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廖柏年坐在日本人的审讯室里。这个壶瓶山镇最安分守己因而也是最老奸巨猾的人,居然是头一个受传唤的人。他现在很镇定。日本人对他也很客气。冈田少佐给了他一杯茶,还称他廖先生。
“廖先生,你的姓名?”冈田说。他的助手福康在准备笔录。
“廖柏年。”廖柏年说。
“年龄?”
“五十五岁。”
“请问本月15日晚上,你知道壶瓶山镇发生了什么事吗?”
“知道。我听说有一个日本人被杀了。”
“听说?什么时候听说?听谁说?”
“16日上午,听我的管家说。”
“15日晚上你在哪里?”
“在家。”
“谁能证明?”
“我的家人。”
“除了你的家人,谁能证明?”
“没有了。”
“15日那天,你是否得到了伊藤大佐的宴请?”
“是的。”
“你为什么不赴宴?”
“我身体不适,所以没有去。”
冈田递过一张照片,给廖柏年看。
“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冈田说。
廖柏年看后点点头,“认识。”
“他是谁?”
“金田忽一郎。”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棋友。”
“什么棋?”
“围棋。”
“你们常在一起下棋?”
“有一段时间经常。最近没有。”
“你们都在什么地方下棋?”
“我家里。”
“你去过金田忽一郎住的地方吗?”
“从来没有。”
“知道他的住地吗?”
“不知道。”
“知道金田忽一郎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知道被杀的日本人是谁吗?”
“我想,是金田忽一郎。”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现在把他和被杀的日本人联系在一起。”
“知道为什么传唤你吗?”
“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和金田忽一郎认识。”
“你最后一次见到金田忽一郎是什么时候?”
“准确的日子不记得了。但起码有一个月以上不见了。”
“你们见面就是下棋?”
“是。”
“你有几个儿子?”
“三个。”
“那么廖小三是你最小的儿子咯?”
“是的。”
“大儿子现在干什么?”
“在南洋做生意。”
“二儿子呢?”
“在家。”
福康说:“我们在你家里见到的歪脖子瘸腿的人,就是你二儿子?”
“是。小儿麻痹。”
冈田说:“廖小三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你最近是否见过他?”
“没有。我们有三年没见了。”
“他有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音信全无。”
“你有枪吗?”
“过去有。上缴后就没有了。”
“都有什么枪?”
“短枪、长枪都有。”
“能说得具体吗?”
“短枪有驳壳,三支。长枪有汉阳造,六支。”
“就这些?”
“就这些。”
“这些枪都谁在用?”
“我的家丁。公告上缴以后就都不用了。”
“你确定都已经全部上缴了?”
“确定。”
“你有廖氏祠堂的钥匙吗?”
“有,我们廖姓人家,每户都有。”
冈田走出审讯室。过一会,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长枪。突然,他把长枪朝廖柏年一扔。
廖柏年措手不及,枪碰到他的手臂后掉落地上。他惶惑地看着冈田。
“认识这是什么枪吗?”冈田说。
“这是皇军士兵使用的枪。”廖柏年说。
“能说出它的名称吗?”
“能,三八大盖。”
“你家里有没有这样的枪?”
“没有。”
“你以上回答的问题属实吗?”
“属实。”
冈田示意助手福康给廖柏年看讯问笔录。廖柏年看完笔录没有异议,在笔录上签字和按了手印。
“廖先生,你可以走了。谢谢。”冈田说。他礼送廖柏年出了审讯室。
回到审讯室,冈田问福康:
“福康君,你对廖柏年的口供怎么看?”
福康说:“我觉得,他的话有漏洞。”
“何以见得?”
“两个漏洞,”福康说,他指点笔录。“第一,当你问廖柏年为什么不赴宴的时候,他的回答是,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没有去。身体不适,或健康原因,这是人通常拒绝别人邀请的借口或托词。说明廖柏年不去赴宴另有原因。”
冈田点头,“第二呢?”
“第二,当你问知道被杀的日本人是谁吗?他说,我想,是金田忽一郎。这话听起来是没有什么漏洞,因为我们的确把金田忽一郎和被害者联系在一块了。但是你注意没有,廖柏年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候的表情。他没有任何的吃惊!一个和自己熟悉的人被杀了,他居然没有任何的吃惊?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早就知道金田忽一郎被杀了。可开头的时候,他只说知道15日晚上有一个日本人被杀了,而不说金田忽一郎被杀了。他为什么不直接回答?为什么要回避?”
