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伊藤大佐最近很烦。
他的试验做不下去了,因为试验总是失败。
自从金田忽一郎死后,伊藤交代、布置对案件的侦破和处理等事宜,他就一头钻进象鼻子沟,扎在101研究所的试验室里,继续金田忽一郎没有完成的试验。他由伊藤大佐变成了伊藤教授,或者说,他由一名军事指挥官还原为一名科学家。
按理说,伊藤是金田忽一郎的老师,学生的研究方法、技术是他传授和指导的,现在正在研究的并已处在试验阶段的项目也是他负的总责,学生虽然死了,由老师具体完成试验,应该没有什么障碍和问题。
但是,伊藤的试验不仅没有进展,相反,比先前金田忽一郎的试验还要退后。
显然,学生的水平要超过了老师。
这也罢了。
先前试验取得的关键数据,都藏在金田忽一郎的脑子里,这本来是为了保密的需要,但金田忽一郎一死,就变成绝密了。
纵使伊藤使出了浑身解数,绞尽脑汁,也无法取得关键数据,恢复到原先的试验效果上。
这样的时候,他更加感觉到了金田忽一郎的珍贵,从而更加痛恨杀害金田忽一郎的凶手。即使现在凶手抓到了,并且已将其处决,伊藤的心理也不能平衡。帝国多么宝贵的人才,就死于普通的或许完全可以避免的情杀。金田忽一郎死了不值不说,帝国的损失太大了。伊藤根据目前的试验状况和自己的研究状态估计,要重新取得关键的数据,至少还需要三年或者五年。这意味着本来领先美国、德国的既可用于工业也可用于军事的突破性研究,因为一颗私仇的子弹,而落后了。一郎啊一郎,你怎么会卷入到这种愚蠢、荒唐、下作的色情旋涡之中呢?
更新计算机和离心机,此时显得尤为重要,迫在眉睫。
但是,购买新型计算机和大型离心机需要钱,非常多的钱。
天皇给不了这笔钱,这伊藤很清楚,大日本的国库因为战争的消耗已经空虚,经济衰退,国力日趋软弱,有限的财力尚不足投入钢铁的生产,不足投入飞机大炮的制造,又何以投入没有实效或还是未知数的研究中的武器呢?尽管天皇也知道,这研究中的武器一旦成功,它的能量将远远超过飞机和大炮。
但天皇很困难,真的很难。
伊藤清楚,自从101研究所设立,他就已经清楚,往后的费用,只能靠自己解决。
他一直在想方设法找钱,弄钱。
钱财不好找,不好弄。电力不足好解决,也已经解决——从昨天开始,他就下令停止对壶瓶山镇的民用供电,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但毕竟研究所的用电得到了保障。
现在的困难和麻烦,是没有找到和弄到让101研究加速运转的钱,但是又必须找到,弄到。
宫本看着焦头烂额的伊藤教授,作为金田忽一郎生前的助手和现在主持研究所全面工作的副所长,却爱莫能助。他既不能帮伊藤找钱弄钱,也没有掌握藏在金田忽一郎脑子里的数据,尽管金田忽一郎生前,他每天和他朝夕相处,共同工作、休闲乃至娱乐,亲如兄弟。但是当关键的环节,金田忽一郎总会把他支开,独自试验或活动。
宫本骂自己是废物。他怨自己平时不多留个心眼,咒自己是猪。
伊藤不置可否。
他们现在离开了试验室,甚至离开了研究所,来到了研究所外的山冈上。宫本坐着,伊藤躺倒。薄暮中,他们的身影像是两条一小一老的狼,老的默不作声,筋疲力尽的样子,小的在嗥叫。
伊藤等宫本把自己骂够了,把自己的祖宗八代也咒得七零八落,然后慢慢地坐起来,不看宫本,但是对宫本说:
“宫本,你老实地告诉我,金田忽一郎和你,你们俩,都在壶瓶山镇干了些什么?”
