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福康的生还,着实让正在悲苦交加、焦头烂额中的伊藤、川村、冈田感到些安慰,他们肩上沉重的负担因为福康的意外生还减轻了一份压力。
但是,他们轻松不起来,也高兴不起来。
福康很纳闷和奇怪,为什么没有人问他是如何生还的?在河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他等待他们问,巴望他们问。
但就是没有人问他。只见伊藤、川村、冈田一个个愁眉苦脸,像是还有比他的死活更重大的事情,在折磨着他们。
“出什么事了?”福康问。
福康听不到回答。然后,他就发现了摆在桌面上的三粒弹头!
福康惊愣:“又有人被杀了?是谁?”
冈田低声说:“宫本。”
心里晴天霹雳的福康战战兢兢地拿过都标签有名字的三粒弹头。在打死宫本的弹头上,他看见还是刻有一道杠“—”!
三个日本军人,被三粒都刻有杠“—”的子弹打死,除了能说明是一个枪手所为外,这每粒弹头上的一道杠“—”,说明什么?怎么解释?
这正是正在苦恼和折磨伊藤、川村、冈田的问题。现在,他们必须弄明白这弹头上每道杠“—”的含义,或三道杠“一”相连、组合的含义,才能清楚杀手的动机和意图。否则,就还要被杀手牵着鼻子走,一错再错。
“我们不能再错了。”伊藤说,“我们已经错杀了一个陆耀延。你们还曾经推断宫本就是杀手。宫本现在死了,被推断是杀手的人,被杀手杀死,说明也就不是杀手。否则,宫本不被杀手杀死,可能也还要被我们自己人错杀。而为了证明宫本是杀手,”他看了看福康,“我们都认为你不可能活着回来了。说说是怎么回事?”
福康终于听到有人过问自己,却感动不起来,激动不起来,因为这样的关心太晚了。他已经决定什么都不告诉别人,就像他对老鳄鱼承诺过的那样,财宝的发现,只有天知、地知、老鳄鱼和自己知道。
“我被河里的暗流推到很远很远的下游,”福康说,“终于漂浮上来后,我慢慢地走回来。”
川村说:“我们以为你被鳄鱼吃了。你再不回来,你的遗物,就将随金田忽一郎、松下和宫本的骨灰,送回日本了。”
听了川村冷酷无情的话,福康觉得自己守口如瓶的决定是对的。
冈田见福康表情难看,说:“福康君命大福大,你活着回来我很高兴。”
川村白了冈田一眼,“你以为我就不高兴?我刚才是在开玩笑。不过你这个人听不懂玩笑话,也开不得玩笑。福康就不一样了,是可以开玩笑的,”他看福康,“是不是福康?”
福康点头说:“是,我本来是不想活着回来了的,可是我又想,我不回来,川村中佐拿什么开玩笑呢?于是我就回来了,拿命来给川村中佐开玩笑。”
川村愣了愣,然后大笑。
伊藤、冈田苦闷的脸上,也难得地有了笑容。
但是很快,苦闷又回到伊藤的脸上。
伊藤说:“福康回来,你们又多了一个脑袋。难道你们三个脑袋,都搞不明白杀手在弹头上刻划这三道杠是什么意思吗?”
福康说:“或许,恰恰因为我们脑袋太多,才搞不明白,因为脑袋多,想法就多,多了就乱。”
伊藤说:“这就是你们事先不让我知道的原因?因为你们怕多我一颗脑袋,会更乱,是不是?”他看看川村,看看冈田。“什么宫本有可能是杀手,要引蛇出洞。现在宫本死了,那蛇是谁?是我吗?”
川村、冈田噤若寒蝉。
“你们居然不相信我,怀疑我,”伊藤指点着部下说,“你们的脑袋都长虫了是吗?我杀金田忽一郎?他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精英,是我的手臂,像我的儿子一样。我杀他?我爱护保护他都嫌不够,我杀他?他死了,你们知道我有多心痛,有多难受?啊?还有,松下是我杀的吗?宫本也是我杀的吗?我疯了吗?我不是日本人吗?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同胞?为了财宝?是不是?福康,你在油榨河里发现财宝了吗?”
