的路上,离瓦窑不远的村东大石头旁边。黄宝央像猴子一样从石头后面跳出来,挡在了韦三得的前边,堵住他的去路。
高大壮实的韦三得像一头熊,而黄宝央不过像一只猴子。韦三得见黄宝央拦路,是明白了他的几分意图。毕竟这一年来,他奸淫本村妇女的活动是有点明目张胆了。他的放肆行为逃不过一些人的眼睛或难免被人觉察,但是他没想到会有人跳出来阻止他。在这个村庄,他就是一个恶霸,没有不怕他的人。但今天终于还是有一个不怕他的人跳出来了,尽管他谁也不怕。
韦三得请黄宝央让路。黄宝央不让。黄宝央请韦三得停止侵害本村妇女的行为。如果从现在起停止侵害,黄宝央表示,他可以不把韦三得的缺德乃至犯罪的行径告诉受害者的丈夫或者报警。
韦三得听了哈哈大笑,说侵害?你怎么能把女人自愿跟我睡觉说成是侵害呢?我没有侵害女人,一个也没有。女人们都把跟我睡觉当成享受,真的,不骗你。你想想,这些女人的老公,一个个都出外打工,两三年不回来,最多一年回来一次。没有男人的日子,她们多苦闷啊,多难熬啊!我看上她们,同她们睡觉,是满足她们,帮她们丈夫的忙。而且像我这样强壮的身板,保证比她们的丈夫更能让她们快活呢!你说是不是?
黄宝央说你狡辩!韦三得,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自愿的,她们跟你,是因为怕你。你引诱她们,还威胁她们!你以为我不晓得呀?
韦三得说你晓得?你怎么晓得?难道她们都告诉你啦?或者你也和她们搞啦?
黄宝央说我才不像你,因为我不是流氓。
我是流氓,韦三得说。好,请给流氓让路。我得流氓去了。
黄宝央见韦三得赖皮,心里做了让步,但人仍然拦在路中心。他请求说韦三得,那这样好不好,你搞别的女人我不管,但韦民全,韦民先,韦茂平,韦茂双这四个人的老婆,请你不要再搞她们了好不好?她们是我弟兄的老婆呀!我这四个弟兄救过我的命,求你给我个面子,到此为止好不好?只要你到此为止,我也不说侵害不侵害了,只要你到此为止,你和我这四个弟兄老婆的事情,我让它烂在我肚子里。
韦三得摇摇头,说这我恐怕做不到。因为我跟的这些女人里,就这四个人的老婆我舍不得,她们也舍不得我。而且我跟你讲,今天我要去会的,就是这四个人老婆中的一个,韦茂双的老婆,现在她就在瓦窑里等我。
韦三得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又没欺负你,你少管闲事。韦三得说,他看着怒发冲冠的黄宝央,又说但是黄宝央,我可以保证的是,我不弄你老婆就是,这点你完全可以放一百个心,因为我对你像你一样瘦不拉叽的老婆没兴趣。
愤怒本来已经使黄宝央像一个火药桶,再加上自尊的被伤害和刺激,黄宝央爆炸了。他拔出预备好的手锤,挥举着扑向韦三得。他本想捶韦三得的头,但是他太矮了,不仅捶不到头,还被韦三得夺过了手锤。 韦三得是个暴戾性子的人,见黄宝央居然想伤他,甚至想杀他,也怒不可遏了。他举锤要捶黄宝央的头,黄宝央突然“噗通”跪下了,央求韦三得饶命。韦三得心一软,命是决定要饶了,但不教训教训黄宝央又不能息怒。他把黄宝央一脚踢翻,再上去摁住黄宝央。黄宝央以为韦三得铁定要他的命了,拼命挣扎。韦三得朝黄宝央捣蛋的右腿就是一锤,把腿打直了。我这是正当防卫,你晓得没?韦三得说,我打死你都没事你晓得没?黄宝央说晓得,求你别打死我,打死我你就防卫过当了。韦三得说防卫过当我也不犯死罪,最多我坐几年牢就出来了,你信不?韦三得说着又是一锤,黄宝央的腿膝盖骨“嘭”的一响,像是断裂了。黄宝央继续求饶说三得,只要你不打死我,留我一命,我什么都答应你。韦三得一听,正像骑在虎背上的他突然有了下来的机会。他锤子指着黄宝央,说今天的事怎么说,是哪个先动的手?是哪个想害哪个?黄宝央说是我,我有罪。韦三得说以后你还管不管闲事?黄宝央说不管了,绝对不管了。韦三得说你的腿好像是断了,怎么断的?黄宝央说你……不,是我自己不小心,被滚落的石头砸断的。韦三得说好。他从黄宝央身上站起来,说我放过你,饶你一命,假如你胆敢把我的事捅出去,哪怕漏一丁点,也是不守信用,我把你和你一家人全杀了。现在你给我爬回去!黄宝央拖着一条断腿,爬回家去。任何人问腿是怎么断的?他果然说是石头砸断的,然后对其它事情全部闭嘴。他在家用草药整整敷了一年,才让受伤的腿可以动弹,但基本上已经废了。期间,韦氏四位弟兄回家过年,来探望他。这位坚强的汉子尽管对他知情的一切能守口如瓶,但也仍忍不住嚎啕大哭。他觉得他对不起他的弟兄们,虽然为了他们和他们的家庭,他牺牲了一条腿。
而此刻,庚寅年正月初一,下午了,那个让他失去一条腿的人的尸体,在埋葬了七天后,又被从土里翻了上来,被警察查验。虽然,尸体是不能复活了,但是,却可能让村庄再次混乱,悲剧重演,如果警察查验的结论是韦三得属于他杀的话。如果是这样,意味着就有杀人的凶手,有凶手必定是上岭村人无疑。那么,上岭村的状况将比韦三得活着的时候更悲哀,更可怕!因为还要有人为韦三得这个该死的人的死,去受罪,甚至去偿命。这个不想让村庄安宁的举报者到底是谁呢?
黄宝央站在风中,忐忑惶恐地看着,想着。越看腿越软,越想心越寒。本来他有一条腿就已经没用,本来他对韦三得的死也觉得蹊跷,现在,被冷风猛烈地吹,见警察认真地查,他再也撑不住了,像沙堆一样松垮下来,又像圆木一样滚下荆棘和乱石丛生密布的丘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