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二十八年过去的1973年,七十五岁的伊藤,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第二年,带着1945年他返回日本时仍然没有完全解开的谜团,迫不及待地来到中国。
陪同他来的,是近五十岁的女儿星子。当然,星子也有她的谜团,需要解开。
星子永远忘不了她临回日本前,和魏书观千愁百惑的告别。
不管星子如何哀求,魏书观就是不跟她去日本,更不用说结婚了。但是魏书观说他仍然爱她。我回日本了,你还爱我吗?星子说。魏书观说爱。星子说但我们这样的爱是没有结果的。魏书观说没有结果也要爱。星子说你的爱不是真的,你只是在哄我。魏书观说我现在爱你是真的。星子说也就是说这之前,你说你爱我是假的?魏书观说是的,但自从你救了壶瓶山镇的百姓,我就真的爱上了你。星子说那之前你不爱我的时候,为什么要说你爱我?魏书观不回答。星子说因为你想利用我,利用我影响说服我的父亲,还有……魏书观打断说希望你理解原谅,星子,这是战争。星子说我理解,我现在告诉你,我进象鼻子沟去了。魏书观一愣,说我现在不跟你提象鼻子沟,星子。星子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象鼻子沟里有什么吗?魏书观说是的,但我不想从你嘴里知道了,我再也不利用你了。星子说可是我不说,你永远都无法知道。魏书观说不,象鼻子沟是中国的领土,我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知道日本人在里面搞什么名堂,但是我决不通过你。星子说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象鼻子沟里有什么名堂,你为什么不听我说呢?魏书观说因为我想使我对你的爱纯洁下去。星子说我相信你爱我,真的爱我,但是……魏书观打断说那就让我保持这份真,星子。星子说好,我不说。他们又有了拥抱和接吻,但是很短。星子突然想起什么,说书观,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一个学校校长,为什么对政治和军事那么关心呢?这不合你的身份。魏书观说星子,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结束这场战争,你就知道了。
现在,中日战争已经结束了近三十年,星子关于魏书观的身份之谜仍然没有答案。她连魏书观的消息都没有。她等了三十年,盼了三十年,终于有了再来中国的机会。
在壶瓶山镇,伊藤和女儿星子见到了仍然活着的八十岁的郑庭铁。
老态龙钟的郑庭铁坐在自家的堂屋里,对伊藤父女说:“我知道你们会来。因为你们有谜团要解开。”
伊藤示意同样迫切的星子忍耐,让他先说。他看着郑庭铁,说:“庭铁兄,我还可以叫你庭铁兄吗?”
郑庭铁笑笑说:“当然,我们又是兄弟了。”他主动伸出手去。
伊藤握着郑庭铁的手,既激动又感动地说:“庭铁兄,其实谜团……我已经有答案了。在战败和回日本之前,我就有了预感或初步的结论。回日本后,我又反复地在想,把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一件地仔细分析、推断和琢磨。近三十年我基本就做这一样事情,那就是推断究竟谁是那个可怕而又可敬的枪手?我终于可以肯定我的推论了。那么,我这次来,主要是来表示感谢的。”
郑庭铁说:“感谢谁?”
“你呀,庭铁兄,”伊藤摇着郑庭铁的手,“谢谢你不杀我。”
郑庭铁装糊涂说:“我是没有杀你呀。杀了你你还在这呀?”
“你本可以杀我的,但是你没有杀。”伊藤说,“四五年在象鼻子沟,你的枪已经瞄准了我,但是你没有让那颗可以要我命的子弹击发。你留了我一条命。”他看了看近五十岁的女儿星子,“是你让我们父女俩可以团圆,还有和星子她妈。”
郑庭铁听了哈哈大笑,和伊藤分开手,“你几十年苦苦分析琢磨,最后就推断那个可杀你而不杀你的人是我?”
伊藤仍坚信说:“就是你。我的五个部下,金田忽一郎、松下、宫本、岛田和福康,也都是你杀的。你用杀人或者说用杀人的子弹来给日本卜卦命运。你本打算杀六个人或用六颗子弹完成你的卜卦。虽然你最后不杀我,但是目的已经达到、完成。你算出我们日本必败。”
郑庭铁说:“你怎么会断定是我呢?”
伊藤说:“因为在壶瓶山镇,只有你有这个本领和智慧。并且,我的人每次被杀的时候,你都不在场。不是不在场,是你人隐蔽在暗处,朝目标开枪。你每次的深藏不露都很高明。比如说杀金田忽一郎。那天我在你家设宴,你装着酒醉先退了。其实你没醉,而是从后门出去绕到了廖氏祠堂,等金田忽一郎从你家出来,开枪打死他。”他盯着郑庭铁,“我说得对不对?”