冈田说:“你指出的这两点,我也感觉到了。我们之所以传唤廖柏年,的确因为金田忽一郎被害的那天晚上,廖柏年没有赴宴。也就是说,他有作案的时间。还有,他有进入作案现场也就是进入廖氏祠堂的条件。虽然,他可以有不在现场的证人,但是,光是他的家人作证是不能采信的。而且,金田忽一郎生前与廖柏年有交往。交往的程度如何,交往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不得而知。也就是说,廖柏年如果是杀害金田忽一郎的凶手,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我们现在不知道,也先不管它。光是凭我上面说的那些情况,廖柏年杀人的嫌疑是存在的。”他盯着那支已经从地上捡起来放在桌上的三八大盖,“他说他家里没有这样的枪,也有说谎的可能。” 他把枪拿到手上,盯着枪,“但是,我认为廖柏年不是杀手!”
“为什么?”
冈田接着说:“金田忽一郎是被枪杀的,是一枪击中脑门丧命,说明这不是一般的枪手干的。这个枪手的枪法、对枪的熟悉和使用,可以说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可是刚才我试探突然把枪扔向廖柏年的时候,廖柏年的反应是什么?是措手不及,是惊惶。如果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枪手,他的本能反应能是这样吗?”
福康说:“如果他是狡猾的狐狸,装的呢?”
冈田说:“不,人的本能反应是不骗人的。我相信我的直觉和判断。”
“所以你把廖柏年放了。”
“准确地说,是排除了他是枪手的嫌疑。”
“但愿川村中佐的直觉和判断跟你一样。”福康说。
廖柏年的口供到了川村中佐那里,川村看了看,甩回给了冈田。显然,他对冈田的审讯方式和推理判断极为不满。他对冈田冷嘲热讽:
“你这是审讯吗?不,你这是医生给病人看病!你把嫌疑犯当成病人,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病人倒是会跟医生说实话。可你现在面对的是嫌疑犯,能对他和气斯文吗?你不把他屁股打烂骨头打断,就指望他跟你招供,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更容易。哦,仅凭他接不住枪就推断他不是枪手。我看我们部队的狼狗不吃屎,只吃肉,可以直接说它们是狼,而不是狼狗。”
冈田回敬川村:“你说得对。一发现金田忽一郎死,我们就出动了狼狗,但我们这些狼狗的鼻子就像患了感冒发炎似的,全失灵了。它们的确不能叫做狼狗了。我审讯是像医生给病人看病,我入伍之前就是个医生。望闻问切,这是中国古代医师扁鹊看病的方法,我觉得可以运用到刑事审讯上,因为后者面对的也是人。人有罪否,其实就像人有病否,通过望闻问切是可以诊断和判断的。当然,把人的屁股打烂把骨头打断也是一种方法,如果不怕制造冤案的话。”
川村中佐顿时火起:“你少跟我谈什么望闻问切!少谈什么冤案不冤案!我现在没功夫允许你来你当医生的那一套!要说冤,谁冤现在?金田忽一郎死得冤,我们日本人冤,懂不懂?一个好端端的日本人,被日本制造的枪和子弹打死了,但持枪杀人的人又绝对不是日本人,可以肯定是支那人干的。这不仅是冤,是奇耻大辱!你怕冤,是怕冤枉了支那人是不是?冤枉支那人怎么啦?多杀错杀支那人又怎么啦?你统统当他们是猪!”
“我想提醒川村中佐,”冈田说,“伊藤大佐在指示我们侦破此案的时候,给我们的原则是,依法办案,以事实证据,找出真凶。我现在是在遵从伊藤大佐的指示原则办案。”
冈田搬出伊藤大佐,川村的火气有所收敛,说:“我现在并没有不让你按原则办案呀?!我是说你审讯方法和凭直觉推断不行,对待嫌疑人不能光来软的,还要来硬的。软硬兼施,文武并用,才能凑效。何况,伊藤大佐的话难道你听不出来?我是听出来了,依法办案,以事实证据,找出真凶,他那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我说你的脑瓜是榆木疙瘩,死脑筋。”
“我这个人是一根筋,的确。”冈田说。
一旁的福康提醒冈田说:“川村中佐的意思,是把廖柏年抓回来,给他用刑。”
“没有必要!我不主张也反对刑讯逼供,”冈田说,“我相信我的推理判断没错,廖柏年肯定不是杀害金田忽一郎的枪手。”
川村说:“那他有没有可能是杀害金田忽一郎的幕后元凶呢?比如,他是主谋,主凶是他的儿子廖小三?”
