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被围拢在戏场上的壶瓶山镇的人开始抓阄。
阄分放在三只箱子里。箱子摆放在人群的前边,左、中、右各一只。每只箱子开一个口,够一个人伸手进去抓阄。
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三个箱子也是这么摆放,也是在戏场这个地方,也是有大概这么多人。
不同今年的是,去年是选镇长——
每个选民朝箱子里投豆子。投黄豆的是选郑庭铁,投黑豆的是选廖柏年。
结果,郑庭铁得黄豆的数目超过了廖柏年得黑豆的数目。
郑庭铁当选镇长。
而今年,是择生死——
经过清点,现在现场的总人数(一百多名日本兵、皇协兵不计在内)为三百三十一人。
三只箱子里,共放有二百九十一颗黄豆,四十颗黑豆。
抓到黄豆的人,活。抓到黑豆的人,将被分期分批处死。
三百多名壶瓶山镇的民众自觉、有序、从容地走向箱子,伸手进箱子里,拿决定生死的豆子。
一百多名监督压阵的日本皇军、皇协军官兵瞠目结舌地看着壶瓶山镇这么多视死如归的民众。
而更让他们瞠目结舌的还在后头——
首先,只见一个大人在跟一个小孩换豆子。
因为这个小孩拿到了黑豆。
大人便将自己拿到的黄豆给小孩,把小孩手里的黑豆换到自己手上。
可是接着,一个老人很快又把黑豆从大人手上要走,把黄豆换给大人。
这么一来,黑豆立刻成为最抢手的东西。
母亲换过儿女的黑豆,被父亲抢走。
父亲的黑豆被爷爷奶奶哭着要走。奶奶的黑豆最终落在爷爷手上。
年长的恳求年青的把黑豆让给自己。
妻子不肯把黑豆给丈夫,被丈夫打昏后夺去。
…………
得到黑豆的人们挣脱亲人们的拉扯,走到戏台上来。
隐蔽在幕后的伊藤,看到了壶瓶山镇的民众舍生求死的这一幕,但是他不露声色。他身旁的川村却很诧异,说:
“这些壶瓶山镇的人到底是怎么啦?都抢着得到黑豆!难道他们不清楚得到黑豆就要死吗?这些找死的中国人怎么这么蠢?”
伊藤摆手让川村住嘴。
手握黑豆的人们站成一排。许多人颤颤巍巍——这都是老人。这些老人和少部分年轻人,虽然状态不一,但却是目的一致,命运相同,那就是甘愿去死,准备被日本人处死。他们死了,他们的亲人、其他的人就可以活着。处死了他们,日本人就达到了报复的目的,那四个被枪杀的同胞似乎就可以安息。
福康叫排队的人都把手伸出打开。他查验黑豆和清点人数,发现只有三十九人,还差一人。他朝台下的群众呼唤,叫最后拿到黑豆的人上台来。
民众里出来一个人。
他是魏书观。
福康叫魏书观亮出黑豆。
魏书观手里没有黑豆,连黄豆也没有。
福康说:“那你上来干什么?”
“我就是你们悬赏通缉的人,”魏书观说。
“你?” 福康看着魏书观,他想从这个白净清秀的戴着眼镜的学校校长身上,找到类似或近似杀手的特征。
“日本人是我杀的。”魏书观说,他看着面临处死的群众,“与他们无关,把他们放了,把我杀了。”
“你说是你杀的,你有什么证据?”福康说。
“我就是证据。我自首。”魏书观说。
福康说:“那我问你,你用什么杀人?”
“用枪。”
“什么枪?”
“一把老枪。”
“杀了几个人?”
魏书观想了想,“四个都是我杀的。廖小三也是我救走的。”
“廖小三呢?”
“投奔八路军了。”
“枪呢?”
“烧了。”
福康分别抓起魏书观的手,一边看一边摸捏。魏书观的手柔软白嫩,福康没有用多少力,魏书观就被捏疼得龇牙咧嘴。
“是吗?”福康说。他从一日本士兵手里要过一支枪,还要过那日本兵头上的帽子。他把帽子套在舞龙的龙珠上,然后立起,依靠一墙柱子。他回到魏书观身边,把魏书观拉到距帽子十米开外的地方,把枪给魏书观,“瞄准那帽子的帽徽射击。打中帽徽,我就相信是你干的。否则,我们还得杀了那群人。”
魏书观拿着枪,很为难,或者两难。福康的这一验证招数很高明,也很刻毒。不打枪,他自称是杀手不能信。开枪,他没有把握能打中,他是杀手不足信不说,民众还将受屠杀。
“你会打枪吗?”福康说,“要不要我教你?”
魏书观说:“我会。”他只有豁出去,赌一赌。
他拉开枪栓,这个他是会的。枪里仅有一发子弹,这他也是能看出来的。他端起枪,瞄准不远处日军军帽的帽徽。
台前幕后的人都看着。众目睽睽,千钧一发。
“呯!”长枪击发。
但是,帽徽完好无损。
子弹只在帽子上方的墙柱留一个洞。
福康对魏书观说:“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魏书观说:“请让我再打一枪。”
“没机会了。”福康说,“那个真正的杀手是不会失手的。你想救也救不了那些该死的人。魏校长,你没有杀人的本领,回学校教书去吧。”他转向大众,“还有一个拿到黑豆的人没有上来,请马上上来!”
