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01
书名:上岭村的谋杀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8557字 发布时间:2024-07-17

    第一部

                       (2010.02——2010.03)


1. 


韦三得吊在村口的榕树上,死了。

上岭村一百几十号人集拢在村口,看着悬吊在榕树枝丫上的韦三得,像是在看戏。很多的人心跳加快、加高,像是神手或鬼手在敲锣和打鼓。

寒风像闻到屎味的狗一样,在这个时候来得飞快、猛烈,扑咬着每一个人的身子。但瑟瑟发抖的却不是那些衣服单薄、破旧的人,而是穿着光鲜、厚实的人。

后者只是占了少数。这少数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外回来过年的干部、工人和收入较高的服务行业的工作者。而那多数人则是扎根和留守在村子里的人,他们看着无疑死定了的韦三得,像是料想到戏剧结局的看客,显然比无知的观众要平静、镇定许多。

人群中冲出两位妇女,一老一少。她们扑向韦三得,去抓韦三得距离地面有六尺的腿。只见高挑的少妇垫脚举手,把一只小腿抓着了。她抓着那只腿,想往上托,但是她的高度和力度显然到了极限,韦三得的身体没有上升。她指望别人的帮助,把韦三得的身体托举上去,减轻绳套对韦三得脖颈的勒索。可现在能指望的,只有她身边的老妪了。老妪肯定想帮她,但肯定非常难。又矮又有些驼背的老妪必须举跳,才能够触碰到韦三得——第一次举跳,老妪抓到了韦三得一只脚上的鞋。那只鞋随着老妪下降的身体和手脱落了下来。老妪继续举跳,抓住了韦三得的裤管。这回,脱落的是韦三得的裤子。远观的人,只见两条长白的腿,像是两挂灶台上开腊的新肉。两腿根部间有一团疲软而毛茸茸的物件,近看的人,觉得那就像一条羊卵包。远观和近看的人,或瞠目结舌,或赧颜地低头蒙头,或捏脸止笑。

这样难堪的场面,是老妪和少妇没有想到的。她们本想救下韦三得。她们以为他还有救。可从她们的举动和后果来看,却不像是在救人,而是使韦三得出丑和受辱,因为事实是,韦三得的裤子被扒掉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韦三得活着的时候,给了这两个女人太多的伤心,太多的伤害,尽管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妈,一个是他的老婆。他对这两个女人犯下的罪,对整个村庄犯下的罪,就是再死十次,也不能赎清。

还是不像污辱人。还是救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仍然急切地想把韦三得的身体往上托举,但她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韦三得上吊的时候像是算计好了,测量好了,使脚跟离地六尺左右,就是想让想救他的人手够不着,确保一死。两个女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最重要的是她们发现韦三得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没得救了。于是她们只有放弃。韦三得的妈跪倒在地,前倾后翻地哭嚎起来。韦三得的老婆不跪,也不哭,她呆呆地站着,身子有些晃和发抖,像是寒战引起的。这是寒风料峭的早晨。但是她的寒战仿佛不是来自寒风,而是来自围观人们的冷漠。

围观的人群中还是有人看不过眼了,看不下去了。一个老男人上前,又招呼上几个年轻男人。他们解开了栓在榕树干上的绳扣,抓紧绳子一头,再慢慢地松开。吊着的韦三得慢慢地下降,被两个年轻人接住,平放在地上。在平放在地之前,老男人将韦三得被扯落的裤子拉上。末了,老男人看着韦三得干瞪着的眼睛,说三得呀,你一条鸡巴,搞了村里多少女人,也该歇啦。皇帝也不过像你这么快活,别死了还不闭眼,呵,把眼睛闭上。老男人说着手往韦三得的眼部轻轻一抹。或许因为老男人语重心长、德高望重,韦三得瞑目了。

还是这位老男人,在韦三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遗书。

遗书是这样写的:

