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镇长郑庭铁只是和校长魏书观在一起的时候,谈到了陆耀延是不是冤死的问题。
他们在镇长开的“郑记茶馆”里喝茶。其他客人都走了,郑庭铁让店员们也下了工。茶馆就剩他和魏书观校长两人。
郑庭铁说:“魏校长,听说你今天看戏去了。”
魏书观说:“是啊,看狗咬狗去了。”他给镇长斟茶,“我可没看见您去。”
郑庭铁说:“陆耀延这条狗一定是死了,还睁着一只眼睛。”
魏书观说:“您虽然没去看,但是耳朵很灵。”
“不,我没听任何人说。我是猜想的。”
魏书观一愣,“他死了还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为何这么猜想?还真猜对了。”
“因为,陆耀延是屈死的。”郑庭铁小声说,尽管周旁没有人。
魏书观大惊,“您是说,那个死了的日本军官,不是陆耀延杀的?”
郑庭铁眨了眨眼,“不是。”
“不会吧?”魏书观说,“何以见得不是?”
“因为刘翠芬跟我说了,那晚上陆耀延一直跟她在一起。他没有时间去杀人。”
魏书观:“刘翠芬?她不是死了吗?”
“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的。”
“她跟你说的不一定是实话。”魏书观说。
“她跟我说的是实话,” 郑庭铁说,“但是,她对日本人说假,撒谎了。”
魏书观:“她不知道这会坑了陆耀延么?”
“她就是想要他死。”
“为什么?他们不是相好么?”
“男人和女人可不全是相好才睡在一起,尤其是女人懦弱而男人霸道的时候。”
“您是说,刘翠芬是被陆耀延霸占的。”
“霸占也就罢了,她可以忍。但是霸占她的男人是个汉奸,她不能忍。”
“所以她要借日本人的手,杀了陆耀延这个汉奸。”
郑庭铁点头。
“但是,光凭刘……姐的证供,还不足够说明陆耀延杀人呀。”魏书观想了想说,“陆耀延又是皇协军要人,日本人能轻易相信和认定他是杀人犯吗?”
郑庭铁说:“这只能说陆耀延命中该死。宴会的时候,他中途离席不归,刘翠芬的证供又说他不跟她在一起,有杀人的时间。他跟刘翠芬死缠硬泡,而刘翠芬跟被杀的日本军官不清不楚,让陆耀延知道,日本人也就推断他有杀人的动机。他是皇协军司令,找一把枪轻而易举,枪法肯定也不赖。还有案发第二天,他强行冲卡,给日本人一种畏罪逃跑的感觉。这几种情况一综合分析推断,陆耀延首当其中是杀人嫌犯。再加上日本人破案心切,急于向外界交代。于是乎陆耀延在劫难逃。”
魏书观颔首,“原来是这样。我原以为陆耀延真杀了那日本军官,日本人不得不杀他偿命,还要拿他来做鬼把戏,以宣扬他们那套平等、秩序、法制的所谓公理。”
郑庭铁说:“日本人倒是真的以为陆耀延杀了那日本军官,这不假,至少伊藤认为不假,不然陆耀延也死不了。既然陆耀延得死,也就顺便拿他来做戏。”
“也就是说,日本人以为陆耀延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魏书观说,“而真正杀死日本军官的不是他,另有其人,但日本人蒙在鼓里。”
“没错。”
“是谁?”魏书观看着郑庭铁,目光笔直。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不知道。”
魏书观收回目光,看着茶杯里的茶,“既然日本军官不是陆耀延杀的,那么,他也就不是死于情杀了?”他说,像是在问茶杯。
郑庭铁不答。
“也有可能还是情杀,因为传言中,刘姐跟很多人有来往,包括死了的日本军官。”魏书观说,他转动着茶杯,“会是谁呢?”
郑庭铁还是不答。
魏书观抬眼,这回问郑庭铁:“镇长,刘姐知道可以除掉了陆耀延,她为什么还要自尽呢?”
