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溟所说的晚上,已经是天黑很久了,他独自归返王殿,抵达永灵宫时,仅有侍女山丹静静守候在宫里。
“王后呢?”
山丹是四人中最为年轻的,却显得比芍药更沉稳,她双手交叠,恭敬地回答:“回大王,格桑王后在马场。”
鲜卑的王宫虽不及中原皇宫的华丽繁复,却保留着草原民族的原始奔放,王宫之后便是马场与比武之地,专为王族和大臣举办小型赛事所设。
宽阔的马场上,被一圈火把照得通明,与夜空中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子期骑马疾驰的身影在马场中尤为显眼,白袍与黑发在奔跑的疾风中飘扬。
三名侍女骑马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护卫,生怕王后稍有闪失,自己难辞其咎。
子期并非只是简单地骑马,她手持角弓,单手驾驭马匹,俯身弓背,一遍遍练习拉弓射箭,这种近乎疯狂的行为让刚刚赶到马场的拓跋溟大吃一惊。
他知道以前的莫子期并不精通武艺,她的那点功底皆源于梅朵的身体和凤山圣母的传授。然而,那只是江湖传承的武艺,单打独斗尚可,与战场上的军队相比则相去甚远。战场是千百万人的厮杀,对马匹和骑手的要求极为严苛,甚至可以说是对士兵生死的残酷考验。子期此举意欲何为?难道她还需要亲自上战场征讨吗?真是个蠢到家的女子。
三名侍女刚刚发现她们的王来到马场,尚未行礼,便被拓跋溟一声怒喝打断:“跪下!每人自罚二十鞭子!”
三人慌忙下马,却只见拓跋溟的身影一闪而过。他已飞身追上子期的坐骑,跃上马背,强行让马匹减速。
子期被拓跋溟紧紧圈在怀中,不得不松开马缰,角弓也被他远远掷出。
拓跋溟被怀中女子的体香热气引得一阵燥热,低头见她脑后长发凌乱,前额碎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脸颊上。
他腾出一只手将子期按在马颈上,“啪”的一声,在她半边屁股上猛地拍了一掌。
当然,这一掌并不重,只是对她的教训,但子期却觉得在三个侍女面前颜面尽失。
“拓跋溟,你干什么!我哪里错了,你给我滚下去!”
“你哪里都有错,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女人,敢跟我的下属摽劲儿!”
拓跋溟勒住马匹,抱着子期跳下马。
子期一落地,便挣脱他的手臂,气呼呼地揉着被他勒疼的腰部,指着他道:“你发什么疯,我只是练练身手而已,谁要你多管闲事!”
拓跋溟刚才是被气着了,但是见子期此刻的模样,怒气顿时消散了。他能猜测出子期的想法,也理解她的心思,但这样的付出,并无必要。
拓跋溟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心情变得愉悦:“你是不是听说了慕容雅晴上过战场?但那又如何,我并不需要一个女人去打仗。”
子期的脸颊微红,不知是因奔跑所致还是被窘迫所致。他不该提到慕容雅晴,倒像是她在吃醋似的,但两人还尚未成为夫妻呢,哪来的醋意。
“你听着,别想歪了。我作为鲜卑的外族王后,至少要做到与鲜卑女子一样,甚至还要更好。我并非刻意讨好谁,但若你要征伐大魏,就必须要得到臣民的拥戴。我不想让你因我而受到非议,我要像个真正的鲜卑王后一样站在你身边,得到你臣民的认可。”
拓跋溟的笑意一凝,神情变得严肃。他知道他的王后绝非一般女子,她的确配得上王后的身份。
“放心,没有人敢说我被女人所惑。中原早已在鲜卑的远征计划之中,你无需顾虑这些。若你只是想得到臣民的认可与我并肩而立,我可以亲自教你。宫外的草场任你驰骋,我给你配备最好的弓箭和最好的马匹。”
子期走近几步,认真地说:“这是你说的,不许敷衍,要好好教我,也不许再下我的面子。”
拓跋溟忍住笑意,连连点头:“好,我会说话算数。”
只是,当两人牵着马来到场边时,见三个侍女跪在那里,衣衫破损,二十马鞭虽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衣服下应该已见血痕,就是相互抽打完也不敢起身。看得子期都心生畏惧,这些鲜卑女子倒也十分硬气,顿时又感到一阵火大。
“拓跋溟,你什么意思,她们有何过错,简直是无中生有!”
