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0日 晴
我担心或预料发生的事没有发生,宁阳市的老百姓依然对姜市长有口皆碑,这一点出租车司机最有代表性。
今天我是坐出租车去上班的,在补休了四天之后。
而四天来,我人在休息,心却是提心吊胆——为25日那晚在厕所里不慎泄露的姜市长已有新欢的消息,我担心被传出去变成了诽闻。虽然我把帐算到李论的头上,但是一旦麻烦我也难脱干系。四天里我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给自己关了禁闭,闭门反省或者思过。我人不出屋,心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倒希望司机韦海和秘书蒙非来拍我的门,因为之前我告诉他们,一旦有事就上门通知我。但他们始终不来。我捱过了难熬的四天。
我坐在出租车上,像一个赶去城里购置降价商品的大学讲师。因为我是从东西大学门口出发的,对此出租车司机深信不疑。我一上车,司机就说是去利客隆对吧?我不解其意,嘴里却应道对。司机有点得意,说明说今天利客隆店庆,全场商品除了电器一律六折,就上午两个小时,九点到十一点,你现在不去就晚了。我说所以我打的。司机说大学教授打的是不成问题吧?我说你看我像个教授吗?他说现在年青的教授多得很,读博士出来,熬两年就可升教授了。我说你都不回头看看我,怎么知道我年青?他说你上车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你了。我说那你怎么认为我是教授呢?司机说我看你走路的派头像。你走路的时候挺胸昂头,不是当官的就是当了教授,你是从东大出来的,所以我想你就是教授了,对不对?我说不对,我只是讲师。司机回头吃惊地看了看我,说不会吧?我说只有讲师愿意夸自己是教授,哪有教授愿意说自己是讲师的?他说那是。现在很多人科长局长厅长市长地叫,其实就是副的,哪有那么多厅长市长呀?市长我们电视上天天见,骗得了人么?
“宁阳市现在的市长是谁?”我装做不懂说。
“你不知道?”出租车司机不敢相信地说。
我说:“大学教师成天钻在书本里,对社会上的事很孤陋寡闻的。”
出租车司机相信了,说:“我告诉你,宁阳市的市长姓姜,叫姜春文。”
“哦,”我说,“这人怎么样?”
“不错!”出租车司机说,还竖起了拇指,“他当市长以后,宁阳市的变化确实是大!街道宽多了,堵车少了,楼房起多了,发廊少了,草皮种多了,牛皮少了,这都是我们姜市长的功劳,我们有这样的市长,是我们宁阳老百姓的福啊!”他连续用了三次我们。
我说:“那姜市长生活方面,有没有听到不好的传闻?”
司机摇头,“没有!要有,我们开出租的肯定首先知道。”
“最近也没有?”
司机又说没有,“不过,宁阳最近死了个局长,女的,听说就是我们的市长夫人,如果是真的话,可就苦了我们姜市长了,他那么好的一个人,神灵怎么不保佑他的一家呢?希望这不是真的。”
“还听到别的什么没有?”我说。
“就这些,没有了,”出租车司机说,“听到这些就够让人难受的了。”
我一直前倾的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像阵痛消除的人,感到十分的舒畅。我不由感念起那位被我和李论吓跑的老知识分子,他即使把屎拉在裤裆里,也要坚定地维护市长的尊严和形象,做到守口如瓶。他的有为和不为让我感到惭愧和羞愧。
我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利客隆商场,在那下了车,因为我必须把大学讲师装到底。
利客隆商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纷纷地要往里涌,但警察和保安已经组成人堤,拦截人的进入。
于是我像一个来晚了不可能买到便宜货的市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在离市政府有三百米的地方,我下了车。我既不能被误以为是一个投诉者或上访者,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秘书蒙非汇报说市委常委会已经批准了市政府关于成立清查假文凭工作组的提议,工作组领导成员的名单也已确定。
我看到文件中的名单如下:
宁阳市清查假文凭工作组领导成员名单
组 长:彰文联 市人民政府副市长
副组长:韦朝生 市委组织部副部长
方 强 市纪委副书记兼市监察局局长
田代强 市人事局副局长
名单连我一共四个人,职务面前都是“副”字当头。我不知道这么几个副手能干多大的事?敢不敢碰硬?而且这个名单意味着我们只能查职务比我们低的人的文凭,就是说只可打老鼠,不可打老虎。但是先打老鼠也好。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杀鸡也可儆猴。
“工作组人员定了吗?”我问蒙非。
蒙非说:“还没有。人员由领导小组定,从各个部门抽人。”
“你通知一下领导小组的成员,下午开会。”我说。
蒙非出去打电话。过了一会,他走回来,说:“彰副市长,韦朝生副部长下午要去教育局,宣布唐进代理黄永元主持教育局全面工作的决定,参加不了下午会。是不是要改期?”