“接着说。”郑庭铁不说对也不说不对。
“接下来,是松下。”伊藤继续说,“松下被杀,我得到报告的时候,你是和我在一起的,表面上看你有不在场的证据。但是我们算错了松下死亡的时间。发现松下尸体的时候,他死亡应该有一个小时了,那么,你杀了松下后,有足够的时间转移撤离,然后和我一起喝茶。”
“是喝酒。”郑庭铁纠正说。
“往下,你杀宫本、岛田和福康,都是神出鬼没,”伊藤说,“你的表现和一举一动,在当时都不让人产生怀疑,也没有把柄可抓。何况,我过高地估计了你对日本的亲善和坦诚,主要原因是我太信任你了。但也正是我对你的信任,你最后不忍心杀我。”
“还有吗?”
“我说完了。”伊藤说。
郑庭铁缄默一会,说:“你这番推断,我老伴要是能听到,一定能活转过来。”
伊藤听了一愣,“活……你是说嫂夫人?她怎么啦?”
星子也听出意思,说:“郑伯伯,伯母她……”
“三年前已经去世了。”郑庭铁说,“这个老太婆,临死前才把事情的真相和细节,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伊藤说:“什么事情?”
郑庭铁说:“还有什么事情,就是关于枪杀日本人的事情呗。”
“她知道?“
郑庭铁笑笑,“何止知道。”他说,“这个老太婆,和我做了那么多年夫妻,还真能瞒。哼,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知道。”
伊藤说:“你的意思,难道接连枪杀了我们几个日本军人的杀手,不是你,而是嫂夫人吗?”
郑庭铁说:“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她不是杀手,而是英雄,女英雄。”
伊藤点头说:“是的,真的吗?”
郑庭铁说:“开枪打死金田忽一郎、松下、宫本、岛田、福康,都是我老伴曾玉国一个人干的。她本来还要打死你,但她手下留情了。”
“想不到竟然是她?”伊藤说,他想了想,“对的,也只有是她,才对我手下留情。”
郑庭铁说:“我想她不杀你,是为了星子。”他看着星子,“星子,你救了你的父亲。”
星子说:“郑伯伯,伯母为什么要枪杀金田忽一郎他们?他们和伯母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么?”
郑庭铁说:“这个问题,其实不需要问。日本军队侵略了我们的国家,屠杀我们中国的人民。我和你伯母有一个像你一般大的女儿,在南京失踪,毫无疑问已被日本兵奸淫残杀。那么,侵略中国的日本军人,包括你的父亲,都是中国人民的仇敌。那么,你伯母要杀谁,全取决于她当时的心机和时机。你可能不知道你伯母,她是个智勇双全的人。别看她是女人,聪明、胆识、枪法、计谋和妙算,样样能。总之文韬武略,全部齐于一身。她为什么这么厉害?我想得益于她有一个当猎人的父亲和一个行医的母亲,而她的母亲和父亲祖上都是名门望族,分别得到各自家族文韬武略的真传,再把基因和能力传给她。她的确很神,看她当年怎么杀日本鬼子,报国恨家仇,就知道这不夸张。”他看了看一旁好奇的伊藤和其他随员,“我知道你们等很久了,想知道我的老伴曾玉国报仇雪恨的故事,确切地说,想知道她当年如何杀了五个日本鬼子而不被发现的秘密。当然,”他看着伊藤,“如果连你在内,是六个鬼子。事实上她完全可以杀掉你,这是她计划的一个内容。她最后不杀你,但不等于不实现自己的计划。她的目的应该说,全部达到了。好了,现在,该是我解开谜团的时候了。”
伊藤目不转睛盯着郑庭铁,像一个求知欲特别旺盛的学生,尽管他已经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
八十岁的郑庭铁也看着伊藤,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说:“你想知道的第一个谜,曾玉国,就是我的老伴,是如何能在警备森严的壶瓶山镇,神出鬼没地杀敌?是不是?”
伊藤点点头。
“对不起,杀敌,我还得这么说,因为日本侵略者曾经是我们的敌人。”
“没关系,我能理解。”伊藤说,“其实这次我来中国,主要还是来谢罪的。”
郑庭铁笑笑,“那杀敌的谜,我就不说了?”
