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样隆重的葬礼在壶瓶山镇史无前例。
戏台上,两个日本兵的巨幅遗像镶嵌在黑色的幕布中央,他们分别是伊三下士和森山下士。幕布的上方,是“伊三 森山烈士永垂不朽”的横额。幕布的左右两边,是一副对联,上联是:
为民除害抛头颅洒热血英魂永在
下联是:
中日亲善求大同存小异东亚共荣
记者摄影机、照相机的镜头,正在纷纷拍录着这幅对联。这些来自东亚各国的记者们还没有离开壶瓶山镇,似乎这个葬礼比人和鳄鱼之战的场面更值得期待。
鲜花簇拥着两口硕大的棺材。棺材边,分别是四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皇协兵,他们并肩站立,共同守护着五天前被鳄鱼咬死的两个士兵。他俩生前是下等兵,但是他们死后,却享受着至尊的殊荣。
当然,岛田小队长也待遇不薄。他破例站在了戏台下悼念队伍和群众的最前列,与伊藤大佐、川村中佐、陈敬斋省长、陆耀延司令等日中军政要员站在一起。这待遇是他以失去左臂的代价换来的。他现在还被护士搀扶着。本来,他是不该来参加今天的葬礼的,因为他断臂的伤口发生了感染。但是他一定要来,死活都要来,送别比他不幸抑或因他指挥不当而失去性命的战友。
现在看来,岛田小队长并没有指挥不当的责任,因为他荣耀地和他敬重的伊藤大佐以及他佩服的川村中佐并列在同一排位置上。这还是伊藤大佐亲自安排的。在步入葬礼现场之前,伊藤大佐特别接见了他,向他表示慰问。随后,伊藤大佐牵引他步入现场,指定他站在现在这个地位上。而伊藤大佐亲爱的女儿伊藤星子,却只能站在后排。
伊藤星子虽然在后排,并不意味着她遭人忽视和冷落。她漂亮的容颜和随意、任性的行为,让多数的日本官兵和皇协军官兵为之侧目和倾倒,也让不在少数的壶瓶山镇的百姓感到亲和。
比如她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好奇。但她不是对死去的日本兵或那两口棺材感到好奇,而是对壶瓶山镇感到好奇。
这个镇子实在是很特别,很美。
伊藤星子跟随父亲一进入这个镇子,就有这样的感觉。
首先她很惊讶,在战火连天的中国,居然还有保存着如此完好的镇子。古街老宅,青砖黛瓦,亭台楼阁,绿水石桥,全然没有被炮火烧灼过的痕迹,甚至连污染都没有。这真是很奇怪,因为她来中国所到之处,无不是断垣残壁,硝烟弥漫,哀鸿遍野。惟独只见到这个镇子,街坊平安,百姓平安。当然,在来中国之前,她知道这个镇子。因为,这是父亲曾经来过、住过并且念念不忘的镇子——壶瓶山镇。父亲对这个镇子的眷恋和痴迷,也让她好奇和向往。因此,她不顾母亲的反对,来到中国,找到在五年前就已重返中国的父亲。恰好,石门县壶瓶山镇发生了日本士兵被鳄鱼伤亡的事件,作为石门县日本占领军最高长官的伊藤大佐前往慰问和吊唁,她得以跟随父亲而来。
她本以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想不到,危亡的中国,仍有和美的镇子,像一个破碎的家居,尚存一幅没有焚毁的图画。
伊藤星子脱离吊丧的队伍和群众,因为她发现戏场的边角,有一只猫。那猫一动不动,蜷缩在那里。她顾自走过去,把猫抱起来。她原以为猫已经死了,想不到猫只是睡着。猫被她一抚弄,醒了。它懒懒地看着抱它的陌生人,并不显得惊吓。伊藤星子很高兴,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加美丽,在那样一种肃穆的场合,显得格外的醒目和灿烂。而她对一只猫的爱怜,让见识了日本人凶恶的壶瓶山镇的民众,感到特别意外。
戏台下面,来参加葬礼的壶瓶山镇小学的学生,几乎被这名特别的女人吸引。这些学生有中国学生,也有日本学生。认识日本的女人对日本学生不是问题。而对于中国学生,他们也能看出来她是日本女人,但是他们一点也没感觉她有什么可怕。他们看待她,就像是自己的大姐姐、姑姑,甚至比自己的大姐姐和姑姑还要亲和。
可学生们的老师却不一样。老师们的脸是扳着的,包括校长魏书观,脸也像一块黑板一样。老师和校长的眼睛严厉地瞪着学生们,用眼神警告学生们你们这么看待一个日本女人是错误的。这是什么场合?这是即将开始的葬礼!你们的表情跟葬礼的气氛严重的不符合,你们的注意力应该、必须集中到戏台中央两位日本烈士的遗像和棺材上。
但学生们已经为伊藤星子着了迷,他们完全忽视了老师和校长的警告,依然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活泼漂亮的日本女人和她怀里的猫。他们这种近乎轻浮的行为在这样一个本该庄严、懊丧的场合,显得毫无教养。
当然,显得没有教养的,还有多数壶瓶山镇的民众。
这一切,自然是被伊藤大佐看在眼里。但是,流露在他眼里的失望,却不是针对天真无邪的小学生和好奇的民众,而是对自己任性的女儿。可是,对于自己宠爱的女儿,拿她的任性有什么办法呢?