“这个……”冈田愣了愣,“那是另当别论。”
川村说:“如果廖柏年是杀害金田忽一郎的幕后元凶,怎么可以说是另当别论呢?”他像是抓着了冈田的过错,变本加厉斥责,“那你就是帮凶!”
冈田危言耸听,未免有些毛骨悚然。
川村说:“我们出兵围捕过廖小三,想为郑庭铁报仇,好让郑庭铁死心塌地为我们日本人服务。郑庭铁也乐得借刀杀人。廖家的人肯定恨死了郑庭铁,也仇视我们日本人。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15日的两起事件,都是廖小三干的呢?廖小三潜回镇里,想在葬礼上干掉郑庭铁,没有成功之后,晚上趁机枪杀我们的人?对,完全有这种可能!”
“可是我们没有廖小三回到镇里的证据,” 冈田说,“我们搜查过廖柏年的家,也把镇上里里外外搜遍了,没有任何廖小三的踪迹。”
“那是因为你们的鼻子都不是狗鼻子!”川村心有不甘地说。
冈田说:“狗鼻子也嗅不出廖小三的味道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廖小三不在镇里,不再现场,说明不是他干的。”
“那是狗干的!”川村说,他气鼓鼓的,因为他的推论被手下推翻。
这时,负责内部调查的松下进来。他报告两条意想不到的线索:
15日晚宴,皇协军湘军司令陆耀延早早离开郑家大院,再也没有回到宴席上。
还有,陆耀延在镇上有个相好的女人,叫刘翠芬,是个寡妇。重要的是,金田忽一郎生前,也和这名寡妇有来往,至于两人是不是相好的关系,就不知道了。
川村一听,马上联系到案发当晚,金田忽一郎拒绝他的护送,难道是不想回象鼻子沟,而是去会刘寡妇?然后,案发第二天,陆耀延急着离开壶瓶山镇,并强行冲卡,难道是杀人后急着离开?。这一联系,一下子使陆耀延成了枪杀金田忽一郎的最大嫌犯。
冈田的心放松了,脸上也露出自信的神情,因为陆耀延的嫌疑,至少说明了冈田对廖柏年或廖小三不是枪手的推断没有错误。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陆耀延不是一般人,是皇协军湘军司令,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抓他,会引起麻烦,就是传唤他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但川村不管这些,他主张立即抓捕陆耀延。“这支那猪,我早看出来他和我们日本不是一条心!他在哨卡闹事的时候我就想抓他。光凭他在哨卡闹事就可以抓他,现在又多了一条杀人的嫌疑,更可以抓了。抓!”
冈田说:“我们是不是要请示一下伊藤大佐?”
川村说:“伊藤大佐现在在象鼻子沟。主持101研究,那才是天大的事,不要让他分心。”
冈田说:“101研究,现在不是由宫本主持吗?”
川村说:“宫本还是个小学生,那么重要的研究,他能主持得来?主管吃喝拉撒还行。”
冈田说:“我认为还是慎重为好。”
川村盯着冈田:“冈田,你不是很相信你的直觉吗?”
冈田没有回答,但是神情表示他很自信。
“那我问你,你认为陆耀延有没有杀人的嫌疑?”
“有。”
“他和那个廖小三,谁的嫌疑更大?”
“当然是陆耀延。但是……”
“那好!“川村打断说,“抓!出了问题我负责,出了麻烦我顶着!”
冈田有了川村的承诺,也变得果敢了起来。“是!”
但就在冈田组织兵力,准备出门抓捕陆耀延的时候,川村改变了主意。他把冈田叫回来,说:
“中国有一最著名的宴会叫什么?”
“鸿门宴。”冈田说。
“那我们也摆一桌鸿门宴怎么样?”
冈田想了想说:“这主意倒是很好。可是……”
“可是什么?”
“鸿门宴上,项羽最后还是把刘邦放跑了。我们把设局抓捕陆耀延比做鸿门宴,不吉利。”
川村说:“我后来想了想,破获此案,抓捕凶手,还是不能卤莽。伊藤大佐的指示原则,我们不能违背。哪怕你的直觉是对的,我们也得有证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冈田看着川村,目光明亮而漂移,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川 村说,“我们得找到杀害金田忽一郎的那把枪。三八大盖。这把枪上,要有凶手的指纹,我们才能抓他。”
冈田说:“这当然好。但很难。他要是把枪毁掉了呢?或者把指纹抹掉了呢?”
“对你来说很难,”川村说,“但是对我不难。”
冈田说:“那要找到这把枪,我只有仰仗川村中佐了。”
川村看了看与自己话不投机的搭档,苦恼地说:
“你的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