伊藤急忙:“不不,要说,要说。”他忍不住也笑了,为自己的虚伪。
郑庭铁说:“日本人,还是鬼。”
伊藤说:“日本人再鬼,最终还是被降服了。鬼是胜不了人的。”
“你说对了。”郑庭铁说,“好了,我开始说了。”他清了清嗓,“第一个谜,曾玉国,不说是我老伴了,就说曾玉国得了。曾玉国能神出鬼没地杀敌,为什么呢?因为,我家有一条秘道,一条通往镇里各个街巷和镇外各条路线的秘道。
需要说明的是,我家这座大院原来并不姓郑,不是真正的郑家大院,准确地说是曾家大院,是曾玉国的祖父留下的大宅门。后来我郑庭铁上门为婿,在外当家撑门面,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把曾家大院称为郑家大院。但是,对于郑家大院的这条秘道,我却是多少年以后才知道的。我当年既不知情,也没发现。然而曾玉国无疑是知道的,也唯独她知道。这秘道的入口就掩藏在她深居简出的屋里。她每次杀敌去回,都通过这个道口。你们现在想看吗?”
伊藤说:“当然。”他显得迫不及待,站了起来。
郑庭铁也站了起来,“那么,请跟我来。”
郑庭铁引领伊藤和随员往后院走去。他步履蹒跚、蹀躞,像一个学步的婴儿。星子放开自己的父亲,上前搀扶比父亲走得困难的郑伯伯。但郑伯伯拒绝了她的搀扶。
郑庭铁老人倔强地独立行走,将人们带到夫人曾玉国的屋前。他轻轻地推开屋门,像是轻轻地打开一本历史书籍。这扇门是书籍的扉页。
屋里依然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尽管夫人已经去世三年了。看得出来或能想象出来,郑庭铁老人经常进到屋里,抚摸和擦拭屋里的一切,然后端坐一天,思念自己敬爱的夫人和缅怀她幸福、不幸、隐秘、传奇的人生。
伊藤的眼睛像是实习记者的摄影镜头,频繁纷乱,没有重点和章法地扫视着——地板、壁柜、天花板,甚至床底,都纳入了他的视觉。他时而探头,时而顿首,时而垫脚,时而弯腰,像一个糊涂的老贼。
郑庭铁看着盲目无果的伊藤,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他指指梳妆台,“在那。”
随员中的年轻人按照郑庭铁的指示,启动玄关。然后只见梳妆台被手轻轻一拉,便移开了。
一个道口像月亮一般,在人们的眼前显露、放光。
一个谜底像消融的冰山一般,露出真相。
郑庭铁告诉伊藤,那次他和伊藤喝酒中间,伊藤独闯后院,进屋去看望曾玉国。那时曾玉国杀完松下,刚刚返回,封闭好道口,脸上的汗还来不及擦,伊藤就进来了。曾玉国只能背对着他,免得伊藤生疑。
郑庭铁还告诉星子,杀岛田救廖小三那回,曾玉国打开暗门准备进入,星子突然来了。曾玉国不得不急忙掩上暗门,接待星子。那边救人迫在眉睫,而这边星子对伯母嘘寒问暖没完没了。曾玉国无奈,只好在饮料里下药,让星子睡去。等曾玉国杀完岛田回来,星子还没睡醒,自然也就蒙了过去。
伊藤父女茅塞顿开,如梦方醒。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没有人能阻拦他们进入秘道的愿望。
伊藤父女如愿以偿进入秘道。郑庭铁成为他们的向导。他们在四通八达的地道里穿行,也在时空隧道中穿行。他们倒回到三十年前腥风血雨、恩仇深重的岁月。
第二个谜接着来了。伊藤不解地问郑庭铁,廖小三是捅死郑庭铁夫妇儿子郑健开的罪人,就是郑庭铁夫妇的仇人,按理,郑夫人应该希望廖小三死才对。为什么后来,曾玉国却杀岛田,救了廖小三?
