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魏书观拒绝伊藤星子的拥吻,并请她离开自己。他说他现在没有心思与她谈情说爱,壶瓶山镇的民众正面临危险,日本人要在壶瓶山镇大开杀戒了,而且有令要大开杀戒的人是伊藤星子的父亲。
“我不能和刽子手的女儿谈恋爱!”魏书观把话说得很重。
星子很惊愕,她惊愕于魏书观的突然情变,也惊愕于父亲的报复杀心。
“不!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说慌。我父亲决不会滥杀无辜,这不是真的!”星子说。“你说过,你喜欢我,高兴和我在一起。你也说过,我有个慈爱的父亲。”
“我喜欢你,高兴和你在一起,这不假,” 魏书观说,“但是当我想到你是日本人,是侵略者的女儿,我就不能够喜欢,高兴不起来。是的,我说过你有个慈爱的父亲,但你父亲的慈爱,仅对于你。你是他的女儿。但是对于别人,具体地说对我们中国人,对壶瓶山镇的人,他可没有仁慈,没有爱。如果说他在壶瓶山镇施行什么仁政、法制,那也是伪装的。他一直戴着伪善的面具在蒙骗人。但是你父亲伪善的面具快戴不下去了,因为它被人识破了,他自己也要把它撕破了!”
“这么说,你对我的喜欢也是伪装的,你也是在骗我!”星子显然大受刺激了,“你一直想利用我,对不对?因为我是伊藤的女儿!你不喜欢我,不爱我,也罢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魏书观愣怔,因为他的面具也被识破了。“因为我想,你可以影响你的父亲,甚至可以阻止他对壶瓶山民众的屠杀。”他索性坦白地说。
星子说:“那你就应该继续喜欢我,哪怕是假装的。你为什么不装下去?为什么拒绝我的拥抱,我的吻?”
“我做不到。”魏书观说。
“我也做不到!”星子说。她的眼睛流出泪水。
“你可以做到的,星子,”魏书观说,他的语气和神态都变得诚实,还有了恳求的意味,“现在能阻止屠杀的,只有你。”
“你还想利用我,”星子说,“我为什么要被你利用?”
“我是请你帮助我。”
“帮助?请求一个刽子手的女儿帮助?你不觉得找错人了吗?”
“对不起,刚才我的话说重了。因为我着急,我害怕。”
“你怕你也被杀?”
“不。”
“那你怕什么?”
“我怕壶瓶山的民众被杀。”
“他们被杀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镇长,壶瓶山镇也没有你的亲人。”
“可民众里有我的学生,他们也是你的学生,不是吗?他们和他们的家长,都有可能被杀!”
星子沉默,像是在考虑、权衡。过了一会,她摇摇头,“不,我不能跟我父亲说。”
“为什么?”
“因为,我去跟父亲说,他就会想到你,是你唆使我去说。”星子说,“你会受到伤害。”
“我不怕受伤害,甚至被杀害我都不怕!”魏书观说,“我只求壶瓶山的老百姓安全,不被屠杀。”
“不,我做不到,”星子摇摇头说,“因为我爱你。我决不让你受伤害。”
“星子,” 魏书观说,他要过星子的手,把星子牵到离自己很近,“你能做到。你能做到,我能做到,我爱你。”
星子看着魏书观的眼睛。她发现这个善变男人的眼睛没有了伪装,像是除去了芜草、荆棘的洞穴。她想从这个敞开的洞穴看到他的心。但是,她仍然看不到。
魏书观说:“不光我爱你,壶瓶山的百姓都爱你,感激你。”
“不,”星子说,“我只要你的爱!”她勇敢地再次扑进魏书观的怀抱,紧紧地搂着他。
忽然,她感觉到她的腰背,摸上来了两只手,像温暖的水袋,消除她的寒冷,然后像锁,稳定她不安的心,再然后像玉盘,捧起她泪汪汪亮汪汪的脸。
他们有了最长的一吻。
如果没有伊藤大佐撞上来,这吻会更长。
下午,见完郑庭铁,伊藤便来学校里接女儿。考虑到明天的报复行动会产生的动乱,女儿无论是住在郑庭铁家还是在学校教书,已经不安全了。他要把女儿接到军营里,再择日送回日本。
伊藤在操场上没有看到女儿。在教室也没看到。
他想,女儿只能在一个地方了。
伊藤没有询问魏书观住哪,因为他知道他可能住哪。他对这所学校太熟了,他闭着眼睛就能找到他当年第一次来中国时在壶瓶山学校住过的房间,想必魏书观的住处也不离左右。