郑庭铁说:“自从跟陆耀延以后,又传出她跟日本军官相好,她每天遭人唾骂,生不如死。”
“您事先知道她要寻死么?”
郑庭铁摇摇头,叹道:“被人百般凌辱、唾骂和鄙视的人,想不到是个烈女子啊!”
魏书观沉默了一会,像是怀念和追思也曾被他鄙视的女人。他的脸上露出悔过的神情。
“她要陆耀延死是为国锄奸,而让自己死是为己雪耻。”郑庭铁又说。
“刘姐是名英雄。”魏书观说。
“可惜,她死了都不能葬在夫家的墓地。” 郑庭铁说,“廖姓的人家都够狠的。”
魏书观明白郑庭铁为什么特别强调廖姓人家,因为他的仇家就姓廖。他没有对此表态,转移话题说:“日本人有没有可能发现,陆耀延不是杀死那个日本军官的人?他是被错杀或者说是被枉杀的?”
郑庭铁说:“那要看杀死日本军官的人,要不要再杀下一个。”
魏书观看着郑庭铁,目光又是很笔直,“您认为还要杀下一个?”
“我不知道。”
魏书观恳切地说:“镇长,如果您知道谁是杀死日本军官的人,请告诉我。”
郑庭铁说:“我不知道。”
“他这样下去很危险!” 魏书观说,“他不能孤军作战,我们必须帮他。”
郑庭铁摇摇头,说:“我想,这个人不需要任何帮忙,他是个老手。”
魏书观听了,就说:“郑老,请您相信我,请让我帮您,好吗?”
“帮我?”郑庭铁纳闷地说,突然又笑了笑,“你把我当谁啦?”
“你就是老手,”魏书观说,“或者说,你是把老枪。”
郑庭铁说:“我老不假,但如果你认为我是杀日本军官的那个老手或者老枪,那你就错了。”
“你真不是?”
“不是。”
突然,茶馆的门“咚咚”响起来。魏书观和郑庭铁都惊愣了。
门又一次“咚咚”地响。
郑庭铁比魏书观先镇定下来,看着门,说:“谁呀?”
“是我!郑伯伯!”
伊藤星子的声音。
郑庭铁和魏书观相互看看,魏书观显然没有那么紧张了,但他用手和眼神示意自己要不要躲避。郑庭铁表示不用。
郑庭铁打开门。
伊藤星子一个人在门外。
“郑伯伯,我来找魏校长。他在不在这?”伊藤星子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郑庭铁闪开身子,让伊藤星子进门。
伊藤星子看见魏书观,眼睛瞪亮,“可找到你了!”她说,一眨眼,眼里便冒出泪来。看得出,她想见魏校长的心切。
“你找我干什么?”魏书观不冷不热地说。
“找你不行呀?”伊藤星子嗔怪地说。
魏书观说:“行。我的意思是,你上学的时候不找我,放学的时候才找我,都这么晚了,一定有什么事?你说。”
伊藤星子愣了愣,想想,说:
“我想去学生家做家访,请你带我去!”
“家访?我带你去?”魏书观说,这回轮到他愣了。
“怎么,不可以吗?”
魏书观没有吭声,看上去他很犯难。
伊藤星子生气了,“好,你不带,我自己去!”她说完拔腿就走。
郑庭铁看着魏书观,示意他跟出去。
魏书观跟了出去。
伊藤星子和魏书观先是一前一后地在街道上走着,像是乡间的对象走亲戚,或像城里的情侣闹别扭。但是很快,他俩并在了一起,只像是城里闹别扭的情侣又和好了。
郑庭铁从茶馆的门外看着伊藤星子和魏书观——一个是日本侵略者的女儿,一个明里是校长暗地是共产党的小伙子——在一起亲密无间地走着。他不知道他们能发生什么事情,会发生什么事情。发生了事情该怎么办?他感到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