拓跋溟一跃上马,回头对三个侍女说:“还不起来,侍奉王后回宫沐浴。”
说完他策马疾驰而去,他若不跑,保不准子期会在侍女面前让他颜面扫地,在还未成为真正的夫妻之前,他不想与她产生任何隔阂。
三人爬起来,芍药疼的呲牙咧嘴,还忍不住匿笑,她还是第一次见大王被人直呼其名。
金莲和紫鹃也相对一笑,忙低下头,这要是换成别人,比二十鞭子的惩罚只多不少。
“怎么了?”子期见三人神情不对,有些不解:“你们不疼?无怨?”
芍药忙道:“启禀王后,是奴婢们职责没尽到,让王后涉险,王上惩罚的对,奴婢没有怨言。”
子期不能理解作为鲜卑奴隶的观念,只摇摇手道:“算了,以后我尽量注意,你们回去先上药歇着,我沐浴有山丹一个人就够了。”
在北凌的塘墉城内,随着鲜卑军队的撤离,如今生活已逐渐回归宁静与秩序。然而,城外百里之遥的梓妃镇,却仍被两国的军队严密把守,清场闭关,再次成为戒备森严的边境要塞。
塘墉城中,坐落着天一阁。岱岳轻轻一挥手,收起了一道帝旨。这是自上次天帝震怒,给他降下一世厄运后,再次赐予他的赎罪机会,让他坐镇魏国,探寻紫薇剑的下落,并查明妖凤的真实身份。
自从天道封锁了琅琊山,世上除了南水术士一族外,便再无人能够窥察天机。然而,南水家族的名声却不尽如人意。遍布乾玄大陆的南水族人,不乏招摇撞骗之徒,他们所传出的预言真假难辨,被有心之人各取所需,甚至连天道都对此不以为意。
此刻,在天一阁的露天平台上,秋风轻拂,吹落了银杏树冠的树叶,片片金黄,飘落在楼顶。岱岳望着这秋日的景象,不禁感慨道:“时光荏苒,又是一年秋来,鲜卑又该来犯了。往年有莫家相助,如今莫家却已彻底放弃了北凌。今年的北凌,不知会是怎样的命运?”
孟玄站在他的对面,此次前来北凌,完全是因为岱岳所关注的妖凤煞星一事。这妖凤煞星乃是上古传说,失踪已上万年,如今却不知从何处传出,在乾玄大陆再次现世。为此,琅琊山才被天道惩戒,遭到了封印。此事不仅关系到北凌的安危,更与冥界初渊紧密相连,孟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今夏北凌军队遭到重创,尚未恢复,本以为莫子蔺死前会杀了鲜卑王,却不料他死了,鲜卑王还活着,是殷帝失算了。”
“是的,”岱岳点头,又摇头:“本君觉得事有蹊跷,那老道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坏了天帝的事。当时以我的观察,那拓跋王和莫子蔺必死无疑,他那结界里定有什么阵法,能救活一个必定与他有关系。”
孟玄想了想:“难道是用的定魂术,锁住了两人的命魂?所以,当时我没看到有魂魄,你知道,我的眼睛有数,一般的命魂离开后会与其他两魂融和,但我并未发现。那就说明,是那老道干扰了命数。”
岱岳也同意她的推断:“你说的对,我也没发现,是那道结界,锁住了两人的魂魄,他到底在里面做了什么?”
“如果是锁住两人的魂魄,那就是不想让他们死,至少不会让那莫子蔺魂魄飞散,这是他的用意。可活下来的不是莫子蔺,又是为何?他要救的应该是被预言认定的赤羽王子啊?”