但是伊藤来到他当年的住处时,他不能闭着眼睛了。
屋门是开着的,魏书观正在和自己的女儿星子接吻。他们吻得如痴如醉,不可开交。
伊藤不得不咳了一声,没有效果,他又咳了一声。
魏书观和星子分开了。他们都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伊藤。
星子不紧张,相反,她似乎很高兴父亲的到来,能现场见证她和魏书观的相爱。“爸爸!”她愉快地说。
伊藤没有回应女儿,他走进房间,站在魏书观和星子中间,面向着魏书观。
魏书观没有正视伊藤,因为他心慌。他慌到连必要的招呼都忘了打。
星子见状,往前站,她扯扯魏书观的衣袖,示意他跟她的父亲打招呼。
魏书观说:“伊藤……先生,你好。”
伊藤没有搭理魏书观,他看着女儿,说:“星子,你出去。”
星子愣了愣,摇头。
“我要和他谈一谈。”伊藤说,“你出去。”
星子还是摇头。
伊藤说:“放心吧,我不会把魏书观校长怎么样。”
得到父亲应承的星子还不大放心,她看着魏书观,在得到魏书观示意她出去后,她才慢慢地出了房间。
伊藤摆手指示门外的警卫和女儿离远点,他把房门关上。
“伊藤先生,你请坐。”魏书观说。他给伊藤搬来凳子。
伊藤没有坐。
“我给你倒茶。”
“不用,”伊藤说,他坐下了。
魏书观仍然给伊藤倒了一杯茶,放在伊藤身边的桌子上。
伊藤上上下下看了看房间,说:“这屋子我住过。”
“是吗?”魏书观吃惊地说。
“我第一次来壶瓶山镇的时候,就住在这所学校,这个房间。星子没跟你说?”
“说了,”魏书观说,“只是我没想到我现在住的,跟伊藤先生当年住的,是同一个房间,太巧了。”
“这个房间能让人着魔。”伊藤说。
魏书观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伊藤的话是针对他而言,没别的意思。
伊藤看看不知所措的魏书观,说:“你愿意站着还是坐下?”
魏书观说:“我站着。”
“好,”伊藤说,他端过茶杯喝了一口茶,又喝了一口,然后把茶杯放回原位。
两人好一会都不说话,或者是都在想要说什么话。
伊藤先想好了,说:“你爱星子吗?”
魏书观说:“是的,我爱她。”
“那好,”伊藤说,“那么,请你跟星子回日本去,你们在日本结婚。”
魏书观愣怔,但立刻有了主意,“不,我不能。”
“为什么?”
“我不能。”
“因为你是中国人?”伊藤说,他看懂了魏书观的心思。
“星子可以留在中国。”魏书观说。
“她不能,”伊藤说,“你知道为什么不能。星子必须回去日本。”
“可我不能去日本,也不可能跟星子结婚,” 魏书观说,“我必须留在中国。”
伊藤突然一拍桌子,从跳动的茶杯可以看出他的震怒。
“既然你知道不可能,你为什么要接受星子的爱,要爱星子?”伊藤站了起来,瞪着魏书观,“你不知道这会伤害星子吗?我的女儿?”
“对不起。”
“对不起?”伊藤说,“你伤害了我的女儿,就说一声对不起?”
魏书观说:“我不能拒绝星子的爱,因为拒绝,那对她也是一种伤害。所以我选择了接受,也选择了爱。”
“那就跟星子回日本去,然后结婚。”伊藤重复他的要求。
“我不能。”魏书观再次表态。
“我最后说一次,跟星子回日本,结婚。”
“我不能。”
“你不能?不能,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魏书观说:“我知道。”
“我杀了你!”伊藤说。但说归说,他没有拔枪。
魏书观不作声,但脸也无惧色。
“我不杀你,星子也会杀你,如果星子发觉你欺骗她的话。”
“那我宁愿让星子杀我,死在星子手里。”魏书观说。
“为什么?”
“因为星子是我爱人,而你不是。”
伊藤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他面对的是一个负心但却有骨气的中国男人。他真想杀了他。但是只要女儿还爱这个男人,他就不能杀他。他想接下来要和女儿谈谈。
伊藤在操场的大树下见了在焦急等待的女儿。
“爸爸,魏书观呢?” 星子说,“你把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不跟你一起出来?”