郑庭铁告诉伊藤答案——这个问题得先从曾玉国开始行动枪杀日本鬼子的时候说起。现在可以公开地说,曾玉国杀第一个(金田忽一郎)、第二个(松下)、第三个(宫本)日本鬼子,有一部分动机就是针对廖小三的。廖小三捅死郑健开后就逃了,几年没有踪影。有一天,曾玉国从来探望她的寡妇刘翠芬的嘴里得知廖小三回来了。而廖小三回来的消息又是刘翠芬从金田忽一郎的口中得知的。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自从儿子被廖小三杀害,女儿在南京失踪,曾玉国闭门不出,也不见外人,但刘翠芬除外。刘翠芬常来朝曾玉国诉苦和讨教针线活,自然而然也就无话不说。曾玉国从刘翠芬嘴里得知廖小三仇视金田忽一郎并导致金田忽一郎和廖柏年闹翻的事情,于是首先谋杀金田忽一郎,嫁祸廖家和廖小三,以期达到一箭三雕的目的:为被廖小三捅死的儿子报仇;为被日本鬼子蹂躏致死的女儿报仇;为侵略践踏中国土地的日本开始卜卦命运。事实上金田忽一郎被杀后,日军专案组最初已经把杀人嫌疑导向了廖家,廖小三呼之欲出。但是因为冈田的否定和松下提供的新情况,而把杀人嫌疑改到了皇协军湘军司令陆耀延身上。活该陆耀延倒霉,金田忽一郎被杀当晚,他提前从郑家溜走,去与寡妇刘翠芬幽会,而刘翠芬偏偏做伪证证明陆耀延那晚没有和她在一起。曾玉国的这一计虽然没有让廖家惹祸,但却意外借刀杀了一个大汉奸,也算圆满。
接下来,曾玉国谋杀松下,有四个目的。其中三个目的同上,增加的一个目的是为刘翠芬报仇,严格来说是报复——松下虚构了陆耀延和刘翠芬不再一起的证言,让不识字的刘翠芬按手印确认。刘翠芬本不是做伪证,最终却做了陷害陆耀延的事情,羞愧自杀。
但是杀了松下,仍不能将杀人嫌疑引向廖小三,而导向宫本。于是曾玉国干脆直接杀了宫本,也是四个目的,与杀松下的目的基本相同,稍有区别是报仇而不是报复——宫本曾经强奸过刘翠芬。如果金田忽一郎和寡妇刘翠芬的暧昧还有点两情相悦的话,那么宫本对刘翠芬的强暴纯属是兽行。他的兽行也是导致刘翠芬羞愧自杀的原因之一。
好了,宫本一死,杀人的嫌疑终于指向廖小三。曾玉国借日本人之手,抓到了廖小三。曾玉国想她儿子的仇可以报了。但是当她去见了廖小三之后,却对廖小三起了恻隐之心,因为廖小三与她同样对日本鬼子刻骨仇恨,尽管他杀死过自己的儿子。比起国恨,家仇显然可以消解。所以她杀岛田,救了廖小三。
伊藤又问了,廖小三显然不是杀金田忽一郎、松下和宫本的枪手,但是关于弹头上刻划的“—”,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有那支从油榨河里捞上来的三八大盖,是怎么回事?
郑庭铁解释——这个谜只能解释一半,因为当事人廖小三被救后,在地下党组织的教育感召下,率领他的那帮弟兄,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不久,廖小三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关于弹头上的刻划,廖小三从何得知?成为不解的谜。但是他对弹头上刻划的含义的解答,显然是错的。关于那支从油榨河里捞上来的三八大盖是怎么回事?很简单,日本军在第一次剿除鳄鱼的行动中,死了两个士兵,他们的枪支沉在河底,捞上来的是其中一支。他用这支枪,误导或愚弄日本鬼,使鬼子一度相信,他就是真正的枪手。而实际上,真正的枪手,另有其人,就是今天伊藤才知道的曾玉国。
解释这个谜的时候,伊藤、郑庭铁、星子等人已经通过地道来到油榨河的岸边。和平的油榨河像一面光滑的镜子或者锦绣,再也看不到当年的破碎、血腥和肮脏。没有鳄鱼,当然也没有宝藏了。
曾玉国杀死福康,阻止福康掠走油榨河里的珍宝,那么,珍宝后来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只对伊藤的女儿还是个谜。伊藤早就知道,如今的中国人也已经知道,藏在油榨河里的珍宝,是曾玉国祖上镇压太平军没收的财产。曾玉国从鬼子手里夺回财宝,后来她把这些财宝,献给了自己的国家。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谜了,就是曾玉国连杀日本鬼,使用的是同一把枪吗?她是怎么弄到的枪?枪如今何在?
答案是:曾玉国使用的是同一把枪——三八大盖。用日本鬼的枪杀日本鬼,是这名女英雄独特的杀敌方式。这把枪,是曾玉国在某个夜晚,划着小船,在油榨河上,用绳子捆绑的磁铁,从河底吸取上来。这是日本兵沉落河底的两支枪中的其中一支,是最先被磁铁吸上来的一支,它如今陈列在石门县革命历史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