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伊藤星子来到魏书观的住处,在对学生进行家访之后。
魏书观本来要送星子回郑庭铁家,但是星子说:“不,我送你。”
魏书观说:“这怎么可以?我送你。”
伊藤星子说:“我去你那里借本书看,不可以吗?”
魏书观抬头看天上的星星,说:“已经很晚了,明天吧。”
星子说:“我觉得不晚。”
魏书观说:“郑镇长家,也是有书的,而且书比我还多。”
星子说:“不,我就想看你的书。”
魏书观没有了推拒的理由,他带星子回了学校。
这是伊藤星子第一次走进魏书观的房间。
床铺很整洁,但其它都很乱。这是伊藤星子对房间的印象。印象中,那床就像一艘被悉心打理的小帆船,正停靠在岸边。白色的蚊帐卷成了轴状,像收拢的船帆。一张折叠方正的毛毯,毛毯上压着一只枕头,像是两只垒在一起的箱子和匣子。毛毯和枕头的边上,是几件同样折叠得整齐的衣服。它们共同散发着干净男人的气味,飘进伊藤星子的鼻孔。伊藤星子本是说来借书看的,却先盯上了别人的床。但她很快觉得了不好意思,将目光转移。她看到横七竖八的书,胡乱地摆放在桌子上、凳子上、竹箱上和砖块上,它们和墨水、粉笔、口盅、脸盆和炊具,在挤占空间和位置。书本的地位总是最高。看得出来,房间的主人不是把书当成摆设的人,而是常把书拿来读的人,是爱读书但不会把书拿到床上躺着去读的人。
魏书观把房间惟一闲着的椅子推让给星子坐。
星子坐下说:“你坐哪?”
“我坐那。”魏书观说。他坐到床沿上,两手把住床沿,支撑着两条拘谨的并且脱离地面的腿。
星子说:“你这房间里没来过女人?”
魏书观说:“你是第一个。”
“你不是这个镇子里的人。”
“你怎么知道?”
星子又瞟了瞟炊具,说:“你能不能吃辣?”
“能。”
“那你是什么地方人?”
“中国人。”
“中国什么地方人?”
“中国很大,说了你也不懂。”
“为什么来这个镇子?”
“你这个样子像是审问,不像是来借书的。”
星子一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开始翻捡房间里的书,像猴子捡苞谷似的,捡一本,翻翻,放下,再捡一本,翻翻,又放下。
“这些书你都读过?”星子边翻书边问。
“是。”
“你这里就没一本日文书?”
“没有。”
“我可以借给你。明天拿来。”
“你想看什么书?我帮你拿。我知道哪本书放什么地方。”
“《源氏物语》,有吗?”
“《源氏物语》?”
“我们日本的文学名著。”
“没有。”
“相当于中国的《红楼梦》。我们日本有中国的《红楼梦》,中国为什么没有《源氏物语》?”
“你读过《红楼梦》?”
“日文版读过。我想读中文的《红楼梦》。”
“我这有《红楼梦》。我给你拿。”
魏书观说着两手一抻,双脚着地。他利索地走到墙角,搬开墙角竹箱上的书,打开箱子,取出四大本线装书,送到伊藤星子的面前。“全套四册,都在这。”
“我先借一本,看完一本,还了再借。”星子说。
魏书观说:“没关系,你全借去,都看完了再还。”
星子说:“你怕我麻烦你?”
“不,我很乐意借书给你,”魏书观说,“我这里的书,只要你想看,全借给你。”
“我不乐意。”星子说,“我乐意一本一本地借。”
“好吧。”魏书观说。他拣出《红楼梦》第一册,递给星子。
星子接过书,说:“好了,那么,我该回去了。”
“郑镇长一定还在等你,”魏书观说,“我送你。”
“你好像很怕郑伯伯?”星子说。她站着不动,看起来并不想走。
“我敬重他。”魏书观说。
“在壶瓶山镇,还有没有值得你敬重的人?”