伊藤说:“因为他没有脸再见你。”
“不会,不是的,不可能!”星子说。她撒开腿,向魏书观的住处跑。
伊藤抓住女儿的手。
“放开我!”星子说。
“我没有动魏书观一个手指头,他好得很。”伊藤说。
“那他为什么不跟你出来见我?我要去见他!”
“星子,我的女儿,”伊藤说,他怜惜地看着星子,松开手,“我们谈了。我请求魏书观跟你回日本,和你结婚,但是他拒绝了。”
星子说:“不,我不信。”
“你不信我,还是不信魏书观?”
“都不信。”
“难过、屈辱、伤心,爸爸已经替你承受了,”伊藤说,“如果你还想伤心、受辱,那你就去问他吧。但是你要准备好,你的心受不受得了,他直接的伤害。”
星子看着父亲,半信半疑。“我们都没谈到结婚的问题呢,你却要我们结婚了?为什么?”
“为了你幸福、安全,”伊藤说。“你需要另一个男人的照顾,需要另一种爱,另一种生活。”
“可是魏书观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结婚呢?这不对呀?他说他爱我的!”星子说,他现在相信父亲了,只是对魏书观生疑。“你来之前,他刚刚才说,他爱我。”
“他也跟我说,他爱你。但是,他随后说,他不能跟你结婚。”
纳闷的星子眉头一展,像是想通了什么,“他不是不和我结婚,而是不和我回日本结婚,是不是?你让魏书观去日本,他当然不干,因为他是中国人。我知道他的性格和脾气,他不会离开自己的国家的。”
伊藤说:“你说得对,也不对。”
“不对是什么?”
“不管是回日本,还是在中国,魏书观说,他都不能够跟你结婚。”
“那是因为他对我的爱还没有达到他想和我结婚的程度,他爱我还没有我爱他的深。”星子说,“但是,我们有时间,我有信心,魏书观一定会像我爱他一样爱我。他会跟我结婚的,不管是在日本还是中国。”
“星子,没时间了。你必须回日本。马上。”伊藤说。
“为什么?不,我不回日本,”星子说,“我要留在中国,我要和魏书观在一起。”
“局势越来越对日本不利,”伊藤说,“壶瓶山镇也不安全了,可以说,不会有和平了,没有亲善可言了。壶瓶山镇几乎全是刁民,他们在保护枪杀我们日本人的凶手,仇视我们日本人,与日本为敌。那么星子,你是日本人,你不能留在壶瓶山镇了,你必须回日本去。”
“我不。”
“我是伊藤大佐,这里皇军最高的指挥官,你是我的女儿。壶瓶山镇的人,包括那个专杀我们日本人的杀手,会拿你来报复的,你知道吗?” 伊藤严厉地说。
“报复?何来报复?”
伊藤没有回答。
星子盯着父亲,“这么说,你要对壶瓶山镇的百姓大开杀戒是的吗?”
“壶瓶山镇的刁民们需要得到教训,为他们仇视、祸害日本的行为付出代价。”
星子大声说:“爸爸,你不能这样,绝对不能这样!你不能做侩子手!”
“这你别管,”伊藤说,“你只是需要回日本去。”
星子肯定地说:“我不回去!”
伊藤说:“我已经忍无可忍,星子。”
星子看着父亲,发现他的眼睛在充血,在隆起、扩大,她觉得父亲不能再受丁点刺激,否则他就疯了。她得软下来。
“爸爸,我可以回日本,”星子说,“但是你不要杀壶瓶山镇的平民报复。你答应我。”
伊藤摇摇头,“我不答应。”他说,铁定了心的样子。
“那我就不回日本!”星子说。
“我可以答应你,不杀到魏书观,也不杀到郑庭铁和你郑伯母。”伊藤说。
“你谁也不能杀,一个也不能杀!”
“你说了不算,”伊藤说,“在这块地上,我说了算。”
“我不回日本,死也不回去!”
“好,你可以暂时不回,”伊藤说,“但是你现在就跟爸爸到军营里去,不能住在郑庭铁家了。”
“不!我就要住郑伯伯家里!”星子说,“我就住中国人家里,我就喜欢中国人,怎么啦?”她在向父亲挑战、示威。
没有工夫与女儿磨蹭的伊藤对警卫们说:“把她给我带走。”
星子说:“爸爸,如果你硬把我带到军营里,我就在军营里撞死给你看,撞墙不死,我咬自己的舌头死,你信不信?”
了解女儿脾性的伊藤只好示意警卫罢手。他指示四个警卫留下,二十四小时保护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