魏书观说:“请让我顶替那最后一个拿到黑豆的人,我愿意替他去死。”
福康说:“你走开,下去,别在这里捣乱了。”
魏书观没有动。
福康说:“难道要我把你踢下去吗?”
这时,一个人走出人群,上台来。
人们看清是镇长郑庭铁。
镇长手里没有黑豆,也没有黄豆。
“我才是枪杀日本人的人,”郑庭铁说。
“你可以打中那个帽徽?”福康说。
“当然。”郑庭铁说。
福康往枪里添了一发子弹,把枪交给郑庭铁。
郑庭铁手起枪响。
子弹打中帽徽。
郑庭铁对拿着帽子观看的福康说:“请你们守信用,把我的镇民给放了。请处死我。”
福康说:“有几个问题,你答对了,我们就信,也守信。”
郑庭铁说:“我答对了,你也做不了主。请叫伊藤大佐到这里来,我再回答。”
福康往幕后方向看了看,还走过去了两步,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他转回到郑庭铁身边,说:“你想让我们上当,把伊藤大佐请到台面来,然后让那个躲在暗处的枪手,开枪杀人,是不是?”
郑庭铁说:“我就是那个枪手。我已经证明过了。”
福康笑笑,指着魏书观对郑庭铁说,“你是比他老道点,但也没有老道到家。你漏了马脚,因为你急于请伊藤大佐到台面来,这暴露了你的险恶用心。”
郑庭铁看着精明狡猾的福康,说:“可我知道伊藤大佐就躲在幕后。是你告诉我的。”
福康说:“这你管不着。伊藤大佐是不会到台面上来的,你就别做这个梦了。人,我们还是要杀,马上要杀。要是那个杀手有本事,就朝我开枪,朝我们这些日本兵开枪。他能把我们这些人都杀死了,救出这么多刁民,我福康奉他为神!” 他说着朝戏场的三面招手呼喊,“可恶的凶手、杀人犯,你听着,有种你现身出来,我和你决斗!你不敢出来,你就是孬种!你不出来,不开枪,你就是孬种。我们就杀了这些被选出来的人报复,他们是为你死的。你不要以为我们不敢。我们马上杀给你看!”他视线落到前面台下,“还有一个摸到黑豆没上来的人,马上上来!如果再不上来,那我就加倍挑两个上来,一起杀掉!我从五数到零,没有人上来,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现在开始数,五,四,三,二,一……”
一刚数完,一个女子出现,上到台面来。
她是伊藤星子。
伊藤星子走上戏台,把一颗黑豆亮给福康看,然后站到等待处死的队列里。
刚才,在群众中,一个老婆婆不慎将黑豆弄丢了,老眼昏花的她急得满地找。她当然找不到,就是没有老花眼也找不到,因为那颗黑豆早就被伊藤星子捡到了。
女儿的出现,让伊藤很是惊讶和被动。尽管,他知道女儿任性,但没想到女儿会任性到做出这样的举动来——把自己当壶瓶山镇的镇民,一块抓阄,而且抓到了死阄?!
她就是要故意这么来的,和父亲作对。
留下保护她的警卫怎么啦?四个警卫都看不住她,让她溜走混进了民众中,还跟民众一块抓阄,找死。
伊藤明白,女儿不是找死,是找茬。伊藤站起来,想从幕后走出去,但被川村阻止。
“伊藤大佐,你不能出去,危险!” 川村说。“刚才福康戳穿郑庭铁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那个杀人魔王说不定就藏在外面的什么地方,伺机杀人。”
伊藤说:“杀手有可能就是郑庭铁,你看他的枪法。”
“万一不是呢?”川村说,“他是蒙蔽我们,引你出去,好让杀手开枪。总之,是与不是,你都不能出去。”
伊藤皱着眉头,说:“可是星子……”
“我出去,带她走。”川村果断地说。
星子像是有了准备,见川村过来,马上从身上掏出一把手枪,指向自己的头。
终于找见伊藤大佐女儿的警卫们认得,这是其中一名警卫的枪。
星子对川村说:“你再过来,我就开枪!”
川村当然不敢再往前。
伊藤星子又说:“把所有的平民百姓都放了,否则,我还开枪!”
川村没有答应。他看了看幕后的方向。
伊藤星子的视线也朝着幕后的方向,枪口依然指着自己的头。
“爸爸!”她说,“我知道你在这!我再一次求您,千万不要杀平民百姓!如果您要杀,就连我一起杀吧!因为,我现在也是壶瓶山镇的镇民。我爱这个镇,爱这个镇上所有的人。如果您放弃杀害无辜,我答应您回日本!”
伊藤星子见父亲没有回应,“我现在数数,只数到三,如果不把台上台下的平民百姓都放了,我就开枪打死自己!”
伊藤当然不会等女儿数到三。他指令放人。
解放的壶瓶山镇群众没有不看望挽救了他们的伊藤星子,方才离去,他们的眼睛无不充满感动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