伊藤大佐急忙指示葬礼立刻开始。
主持葬礼的是石门县县长朱道弘。他首先请陈敬斋省长宣读“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兼“东亚联盟中国总会”会长汪精卫的唁电。唁电说:
“惊悉大日本皇军士兵伊三、森山为除我中华民国湘民鳄害,不幸罹难,吾感万分悲痛!余谨代表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及东亚联盟中国总会向二位烈士表示深切的哀悼。大日本国为了东亚人民的独立、和平和福祉,远征中国、菲律宾、缅甸等东亚诸国,帮助东亚人民摆脱西方殖民统治,解放亚洲人民,余感动之至,感谢之至。余将恪守《日华协议》和《大东亚共同宣言》,与日本协力共同防共,扑灭共产主义,为建立东亚新秩序,实现东亚共存共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汪精卫”。
陈敬斋读完唁电,朱道弘县长接着说:
“下面,请大东亚共存共荣示范镇壶瓶山镇镇长郑庭铁致悼词!”
在众人集聚的目光中,一个年愈五十的男人从幕后走上前台。他形态软弱,略显萎缩,步子慢腾腾地走了好久,才到扩音的讲口前,竟然还有些气喘。
这个形态软弱的男人的上台,却集中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别看他人瘦弱,又不过是一个镇长,但在人们的心目中,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自从壶瓶山镇变成大东亚共存共荣示范镇,自从日本人开动的宣传机器大肆渲染,郑庭铁——这个“民选”的镇长,因为在镇长的前面,加了“大东亚共存共荣示范镇”的字眼,他的名字,已经飞出壶瓶山镇,蜚声海内外。对这样一个镇长,你可以抬举他,也可以轻蔑他,褒也可,贬也罢,就是不能忽视他的存在。因此他的出现,这个瘦弱的老头,竟比刚才出现的日本美女,更吸引人的眼球。
只见郑庭铁站在扩音讲口前,比讲口还矮了半截,如果要对准讲口讲话,要么把讲口降下来,要么就得垫起脚尖。但是他没有动作,可见他不想把讲口降下来。然而也不见他垫起脚尖。
难道郑庭铁相信他平时与他形体同样软弱的声音,足以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么?
壶瓶山镇小学校长魏书观担心地看着台上的镇长。只有他知道他的担心,跟别人的担心不一样,大不一样。
根据葬礼的议程,郑庭铁镇长讲话之后,将是学生们唱日本歌的时间。而根据“家里人”的安排,在孩子们的歌声响起来的时候,将有一颗子弹,借着歌声的掩护,从不远处的阁楼上射出来,直奔汉奸郑庭铁的脑袋。
而这颗子弹,能准时准确地击中郑庭铁的脑袋么?