魏书观不置可否。
“你好像不喜欢我爸爸。”
“你爸爸不是壶瓶山镇的人。”
“可我爸爸全心全意在为壶瓶山镇做事。他爱这个镇子,对这个镇子有感情。”星子说。
“我刚来,我不知道。”
“我爸爸很多年前来过中国,来到壶瓶山镇。他在油榨河游泳时被鳄鱼咬伤,幸亏郑伯伯挺身相救,才避免一死。郑伯伯对我爸爸有恩,壶瓶山镇对我爸爸也有恩。”
“但是鳄鱼与你爸爸有仇,”魏书观说,“所以他要剿灭它们。”
“那当然,” 星子笑着说,“直到现在,我爸爸的左腿还有一排鳄鱼的牙印呢。”
“咬伤你爸爸的那条鳄鱼,现在已经是条老鳄鱼了,” 魏书观说,“可这条老鳄鱼,面对你爸爸的复仇,还在统帅它的子孙,进行抵抗。你爸爸不仅不能报仇,还牺牲了两名士兵。”
“我想,我爸爸不光是为了报仇,”星子说,“他也是在报恩。他剿除鳄鱼,是要为民除害。他把壶瓶山建设成示范镇,是为民造福。你看,壶瓶山镇的学校、家家户户都用上电灯照明,这在别的地方是没有的,少有的。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壶瓶山镇的百姓,报答壶瓶山镇对他的恩情。”
“你真的很像你的爸爸。”
星子眼睛一闪,“没错,我和我爸爸一样,爱恨分明。”
电灯在这个时候突然熄灭。屋里屋外漆黑一片。
“一定是有人惹你爸爸生恨了,”魏书观在黑暗里说,“所以他把电停了。”
黑暗中的星子被魏书观的幽默笑出了声音,“你惹我爸生恨了,因为我想到学校当老师你不要。”
“你现在不光是老师,还当我的老师呢。”魏书观说。
“魏书观!”星子突然用日语唤道,“现在电灯不亮,怎么办?”
魏书观用日语答:“开路!”
魏书观摸黑找到火柴,点亮了一盏马灯。他提着马灯,向星子鞠躬,另一只手往门口一伸,“星子老师,请!”
伊藤星子有些不情愿跟着魏书观离开房间。他们走在静谧昏黑的校园里。魏书观轻柔体贴地为星子引着路。不知是谁先抓谁的手,总之他们的手牵在了一起。但这仅限于校园和从校门口到镇子街口的一段路,因为走上镇子的街道,他们的手已经分开了,尽管街道同样静谧昏黑。
在街心他们遇到了一队巡逻的日本兵。日本兵认出了伊藤大佐的女儿,也认得壶瓶山镇学校的魏校长。知趣的日本兵没有对这对夜行的特殊男女进行盘查,但他们自觉地调转了方向,护送伊藤大佐的女儿和魏校长,直到镇长郑庭铁的家门前。
郑庭铁提心吊胆,终于等到了伊藤星子的归来。他黑沉的脸,并没有因为伊藤星子的安全而明朗。
魏书观知道,郑庭铁的黑脸色,是做给他看的。
星子也看懂了郑庭铁的脸色,说:“郑伯伯,我到魏校长那里借书去了,是我自己要去的。”她举着书,证明她说的是事实。
郑庭铁没有理会伊藤星子为魏书观开脱的话,他仍然板着脸,对魏书观说:“魏校长,你应该知道,星子是日本人,是皇军伊藤大佐的女儿,可这么晚了,你还容她和你在一起。请问,你有保护她的能力吗?她如果有什么意外,你有几个脑袋?你一个人掉脑袋不算,壶瓶山镇还得有很多人跟着你掉脑袋,你知道不知道?”
星子说:“郑伯伯,这不关魏校长的事,是我自己要去他那里的。郑伯伯,看您说的,什么意外,掉脑袋的,您也太夸张了吧?”
郑庭铁说:“夸张?半个月前,一个日本兵就在我家门前被枪打死,这是夸张吗?你们都还没忘吧?”
“就是夸张!”星子说,“金田忽一郎被打死是因为和别人有仇,杀他的凶手也被抓住了,枪毙了。那还有什么呀?再说,我与人无冤无仇,怕什么呀?我能有什么意外?就算有意外,也跟魏校长没关系.凭什么要他掉脑袋?哦,壶瓶山镇还得有很多人跟着掉脑袋,至于吗?这不是夸张是什么?”
郑庭铁说:“你不要替他说话。”
星子说:“就说!”
魏书观低着头,对郑庭铁说:“我错了。”
星子说:“错什么呀?你没错!”
郑庭铁举起手,说:“好啦。”他看着星子,手一挥,“进家去吧。”
星子与魏书观道别说了再见,方才进门。
魏书观看着郑家关上的大门。大门上镌刻着凶神恶煞,门的两边还立着两头猛兽,它们也在看着他,或者说,在吓唬他。
血气方刚的魏书观,不禁朝凶神恶煞和猛兽吐了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