福康细声说:“没有。”
“大声点,有没有?”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伊藤昂起脸,又垂下脸,不停地吸气、泄气,“我们在上这个杀手的当,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知不知道?你们?这个杀手把你们想得很愚蠢,还在玩我们,耍我们。福康。”
福康立正:“到!”
“你不是嫌脑袋多了乱吗?”
“福康错了!”
伊藤说:“你们三个脑袋里面,我看你最机灵。”他一一摸捏着弹头看,“杀手在弹头上刻划这三道杠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就交给你,你一个脑袋来想。你可给想清楚,想明白咯。否则,我们还得有人脑袋开花。”
“福康不敢!”
川村捅了捅福康,“伊藤大佐是器重你。你脑袋好使,能开窍、开花。”
福康说:“你开什么玩笑?”
伊藤听见,说:“川村不是开玩笑。我们识不破杀手在弹头上刻杠的意思和意图,就不能有针对性地、有效地采取正确的对策和防范措施,那么,我们的人中,你,我,他,还有他,真的可能还要有人像金田忽一郎、松下和宫本一样,遭遇不测和不幸。”
福康摸着自己的脑袋,说:“那我一定好好想想。但是我需要时间。”
川村说:“你可别等我们又有人脑袋开花了,才想出来。”
福康说:“听你这话的意思,可不是在拿我的脑袋开玩笑。川村中佐,你是越来越会开玩笑了。”
“好啦!不要说这些臭话了!”伊藤挥手打断说,“我也没工夫听你们瞎扯胡闹,都干你们的正事去吧。我也回象鼻子沟了。”
送走伊藤大佐,川村、冈田、福康先是面面相觑,然后是怒目而视,因为对伊藤是杀手的怀疑遭到伊藤的识破和痛斥,三位曾团结一致的日本军人现在互相推诿,恶语中伤,最后发展到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的地步。
岛田小队长进来报告,火化宫本遗体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
川村、冈田、福康停止了打骂。他们整理衣冠,离开军营小会议室,再齐步走出军营,来到营房后面即将焚化宫本遗体的地点。
宫本躺在一堆干柴上,像一头将被烧烤的黄牛。他黄尼子衣服领子上的中佐军衔,像是提前烤熟了的牛耳朵,很诱人和刺眼。他军衔上有两颗星,其中一颗是才添加上去不久,但是他还没有享受这颗新星带给他的光荣和好处,就被枪杀了。
他是在出象鼻子沟后,在乘坐摩托车前往日军军营的路上被枪杀的。
宫本所长本是来送前任金田忽一郎的遗物,并与几天前同样被枪杀的同乡挚友松下告别,因为金田忽一郎和松下的骨灰即日将送回日本,他必须得来送送他们。
他万万没有想到,与他们同回日本的,还有他。
他的死法跟先前死去的金田忽一郎、松下一模一样,都是脑门中枪。杀死他们的都是同一个人,同一把枪,同样刻着“—”字符的子弹。
他们是同一命运的人。
川村、冈田、福康等默默地伫立,悲哀和愤慨也像烈火一样,在他们的脸上燃烧。
在他们身后很远的象鼻子沟坡岭上,也有一个人,像他们一样默默地伫立。他遥望着从军营方向冒出的火光和黑烟,心里的悲哀和愤慨,也像火一样燃烧到了脸上。
一个多月以来,他已经连续几次目睹了这样的火光和黑烟,那是焚化他同胞尸骨产生的火烟。每次看到火烟的升腾,他的悲哀和愤慨就难以自抑地燃烧、沸腾。尤其是焚化金田忽一郎尸体的时候,他在场。他亲眼看见与他情同父子的学生被烈火吞噬、烧焦、焚化,他的鼻子闻到骨肉被烧灼的刺激味道,他亲手捡起大日本帝国精英粉碎的骨头,那样的时刻,他真是伤心欲绝,愤恨至极。所以在焚化松下的时候,现在焚化宫本的时候,他决然远离,因为他不想再让他的部属看到他的绝望和崩溃。
他是伊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