我韦三得做恶多瑞,以死射罪,让大家高兴过年!韦三得

这封带错别字的遗书被许多人传阅,但没有人愿意保留,又放回韦三得的口袋里。人们重新看待着这个良知发现的人,仇恨的目光在他身上渐渐地稀薄、淡化。

一直不哭不跪的韦三得老婆意外看到人们的同情、怜悯,像是瞎子看见光一样,她朝着发光的地方和人们下跪,叩头,边哭边为自己谢恩,替丈夫谢罪——

“我黄月秋谢谢乡亲们了!”自称是黄月秋的女人说。“谢谢你们帮我的忙,帮我收尸。我黄月秋命薄命苦命贱,嫁到上岭村来,做了韦三得的老婆。韦三得是个坏人,坏透顶的人,恶透顶的人,不,他根本不是人,他是畜生,畜生还不如,禽兽还不如。他把村里家家户户给祸害够了,把女人糟蹋够了,然后死卵去了。我晓得,他死了也不能抵他的罪,他造的孽太多了,九条命也赎不了,千刀万剐他也不能报仇,不能解恨。我命苦命薄命贱是韦三得的老婆,韦三得死了,走了,罪还在,我替他给乡亲们赔罪了!对不起!对不起!……现在,人也死了,罪也赔了,再请乡亲们帮我一个忙,把韦三得给埋了。明天就埋,不,今天就埋!要过年了,我不想影响大家过年。早埋早好,好过年。希望乡亲们开开心心、高高兴兴过个好年!”

人们看着黄月秋,听着这个苦命女人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一番话,很受感动。多数人已经找不到继续仇恨韦三得的理由,也没有理由拒绝黄月秋帮忙的请求。还是那个语重心长、德高望重的老男人做主召唤、动员、安排,中青年人领命服从。一干人雷厉风行,各司其职,开始行动为韦三得入殓、进棺、选址、挖坑、择时……

整个村庄都动了起来,也活跃了起来。


最先打破村庄沉闷,让村庄腾动、活跃起来的,是从韦昌英家烧响的一联鞭炮。

韦昌英家的房屋,独立在坡顶上。是上岭村最破烂但也是最高的房子。所谓高,是指房屋所处在的地位高,房屋本身其实很低矮。所谓破烂,是相对村庄里的钢筋水泥楼房而言。韦昌英家的房屋仍然是泥瓦房,是祖宗的房子。虽然每一代人都对它进行了修葺和扩建,但都改变不了它是泥瓦房的性质,就像韦昌英在城里做保安也好,做装修工人也好,都改变不了是农民的本质一样。韦昌英也不是没能力起楼房,他出去打工这么些年,应该是攒有一些钱的,起两间哪怕就起一层钢筋水泥砖房,是不成问题的。但韦昌英没有起。为什么不起楼房?这个问题韦昌英六岁的儿子韦文宇最明白。他从三岁的时候就听父亲说,儿子呀,等你七岁的时候,我就接你到城里读书,把你妈妈也接到城里去住,把全家都搬去,住楼房,做非农业人口。所以啊,我们现在的家,就不用起楼房啦。韦昌英往年每次从城里回家,都要对儿子灌输他的理想。儿子今年已经六岁了,距离父亲的理想很近很近了。但今年父亲回来,却不说这件事了。父亲以为不说儿子就忘记了。但是儿子没忘。因为进城读书也已经成为了儿子的理想。昨天傍晚的时候,儿子就问韦昌英了,阿爸,我又长了一岁了,六岁了,再长一岁,我就可以去城里读书了,是吗?回家不过才两天的韦昌英一个巴掌扇过去,把儿子的脸扇出掌印来。韦昌英为什么对儿子下那么狠的手?因为韦昌英当时正在窝火、羞恼。窝火、羞恼的原因表面上说,也和这事有关。那是在饭桌边,闷头喝酒的韦昌英突然对老婆苏春葵说,开年以后,我不出去打工了。老婆苏春葵含着还没嚼的一块肉,说为什么?韦昌英说不想去了。苏春葵说为什么不想去?韦昌英说不想去就不去。苏春葵说不想去就不去?你以为你是皇帝呀?你不出去怎么办?一家人就靠你挣钱。韦昌英说我在城里呆腻了,烦了,还是觉得农村好,行了吧?有一双好看眼睛的苏春葵不给丈夫好眼色看,说真是没出息,一个大男人,还讲要把孩子接到城里读书,把全家搬到城里去住呢。吹牛不用上税,吹呗。韦昌英斜眼瞟着老婆,说你那么巴望我出去,你那么巴望我不在家,我不在家,对你有什么好?苏春葵一愣,说你什么意思?韦昌英说我不放心你,就这意思。哦,我走了,不在家了,你就放心了,是不是?苏春葵说韦昌英,你讲白点,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韦昌英猛喝了一杯酒,又再喝一杯,他满脸涨红,又指又瞪着苏春葵说,苏春葵,我问你,你到底和韦三得有没有那个?苏春葵说哪个?韦昌英说就……那个。他还做了个比划,右手食指钻进左手五指圈成的窟窿里,又抽插了两下。苏春葵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不懂。韦昌英手往腿上一拍,说苏春葵,屄都给人家屌烂了,装什么屌装!你以为我傻卵呀?你到底和韦三得有没有一腿,你讲!苏春葵说没有。韦昌英说没有?苏春葵说没有就是没有。韦昌英说那为什么有人跟我讲有呢?苏春葵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声色俱厉,哪个讲的?哪个讲的?韦昌英说哪个讲的你管不着,你就讲有没有吧。苏春葵说我讲没有你不信,我是不是讲有你才信?韦昌英说可以这么讲。苏春葵说好吧,我告诉你。韦昌英,你听着,我和韦三得有没有那个,有没有一腿,你不要问我,有种你直接问韦三得去!韦昌英说我为什么要去问他,那个野崽!苏春葵说你怕他是不是?韦昌英说我怕他个卵!我怕他?苏春葵说不怕就找他问去呀。这种事情,单一个人讲你就信呀?就像单一个人做也做不来一样。你既然不信我讲的,那你就去问他好了。韦昌英霍地站起来,说你以为我不敢呀?去就去!我这就去!这时候一直在边旁观看的儿子韦文宇扯上父亲的裤腿,问了进城读书的问题,于是就有了韦昌英狠狠给儿子的一巴掌。