孟玄说完,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当时,是紫薇剑破界而出,是它坏了老道的事,才阴错阳差活了另一个。”
岱岳轻抚着下颌稀疏的胡须,对于孟玄的推理尚存疑虑,他迟疑道:“照此说来,两位的魂魄均未归冥界,因此也无法转世重生。如此,活下来的那位确实尚存人世,而逝去的也的确离世。但灵魂明明有两个,这该如何解释?莫非其中一个化作了念力,或是成了游荡的幽灵?又或是因横死而念力不散,化作了厉鬼?”
岱岳越想越觉得接近真相,回想起这两人生前的杀戮行径,他不禁感到脊背发凉。无论哪个灵魂不散,其危害都将远超常人。
孟玄闻言,突然提出疑问:“那么,那个不散的灵魂究竟是谁的呢?”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个共同的疑惑:那个鲜卑王的身体里,究竟隐藏着谁的灵魂?
两人相视良久,仍旧无解,随后释然一笑,选择了放弃。那煞星的生死,乃是帝王与天君们需要关注的事,世间就是发生巨变,他们也不过就是天域与冥界的一颗棋子罢了。
孟玄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戏谑:“君上,您这是要返回殷歌了吗?”
“应当是。陛下虽命我驻留魏国殷歌,但紫薇剑的现世我无法忽视,陛下对此剑志在必得,而那日出手的是梅朵,此剑应该还在她手中。我离开前,需要确定此事,最好能亲自取得此剑。”
孟玄轻笑道:“不必费心了,我曾到过梅家,但她已失踪。梅家动用了整个北凌商会的力量寻找,也未有结果。有人传言她心系莫子蔺,出家做了尼姑;也有人称她心灰意冷,远走他乡,下落不明。如今梅家家主对这些谣言置之不理,未做任何解释,她就这样在北凌消失了。”
“此事当真?我怎的未曾听闻?”
“呵,你前段时日受了天罚,躲在蓬莱避世半月有余。那时我猜测梅朵便是我要寻的那名两度逃脱孟婆汤的魂魄,让我损失了五百年法力。然而她又再度消失,我也耗费了半月时间寻找。”
岱岳叹了口气:“罢了,不过是五百年,既已受罚,你也已抹去漏掉的那些记忆,弥补了大多数过失。此女身份成谜,那日凤凰劫被老道士封印时你也在场,便不要再去招惹她了,恐怕与妖凤有所关联。既然她已失踪,紫薇剑又在她手中,我们也能向陛下有个交代,暂且静观其变吧。”
“你说得对。我在人界不能久留,北洋的冥界入口又被妖龙占据,那是地火的隐匿之处,我必须将此事禀报给冥王知晓。我便就此告辞了,君上,保重。”
孟玄说罢,身形化作一道清风,转瞬间化为一团浓雾,随风飘走了。下方的街道上,人流如织,无人察觉这团雾气的来龙去脉。
岱岳摇头自嘲,他没有孟玄那般化风化云的道行,走下阁楼,为天一阁大门上了锁。整个北凌的天一阁关闭,大劫将至,北凌首当其冲,他不会再踏足此地。
他离开塘墉城,御剑直往殷歌而去。
紧随孟玄与岱岳身后的灵衣,踏出了塘墉城的边界,最终在狼窝山停下了脚步。在这段北凌之行中,她亲眼目睹了天虚那震撼人心的法力,同时,也获悉了赤羽族尚有遗民存活于世的消息。更令人痛心的是,她得知了神子在这一世的悲惨离世,其魂魄至今不知陨落何处。
孟玄身为冥渊神使,岱岳则是星宿下界,这两人在凡间如何相识相交?他们究竟在为天帝做些什么?那神子又是如何沦为煞星?这一切的谜团,灵衣心中充满了疑问……
她正陷入沉思之际,蓦然间,数匹骏马如流星般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而过,卷起阵阵尘埃。
在那飞速奔腾的马上,一位白衣女子跃然入目,她远远望着那身影,似乎在识海深处探出一抹熟悉的感觉。她不禁心生好奇,随即翻越山顶,毫不犹豫地朝那些马匹奔驰的方向追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