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夜深人静。廖柏年在自己家里,竟像贼似的探头探脑,缩手缩脚。他摸黑走到后院,才点亮手里的一盏煤油灯。灯光照着他来到一个水缸边。他放下灯,然后舀出水缸里全部的水,再吃力地挪移水缸。水缸移开的地方,露出一个洞口。他趴在洞口边,气喘吁吁地呼唤藏在地库里的三儿子。
廖小三慢吞吞从地下爬了出来,像一只冬眠过后的熊。他看着流汗的父亲,说:“爸,你再不放我出来,我就要憋死了。”
廖柏年疼惜地看着儿子,叹了口气,说:“小三,你今晚就逃命去吧,像以前一样。我宁可你回到山上去当土匪,也不愿看你躲在地洞里遭罪。”
廖小三说:“我不回到山上当土匪还能怎么样?本来跟共产党说好了,我杀了郑庭铁,就带我的人马投奔八路军游击队。可你说郑庭铁不是汉奸,他不该杀,不能杀。我不听你的话,还要杀。你居然给郑庭铁家通风报信,让我杀不成郑庭铁。杀不成郑庭铁,共产党肯定气得想要我的命,还谈什么投奔,收编?屁!我活该就是当土匪的料!”
廖柏年捏住儿子冲动的手,说:“小三,我再跟你说,你好好听。郑庭铁不是汉奸,他怎么就是汉奸了?帮日本人做事就是汉奸,那壶瓶山镇的人个个都是,因为日本人吃的是他们种出来的粮食。”
廖小三说:“别人不当日本人的镇长,他当,而且跳出来自己要当,就是汉奸!”
廖柏年说:“壶瓶山镇,必须要有一个人成为‘汉奸’,必须要有一个人把这顶帽子戴起来,你知道不?不是郑庭铁戴,可能就是我戴。如果日本人逼你爸爸当镇长,你爸爸敢不当吗?如果你把郑庭铁打死了,接他当镇长的就是我,汉奸就是我呀!你懂不懂?”
“爸,你可不能当这个镇长,你知道我最恨日本人,最恨当汉奸的人。”
“就是,”廖柏年说,“所以得让郑庭铁活着,继续当镇长,继续戴汉奸的帽子。这样你爸就不用当那找骂找死的官了。再说,郑庭铁也够可怜的,他的女儿失踪,儿子被你捅死……”
“郑健开不说要去投靠日本人我不会捅死他!”廖小三打断说,“有什么儿子就有什么样的爹,我还是认为郑庭铁是日本人的狗,狗汉奸!”
廖柏年说:“小三,就算郑庭铁真是汉奸,罪该万死,也不该是你去杀他,因为,你已经欠了郑家一条人命,郑家对我们家的仇恨已经很深了,我们不能再添新仇了。”
“那我回山上当土匪去!现在就走。我当土匪,我也抗日,杀汉奸。我不杀郑庭铁,我杀别的汉奸成不成?”
“小三,先逃出镇子再说。”廖柏年说,“我已经探好了,等下你就从我们廖家祠堂的地道进去,再拐到郑家的地道,从郑家的地道,可以出镇子。”
“我不走郑家的地道!”
“逃命要紧,小三,”廖柏年说,“郑家地道早就没人用了,你走不走谁知道呀?逃命要紧,啊?”
廖小三不吭声,像是同意了父亲的逃命指导。他轻轻地掰开父亲的手,像是准备动身了。
廖柏年再次捉住儿子的手,说:“小三,我问你一个事,金田忽一郎是不是你杀的?”
廖小三一愣,“什么?我杀金田忽一郎?他死了?”
“是不是你干的?”
廖小三摇摇头,“什么时候的事?”
“15日晚上,就是你要杀郑庭铁那天。”廖柏年说。
“不是我,”廖小三说:“那天葬礼上没杀成郑庭铁,我一回家你就把我封在地库里,三天不能出来,我上哪杀他去?怎么杀他?”
廖柏年说:“是不是我们家有人趁我不在,偷偷放你出来?”他盯着儿子,眼睛又忽地一闪,“也不对呀,那天我一天都守在家,没出过门。这就怪了,又不是你,那我们廖氏的人,还有谁有杀日本人的能耐呢?”
廖小三说:“你怎么肯定是我们廖氏的人干的?”
廖柏年说:“因为是从我们廖氏祠堂开的枪。这个开枪打死金田忽一郎的人有我们廖氏祠堂的钥匙,有廖氏祠堂钥匙的人,应该就是我们廖氏的人,否则是进不去的,除非这个人会飞檐走壁。”
廖小三说:“难道他就不能从地道进去么?”
廖柏年一拍大腿,“对呀!”他皱皱眉,“也不对,从地道进去,那也是我们廖氏的人,不然他怎么知道我们廖氏祠堂有地道呢?”
廖小三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廖柏年说:“日本人还怀疑是我杀的,昨天把我带去审问。”
廖小三说:“爸,狗日的日本鬼把你怎么样了?”
廖柏年说:“没什么,审了审,就把我放了。”
廖小三拔出枪,说:“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崩烂谁的脑袋!”
廖小三看着孝顺而又脾气暴躁的儿子,说:“不是你就好。否则我们家就全完了。”他摆摆手,“好了,你逃命去吧。”
廖小三收好枪,告别父亲,然后比父亲更像一个贼,飞贼似的一闪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