韦昌英为昨晚打儿子很后悔。

今天,太阳爬上东山三丈高的时候,韦昌英在家门口的晒台上,晒太阳。他躺在躺椅上,叼着烟,翘着二郎腿,还哼着歌。看得出他心情特别的好。更早些的时候,他从坡顶的家下去了一趟,回来后心情就好了。烟雾从他嘴里一圈一圈地放出来,飘向空中。

儿子韦文宇也起床了,脸也不洗,拿起陀螺就往外走。刚出门看见父亲,又缩了回去。看来他是被打怕了,怕又挨打。韦昌英还是发现了儿子。愧悔顿时在他心里产生。他召唤儿子。儿子就不出来。韦昌英起身走进家里,看了看怯生生缩在墙角的儿子,道歉讨好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他突然快步往里屋走去。儿子以为父亲一定是进去找鞭子,起脚就往外跑。父亲很快追了出来。韦文宇看见父亲手里举着的居然不是鞭子,而是鞭炮。韦昌英举着有二尺长的一联鞭炮,对儿子说:“文宇,给,拿去烧!”儿子在台阶下不过来,还是警惕,以为是父亲拿鞭炮做诱饵。直到看见父亲撕开鞭炮的包装,把鞭炮挂在竹竿上,像钓得大鱼一样扯动时,他才相信是真的。欢笑又回到他的脸上。

韦昌英把抽着的烟递给儿子,让儿子的手,替他点燃无比痛快、爽神、难捺的好心情。

鞭炮像双刀剁肉一样,密集脆响、迸溅和细碎。韦昌英抱起顽皮而躲闪的儿子,像是抱起一个百投百中的篮球。他喜不自胜地朝儿子昨天还挨打的脸,亲了一口又一口。

鞭炮的鸣响和硝烟味,很快传到在屋后菜地摘菜的苏春葵耳鼻里。她疾步过坎穿堂,来到屋前的晒台。看见丈夫和儿子在烧炮取乐,这个忧郁的女人更加不快,断喝道:“年三十晚没到烧什么炮?发癫呀?”

韦昌英说:“爱烧就烧。”他索性放下儿子,“文宇,去,把箱里所有的鞭炮都拿来,全烧了!”

儿子撒腿往屋里跑去。苏春葵说:“现在就烧,烧完了年三十和初一烧什么?”“烧完了再去买。”

苏春葵瞪着丈夫,”你钱多呀?”

“没钱也要图个痛快!”

苏春葵说:“你今天发哪门子癫?脑子进虫了还是花肠打绞了?”