宫本说:“没……没干什么。”
伊藤看着害怕的宫本,说:“那就不说你。金田忽一郎已经死了,你就只说他吧。”
宫本很释怀和激动,像负罪的人获得赦免。他仿佛要立功赎罪似地,向伊藤举报起伊藤教授的学生、自己的同事和朋友——
金田忽一郎是名科学的天才,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研究或工作的时候,他很专心,也很专业,大家都很佩服他。他同时又是个精力充沛的人、爱好广泛的人和敢作敢为的人。但是封闭在象鼻子沟的研究所里,他超人的精力和爱好无从排遣和寄托,这使他憋闷得像一只困兽。他不得不常到镇子里去。因为他是所长,没人能阻拦他。
金田忽一郎到镇子里,通常是去两处地方,一处是米店老板廖柏年家,找廖柏年下棋,围棋。另一处是裁缝店。裁缝姓刘,是个女的,还是个寡妇。她的男人姓廖,跟廖柏年都是一个宗族的亲戚,三年前得病死了。姓刘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长相的确好,很迷人。金田忽一郎和她是在廖柏年家认识的。
这大概是三个月前。
当时金田忽一郎和廖柏年正在下棋。进来了一个女人,是来找廖柏年说事的,因为她在外边等了很久,廖柏年不待见她,她就自己闯了进来。
这个女人就是刘翠芬寡妇,。
刘寡妇请廖柏年为她做主,因为她死去男人的兄弟,要把她撵出现在住的房屋,也就是说,他们不再把她当做廖家的人。廖柏年是这些叔伯的长辈,在廖氏族群中说话算数。她请求廖柏年干预,阻止亡夫的兄弟把她赶出廖家和壶瓶山镇。
廖柏年一边行棋一边冷淡地说,这种事情,你应该去找镇长解决。镇长解决不了,你还可以找比他更大的官来撑腰,你不是认识陆司令么?你不是和他很好么?你找他们就对了,就是不要来找我。
刘寡妇的请求被廖柏年几句话顶了回去。她哭哭啼啼地走了。
刘寡妇走后,金田忽一郎和廖柏年继续对弈。下棋从来不说话的一郎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廖先生,你为什么不肯帮助这名可怜的女人呢?
廖柏年冷笑道,哼,你说她可怜?她才不可怜呢。
一郎说,一个女人死了丈夫,成了寡妇,又要被丈夫家的人撵走,你怎么说她不可怜?
廖柏年说,她成了寡妇,却不守寡,男人想上她就能上,你说她是可怜呢?还是不可怜?
一郎说,是这样吗?他的眼睛不看棋盘,心思也不在下棋上。接着,他连连输给廖柏年。而往日里,他是很少输棋的。
一郎出现在了刘寡妇的裁缝店里。那天一郎特地穿上了军服,而平时一郎去镇里是不穿军服的。他虽然穿着军服,刘寡妇还是认出他来。她开始对一郎很淡漠,因为那天她请求廖柏年为他做主的时候,一郎只是袖手旁观。她可能以此认为一郎是跟廖柏年一鼻孔出气的人。
一郎开口跟刘寡妇定制四十套试验服。刘寡妇很惊讶,也很高兴。尽管她一个人缝制不了那么多的衣服,她还是把定单接了下来。
自从刘寡妇为日本皇军承制衣服,她亡夫的兄弟再也不敢驱赶她。她以为皇军缝制的衣服没有做完为由,抵挡亡夫的兄弟要将她扫地出门的行为。她亡夫的兄弟和亲戚们眼看着刘寡妇把为皇军制作的服装一天不到一件地在店里悬挂,而缝制服装的布匹每日有增无减。那些服装和布匹虽然不是军人制服和做军人制服使用,但因为是为皇军做的,就像是虎皮一样,威吓着他们,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何况,一郎三天两头来到店里,过问试验服缝纫的情况。
一郎殷勤地往刘寡妇那里跑,但是廖柏年那里,也没少去。他……同情刘寡妇,却又痴迷围棋。而在一郎周围、附近,只有壶瓶山镇的廖柏年是他下棋的对手。他棋瘾上来,就得找廖柏年。直到有一天他跟廖柏年大吵一顿后,才没有再去廖柏年家。