魏书观不安地看着郑庭铁。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不远处的骑楼上,一扇雕花的木窗裂了一道缝,黑洞洞的枪口隐约可见。
郑庭铁咳嗽了两下,看上去他准备讲话了。
人们原还以为郑庭铁镇长会从口袋里取出准备好的稿纸,照着稿子念。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两手相握着,放在腹部。他打算就这么实打实地说话。他果然就这么说了:
“诸位官兵,诸位记者,诸位壶瓶山镇的镇民,今天……”
朱道弘县长这时跑过来为郑庭铁镇长降下了讲口。
郑镇长的声音变得扩大起来:
“今天是壶瓶山镇一个黑暗的日子。因为,今天在这里举行两名日本士兵的葬礼。伊三、森山这两名日本士兵为了杀掉油榨河里的鳄鱼,反而被鳄鱼所杀。我作为壶瓶山镇的镇长,为这两名异国士兵的生命葬送在我壶瓶山镇界内,感到悲痛。为此,我郑某献出了两口棺材!这两口棺材本来是为我和我贱内两口子准备的,但是,我们心甘情愿地把它们献出来,厚葬这两个年轻人。”
川村中佐听得出郑庭铁镇长话里有话,不对味。他皱起眉头。朱道弘县长见状紧张,使劲朝郑庭铁挤眼弄嘴。但郑庭铁压根没看见,继续说:
“我认为我捐出这两口棺材是值得的,因为我想日本士兵比我和我的贱内更用得着它们。”
川村中佐脸上青筋暴起,他显然怒不可遏了。在他要跳上台制止郑庭铁镇长的冒犯言语时,被伊藤大佐拦阻。显然,伊藤大佐在包容自己的老朋友郑庭铁。
郑庭铁的发言连魏书观也觉得意外,他没想到郑庭铁会把自己和自己老婆的棺材捐出来,他琢磨郑庭铁的话,觉得有一丝悲壮的情绪在里面,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郑庭铁镇长说:“如今中日交战,日本的铁蹄踏遍大半个中国,我壶瓶山镇也在日本军占领和控制之中,所幸壶瓶山镇至今未受炮火侵袭,这因果于壶瓶山镇为所谓大东亚共存共荣示范镇。我郑庭铁虽为壶瓶山镇的镇长,但还是个下人,老朽。我没有汪精卫主席那么一副求存求荣的骨头,也不理解何为共存共荣。我只知道我是个中国人。既然作为壶瓶山镇的镇长,那么,保护壶瓶山镇百姓家园不受毁灭,生灵不受涂炭,是我的职责。至于老朽我,是生是死,早已置之度外。”他沉吟一会。“今天,两名不幸罹难的日本士兵,他们的尸骨之所以没有运回日本,而将葬在我们壶瓶山镇,这是为什么?我理解,是为了让壶瓶山镇记住他们,不忘记他们是怎么死的。但是终归有一天,我相信他们的尸骨一定会返回自己的国土,得到真正的安息。我讲话完了。”
台下鸦雀无声。尽管郑庭铁镇长的讲话,让许多人听出话中有话,听得明白,有的还听得激动、感动,但就是没有人愿意出声,就连曾怒不可遏的川村中佐,在这个时候也不再冲动。
接下来,该是学生们唱日本歌的时候了。
突然,一个日本兵急急地赶到伊藤的身边,将一张纸条交给伊藤,伊藤一看,脸色大变。他一阵咕噜,日本兵四处散开。
两个日本兵冲上台去,用身体挡住郑庭铁,将他架起。郑庭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道:“你们要干什么?”
伊藤大佐也已来到郑庭铁身边,对他说:“有人要杀你。”
郑庭铁扫了一眼台下,他看见台下一片慌乱。校长魏书观忙着维护学生们,阻挡他们不要乱跑。
不远处那扇雕花的窗口,又轻轻地关紧了。
现场很快就布满了日本兵。不光是现场,整个壶瓶山镇的大街小巷,到处是皇协军和日本兵慌乱的脚步。
现场重新安静下来。郑庭铁还留在台上,只不过被日本兵严密卫护着。他坐着,面无惧色地透过日本兵的腋窝看着台下,台下的人们却无不诚惶诚恐。一些已经跑掉的中国人又被日本兵驱赶着回到场地。这个场面是他始料未及的,尽管他知道他这个所谓的汉奸镇长,是一定要有人杀他的,即使他不是汉奸,恨不得要他命的人也有,只不过他没想到,要杀他的人竟然选择在日本人警备森严的场合动手。这是为什么?为了制造影响?轰动?是的。我郑庭铁要是在这种场合被打死了,可以向公众证明,这就是汉奸的下场!可我是汉奸吗?我是什么汉奸呀?我比任何人都痛恨日本人!有谁知道呢?我要是死了,连装尸体的棺材都没有了。
郑庭铁想着,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台上两口漆黑的棺材上。
朱道弘县长跑过来,战战兢兢地对伊藤说:“伊藤大佐,我看还是早点结束吧。学生们唱歌,就免了吧。”
伊藤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朱道弘县走上前,把嘴凑到讲口边,大声宣布:
“现在,起柩!”
十六名大汉分别抬起了两口棺材。在人们的凝望和注视中,两口棺材像两副大轿,被抬下戏台。街上冷冷清清。两口棺材穿街过巷,最终它们将抬往镇子外草木葳蕤的山冈,埋在山冈上。
壶瓶山镇的人们心里觉得,日本人只有埋葬在那山上,才成为真正的日本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