韦昌英直勾勾看着似乎还一无所知的妻子,说:“韦三得死了。”

苏春葵一愕。

“上吊死的。”韦昌英补充说。

苏春葵手里的菜掉落在地上。

六岁的儿子这时候抱着一摞鞭炮,像抱着几块红砖一样,沉重地走出来。韦昌英迎过去,拦住儿子,说:“文宇,我们不烧了。”儿子说:“为什么不烧?”韦昌英说:“烧完了到年三十晚和初一就没有烧了。”儿子很听话,转身把鞭炮抱回去。刚才还像泥塑一样僵硬的苏春葵突然灵活了,追上去,缴过儿子怀抱的鞭炮,拿到晒台中央。她把所有鞭炮的包装全部撕开,丢在地上,然后伸手跟丈夫要打火机。韦昌英没有给。

苏春葵说:“只允许你图痛快,就不允许我图痛快呀?”

韦昌英说:“你痛快?你的痛快从哪里来?你有什么好痛快的?” 

苏春葵大步流星往屋里走去。不一会,她举着一根烧着的柴禾出来了。韦昌英赶忙把地上的鞭炮全部拢起,护着不让苏春葵烧。

苏春葵说:“你让不让烧?”

韦昌英说:“不让。”

苏春葵说:“不让,不让是吧?那我烧房子好了。我烧房子!”苏春葵说完真的举着火把,朝码放柴草的墙面走去。韦昌英扑过去,抱住冲动的苏春葵。“老婆,”他说,“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从今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过年以后,我还是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啊?”

苏春葵没有反应。她一动不动,又僵硬得像泥塑一样了。

但是村庄已经不可遏止地活跃了起来。

从韦昌英家烧响的鞭炮,像是催人振奋的号角,把人们的心和手脚鼓动了起来。多数的家庭鞭炮齐鸣,鸡飞狗跳。春节的欢腾提前来到这个混乱、悲情的村庄。


治保主任黄宝央磨刀霍霍。尖锐的刀在磨刀石上翻来覆去,像一条砧板上挣扎的鱼。黄宝央磨刀的手充满力量,像带电的电缆。他谢顶的头颅,也像电灯明亮。

猪栏里一头二百斤重的猪却在呼呼酣睡,对即将到来的宰杀浑然不觉。按照主人的原计划,腊月二十九才是它的死期。但计划没有变化快。猪今天死定了,比原计划少活五天。

这是腊月二十四的中午。

应邀帮忙的人爽快而来。他们是黄宝央的难兄难弟——韦民全,韦民先,韦茂平,韦茂双。其中韦民全和韦民先是亲兄弟,另一对亲兄弟是韦茂平和韦茂双。现在,是亲非亲的五兄弟会聚一起,合力宰杀一头猪。

黄宝央手拿屠刀,瘸着他被韦三得打断的腿,带领他的兄弟,走向猪拦。他们几乎不说话,却配合得十分的默契。韦民全两兄弟抓猪前腿,韦茂平两兄弟负责后腿。四个人同时出手,将猪抓获,抬出猪栏,按在摆好的长条凳上。早已扎好马步的黄宝央一手钳住猪嘴,一手握紧尖刀。只见他用前端的刀面轻轻地朝猪脖子下方拍了拍,探准喉咙的位置。然后又见刀子一立,黄宝央拿刀的手奋力一捅,刀子飞快地插进猪的喉部,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黄宝央紧接着将刀柄一扭,使刀子在喉咙里转了半圈,再将刀子复位,拔出。

在猪的嚎叫声中,猪献出了自己的鲜血。大量的血喷涌着流到脸盆里,冒着热气,像熔化的铁浆。黄宝央已经放下了刀子,但还在钳住猪的嘴。猪的嘴虽然不能张开,但嚎叫声依然凌厉悦耳,像雷鸣一样,滚动过村庄的上空,传到村外荒丘上正在挖坑的村民耳里。

不久,挖坑的村民得到了邀请,请他们晚间的时候,到黄宝央家吃饭。邀请的口信让正在挥汗掘地抛土的几个汉子如沐春风,干劲十足。

得到邀请的不仅他们几个。

除了韦三得家和与韦三得家沾亲的人,基本上都得到了黄宝央的邀请。要么请全家,要么请代表。凡是受到邀请的人没有不接受邀请的。传达邀请口信的是黄宝央的大儿子黄康贤。这个三年级的大学生像牛犊一样奔跑,将父亲的邀请完全、准确无误地传达到户,到人。