一郎和廖柏年翻脸,不是因为围棋,是因为刘寡妇,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廖柏年的一个儿子。
先说廖柏年的这个儿子。
廖柏年有一个儿子,就是打死郑镇长儿子的三儿子。廖柏年的三儿子三年前打死了郑镇长的儿子,这不少人都知道。郑镇长的儿子和廖柏年的三儿子本来是相当好的朋友。但后来两人为什么却水火不容,以至于拔刀相捅,原因却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廖柏年的三儿子捅死郑镇长的儿子后就跑了,杳无音信。郑镇长也因此把廖柏年视为仇人。
话说廖柏年跑出去的三儿子,在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晚上,悄悄地回来了。
当时廖柏年和一郎还在棋房里下棋。管家走进来,对廖柏年耳语。廖柏年听了又惊又喜,什么理由也没说,撇下一郎就快步出去。一郎很纳闷,也出去看。他看见后院里,廖柏年正在和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抱成一团,两人都喜极而泣,涕汜滂沱。相互的称呼道出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廖家的人大多已经睡下,听见出逃的三少爷回来了,老老少少相继都跑了出来。廖家的后院,顿时像唱戏一样生动和喧闹。
三少爷在父亲的引导下逐个认亲。他给老的行礼下跪,与少壮和幼小的热乎或搂抱。他的身份或辈分,忽而是曾孙子、孙子,忽而是儿子、侄子,忽而是兄,忽而是弟,还有是叔叔、舅舅等等。
当三少爷来到金田忽一郎面前的时候,愣住了,因为他认不出家里这个陌生人是谁。
廖柏年跟三儿子介绍说,这是日本皇军金田忽一郎中佐,我的棋友。廖柏年的语气带着自豪,仿佛还告诉他儿子,咱家现在有日本皇军在撑腰,你什么都不用怕。
但廖柏年的三儿子一听说是日本人,脸色立即就变了。他惊诧地看着父亲,也看着一郎,那神态分明在责怪父亲怎么可以跟日本人在一起,与敌为友。而他对待一郎的神态就不是责怪了,那眼脸露出的,是凶光和杀气。看得出来,廖柏年这个三儿子是个性情梗直而暴戾的人,难怪当年他敢杀了郑镇长的儿子。
一郎见廖柏年的三儿子对他的态度毫无善意,也生气了。他也不友好地对廖柏年的三儿子说,我听说你杀了人,逃出去好几年了,你这次回来,该不是自首认罪的吧?
廖柏年的三儿子听了,火冒三丈,喝令一郎滚出他家。
一郎的倔脾气上来了,他偏就不走,还请廖柏年回棋房里,继续他们那盘没有下完的棋。这样的做法显然不近人情,因为廖柏年刚刚和几年不见的儿子团聚。但一郎不管这些,就要廖柏年跟他下棋,而且还要赢他。
廖柏年很为难。
一郎警告廖柏年,一定得和他把这盘棋下完,而且还要廖柏年胜他,不然的话,他就有可能将廖柏年的三儿子潜回来的消息,告诉郑庭铁镇长。
廖柏年挡住被激怒的三儿子,还得压制自己的恼怒。他和一郎回到棋房里,关上门。
廖柏年心烦意乱地行棋,很快就输给了一郎。因为不能取胜,一郎要求廖柏年继续和他下,直到胜他为止。否则,廖柏年的三儿子就只能在家里呆一个晚上了。
廖柏年往时赢一郎就很难,现在这么杂乱的心情,要想赢一郎是难上加难。他知道是因为三儿子对一郎的不恭甚至敌视,导致一郎在刁难他。他先是出去请三儿子去跟一郎道歉,三儿子坚决不干。廖柏年只好回到棋房,代儿子跟一郎赔不是。他请求一郎宽容庇佑他的三儿子,也宽容他。
一郎坚持廖柏年必须赢棋才作罢。
廖柏年感觉到一郎的刁难,还不仅是因为三儿子的原因,还有别的原因。但这别的原因是什么,他就是想不出来。
一郎说,你想一想,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连赢过我?
廖柏年终于想了起来,是廖家寡妇刘翠芬来请他为她做主的那天,被他拒绝走后,他也拒绝了一郎对这寡妇的同情,然后一郎便一败涂地。
原来是因为刘翠芬的原因。一郎现在要为这辱没了廖氏家族声名的寡妇出气。
廖柏年难道要为此认错道歉吗?
不,应该认错和道歉的是一郎,廖柏年肯定是这么想。因为,有族人曾经报告,并有迹象和证据表明,一郎是和刘翠芬寡妇有奸情的男人之一,他同样是辱没了廖氏家族声名的人。按照族规,对淫乱的男人女人,通通是要沉潭的。当时廖柏年得到族人的报告,还告诫族人克制,不能冲动蛮干,因为与刘寡妇有奸情的男人中,有一个是皇协军的司令,还有一个是日本皇军中佐,这皇军中佐还是他的棋友。冲动和冲突只能给族人带来灾难。廖柏年顶住族人的压力,还背着骂名,维护着一郎。和一郎一起的时候,也不提此事。想不到,一郎冒犯了廖族人不说,居然还要替与他淫乱的寡妇出气,向他发难。这也太不知好歹了!
廖柏年一定是忘记了他的儿子需要一郎的庇佑,向一郎拍起了桌子,把棋盘掀翻。黑棋白棋落满一地。
一郎满意了,这似乎才是他希望看到的效果。他痛快地离开廖柏年家。直到他死的那天,也没有再踏进廖柏年的家门。
但是一郎死的那天晚上,他一定是想去或要去廖柏年家的,因为一个月来,他备受棋瘾的煎熬,也为刺激、刁难廖柏年的行为感到内疚,尽管他一直都没有把廖柏年三儿子潜回来的消息通知郑镇长。趁着到镇里赴宴的机会,一郎打算去廖柏年家,向廖柏年道歉,重续棋谊。当然,那天晚上一郎也有可能想去或要去刘寡妇家,欢情一番。这两种可能性都有可能。但是他刚从郑家出来,就被一枪打死,两种可能都变成不可能了。
宫本对伊藤告诉金田忽一郎在壶瓶山镇的所作所为,头头是道。他的讲述丝毫不提及自己,却全知全能。伊藤听了,也不追问宫本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因为他对宫本有过允诺。因为允诺宫本不说自己,才有宫本对金田忽一郎的举报。他相信宫本的举报是真实的。金田忽一郎虽然是他的学生,但通过宫本的反映或描述,他才了解金田忽一郎的另一面。他曾经想让金田忽一郎做自己的女婿,只要女儿伊藤星子愿意。女儿星子为什么跑来中国?他原还以为有部分或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金田忽一郎的缘故。所以那天晚上的宴请,他才会带金田忽一郎来了镇里,目的是让自己钟爱的学生和自己的宝贝女儿接触。他以为他们会碰出火花。殊不知,两人一见面,女儿星子看待金田忽一郎就像看待一名小丑。他知道他们没戏。现在看来,女儿对金田忽一郎的感觉比自己的判断都要准确。金田忽一郎不是一个单纯的人,尽管他的相貌看上去十分的憨厚。他性格中的浮躁、放浪、偏执、古怪,大大出乎人的意料。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死得其所,尽管从科学意义上来说,他的死亡,是帝国的不幸。
“伊藤教授,我们回去吧。风大起来了。”宫本提醒伊藤,关心伊藤的冷暖。他还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伊藤披上。
伊藤没有走的意思,他看着宫本,神情像有严肃的话要说。
宫本有些慌,害怕从伊藤的嘴里,说出让他难过的话。
伊藤说:“宫本,我现在通知你,关于你担任研究所所长和提升中佐的任命,今天批下来了。”
宫本听了,身子突然发抖,双脚很久才能并拢立正,打颤的嘴唇也好不容易凑出一句话:
“谢谢伊藤大佐!”
伊藤把手搭在宫本肩上,“你要感谢天皇陛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