或许因为帮忙的人多,也或许是因为草率,埋葬韦三得的各项工作,在太阳偏西的时候,都做好了。

一口薄棺被人抬往村外的荒丘。这口棺材本来是韦三得的妈为自己准备的,但现在被儿子占用了。棺材虽薄,但却非常沉重。死前高大壮硕的韦三得,像是往肚子里又灌了一百斤水银,死后还要让抬他的人受罪。抬棺的四个人频频地换肩,喘着大气。如果不是想着按时去赴黄宝央的宴请,这几个人一定会撂下棺材休息,或拖拉着棺材前进。

棺材被艰难地抬到荒丘上,又被放下到坑里。从坑里刨出来的土,又回填到坑里。红黄的土逐渐将棺材掩盖、覆没,最后造成一个斗笠形状的包。恶贯满盈的韦三得从此永远深埋地下,不见天日。饱经凌辱、压迫的人们从此可以翻身解放,扬眉吐气。黑暗的村庄不再黑暗。

韦三得的妈和韦三得的老婆黄月秋没有出现在下葬的现场。这是人们意料中的事情。韦三得的妈是白发人,白发人是不好送黑发人的。黄月秋不是白发人,可知情的人都知道,在韦三得还活着的时候,她的心早就死了。她跳河两次,喝农药一次,每一次死去活来,都换了一次魂魄。除了老婆的名分,她的肉体和心,早就和韦三得毫不相干了。

获得邀请的人,鱼贯来到黄宝央的家里。黄家里外,坐满了八桌人。中午还呼呼酣睡的二百斤重的猪,几乎全部变成了餐桌上的菜肴。春节前的几天,是人们的肠胃最刮和最嘴馋的时候。七八十位得以开荤的客人像饿虎一样扑食。酒肉从他们的嘴里进入,穿肠而过,来到胃里。从每一个油嘴滑舌、红光满面的客人脸上,可以看出对酒肉的满足和对主人的满意。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顿突如其来的美宴,完全是因为韦三得的死。韦三得的意外死亡,给了许多人意外的惊喜,尤其是那些肯定或怀疑妻女被韦三得奸淫的男人,那些被韦三得的拳头和棍棒欺凌过的男人,甚至,险些被奸夫淫妇谋杀的男人,他们真的太高兴了。这些男人现在十有八九就聚会在一起,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吃肉。

但这顿因韦三得的死亡开设的宴会,人们却闭口不提韦三得。大家心照不宣,或顾左右而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尽在酒中,肉中。

这是宴会上半场人们的状态。

宴会进行到后来,情形就不一样了。因为酒精的刺激,许多人失去了控制,像脱缰的野马,变得莽撞轻狂,口无遮拦。

“你们说,韦三得这……狗卵,都给我们村哪个人戴了绿帽子?”提问的人是蒙杰,上岭村惟一的倒插门女婿。他酒量小,因而酒精最先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当年他和黄宝年女儿黄美云的亲事,也是因为喝不到半斤酒,就主动提出到上岭村做黄宝年的上门女婿的。蒙杰的儿子今年两岁,姓黄。但私底下有人嘀咕,这孩子应该姓韦的,韦三得的韦。只是这样的嘀咕,蒙杰没听到而已。

在座的人一听蒙杰这么问,都愣了愣,然后装聋作哑,只顾喝酒。

蒙杰又说了,“我看哪,这八桌人里面,十顶八顶是少不了的。”他边说边扫视着同桌的人和邻桌的人。猜测、阴毒的目光落在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上。“我看十顶八顶都不止,”蒙杰又补充说。

蒙杰的话犯了大忌或引起了众怒,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况且今晚,蒙杰还是不请自来。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挑事。被蒙杰阴毒的目光重视的人忍无可忍了,纷纷起来向蒙杰灌酒和攻讦他。

“蒙杰,你家养没养狗?没养。哦,那你家的气味是闻不出来了。闻什么气味?不用闻了。你家镜子总有吧?你今晚回去,好好照照镜子,再看看你儿子,捏一捏他的耳朵、鼻子,再量一量个头,对照像不像你!是不是你的?”

蒙杰听了众人七嘴八舌,急躁起来,挥手打开挑拨他的手和酒杯,说:“不可能!说韦三得给我戴绿帽子,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黄美云是韦三得的表妹!她妈和他爸是亲兄妹。韦三得怎么缺德造孽,也不会连表妹都不放过,他们可是有血缘关系的。搞就是乱伦,懂吗?”

被蒙杰瞪着反驳的韦民全不冷静了,说:“这你就不懂了。看来你真是不懂。喝了这杯酒我跟你讲。……黄美云不是黄宝年亲生的,你岳丈和丈母娘不能生养,黄美云是抱来的。几个月就抱来了。这个恐怕连黄美云都不晓得,但我是晓得的,本村大多数人都晓得。就你和黄美云不晓得咯。我本来不想说的,但今天是你惹人了,惹大家伙了,我不得不说。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问问大家伙!”

蒙杰的眼睛转向别人,对韦民全的说法进行求证。

失望和沮丧很快出现在蒙杰的眼睛里,并体现在行为上。蒙杰站起来,趔趄地往外走,看样子急着回家讨伐老婆和岳丈岳母的意图很明显。但是没有人拦他,任由他去。在这个混乱的村庄,已经没有什么可能守可以守的秘密了。把什么都说穿了说破了也好,说穿了说破了反而就简单了,清楚了。比如说肯定自己被韦三得戴了绿帽子又何妨?戴了就戴了吧,没有必要还遮掩了,反正,你戴,我戴,他也戴,都是一个池塘里的乌龟和王八,哪个比哪一个还能雄头到哪去?反正韦三得也死了,埋土里了,有仇的报仇了,有恨的消恨了,有耻的雪耻了,没有必要还抱着仇恨、耻辱不放,除非不想安生,不想过好日子。哪个又不想安生?不想过好日子呢?喝了黄宝央请的这餐酒,痛痛快快地喝,丢丑的事情全丢掉,全忘掉,再难过的坎也要翻过去。翻过这道难过的坎,说不定平安就在前头,好日子就在前头。

蒙杰走了,像是把扫兴也带走了。人们继续喝着酒,自满、自慰、自信的心理活动也从他们畅快的动作和表情上一览无余。多数人开始划拳行令,用智慧来喝酒。他们或以家族为组,或以姓成队,合理竞争,公正对决。高亢的酒令从他们的嘴里喊出来,像嘹亮的歌声。他们娴熟、灵活的手势,像是伴随歌声的舞蹈。

只有少数的人不划拳行令。他们在悄声、小心地议论着韦三得的死。

“韦三得这么一个恶人,怎么会去上吊死呢?”

是啊,这个问题一提出来,立刻变成了一个难题,想不通的问题。

韦三得为什么要自杀?没道理啊。他活够了吗?活腻了吗?搞了那么多的女人,而且基本上还是白搞。好吃懒做,还不愁吃不愁穿,也不见得缺钱花。这么快活自在的事情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是够了,死也值了。可韦三得这个屌人,会觉得够吗?腻吗?他恨不得自己是皇帝,巴不得长命百岁,甚至,他还提防有人害他,因为他作恶多端。想要他命的人有,还不少。在很多人的梦里,他不晓得死多少次了,多少种死法死了。但想归想,梦归梦,现实中韦三得就活着,活得猛猛的,像老虎一样,它可以咬人吃人,但人却不敢伤它一指头,因为人伤它犯法,只有忍气吞声的份。这头野兽。这么一个明明怕死得很的人,怎么想到去寻死呢?怎么会是上吊自杀这个死法呢?想不通。

疑难问题和情绪像乱麻一样,让人不能理解。本来能想到这个问题的人,是有头脑的人,但却把自己给困住了,难住了。思考这个问题的人摇头晃脑,放弃了,不去想了。喝酒。

不管原因是怎样,韦三得是死定了,肯定是上吊死的,自绝于人民,自绝于上岭村。这是事实。事实比原因重要。现在开心最重要。喝酒。

不划拳行令的少数人很快积极加入到了斗智斗酒的队伍中来。比起思考生死,划拳行令显然才是他们的强项。后发制人的韦昌英刚一亮相出手,便连胜五人,成为今天酒坛上的一匹黑马。

在以后的数天里,准确地说,在腊月二十四到二十九的五天里,上岭村天天有人家杀猪请客。天天是节日。天天有与日俱增的醉鬼卧倒在路边田头。天天有夫妻和好、恩爱。

相比之下或相对而言,年三十晚倒成了冷清、平淡的节日了。过年的猪在年前都杀光了,鞭炮也烧得所剩无几了。喝酒更是把身体喝伤了。夫妻那点事也觉得疲了,倦了。

快乐原来也是有极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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