我说那就明天吧。
蒙非站着不走,看看我,似有话要说。
我说:“说吧。”
“关于工作组的人员,我想不能再把本身文凭就有问题的人吸收进来。”蒙非说。
“那当然!进来之前先严格审查。”我说,突然一愣,“不能再把?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不是领导成员里就有本身文凭有问题的人?”
蒙非说:“我没说。”
我说:“到底是谁?”
蒙非痛苦的样子,哀怜的眼睛看着我,希望我别问了。
我说好吧,你能提醒我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谢谢你。
蒙非得到解脱,像获得大赦一般。
我在办公室里,却如坐针毡、如临大敌。清查假文凭的领导成员里就有假文凭的人,这还了得!如何是好?这不等于一个队伍的内部有了奸细吗?这个奸细是谁?一个还是两个?
危机四伏的我,觉得自己就像电影《无间道》里那位智勇双全最后仍然死于黑枪的探长。
12月1日 晴
我是凌晨六点被叫起来的。打电话给我的是常务副市长林虎。
林虎说,我是林虎。黄永元自杀,接你的司机已在路上。
我蓦地从床上挺身坐立,电话筒脱手掉落在地。
我听到地上的电话筒传着林虎的声音:这事该你负责。
然后电话“嘟嘟”地响。
我呆了很长的时间,还没有把地上嘟嘟作响的话筒捡起挂上,直到有人敲门,我才如梦方醒一般,把灯打开,把门打开。
来接我的司机韦海循声去卧室把电话挂好,把我打开的日记本合上。然后站在一旁看我。他说彰副市长,你把衣服的扣子扣错了。
路上,我才怯怯地问司机:“他死了吗?”
韦海说:“不知道。但人已经送到医院里了。”
我不再问什么,是不敢问。一向多话的韦海也缄口不语,他不是被自杀的黄永元吓坏了,就是被我惊恐的样子吓怕了。
我来到市一医院,直奔急救室。
医院的负责人和医生还未来得及跟我说什么,一个披着男人棉袄的女人一边叫喊着“凶手!”,一边冲过来。她撞开阻挠,像疯子一般来到了我的面前,直勾勾的眼睛瞪着我,说:“你这个凶手!你还我丈夫!”
我像根木头一样站着,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跟她说什么,只好不说。
我的沉默让女人更加疯狂,她扑上来,撕打我,凶猛的架势像要把我撕碎不可。
但她很快被制止住了,被人拉走。
抢救黄永元的医生说,病人腕动脉断裂,失血很多,血压测不到,心率微弱,生命仍然处在危险之中。
一医院院长说,我们正在想法组织血源,争取尽可能找到血源,给黄副局长输血。
我说:“医院没有备用的血浆么?”
医院院长说:“黄副局长的血型是Rh阴型,我们医院的库存没有Rh阴型的血浆。”
“那赶紧向其他医院求援呀!”我说。
“我们已经给血站、二医院、三医院、四医院打电话了,”一医院院长说,“也向省医科大附院、省人民医院求援,都没有Rh型的血浆。”
“O型血不是万能血型吗?”我说。
医院院长摇摇头,“Rh阴型是一种特殊的血型,每一千人中才有一个,这种血型的人只有配型一样的人方可输血。”
我说:“那医院有没有这种血型的人档案?”
医院院长说:“我们医院没有。”
“血站呢?”我说。
另一位医院负责人说:“血站倒是登记有五例,电话也都打过了,有两例在外地出差,一位在新疆,一位在国外,短时间内回不来。另外三例,有一位已经去世了,另两位联系不上,号码和地址都变了。”
“把两位联系不上的Rh型名字告诉我!”我说。
医院负责人说:“因为联系不上,我就没有问名字,但血站知道。”
我说:“马上叫血站把名字发到我的手机上!我的手机是139078104**,记住了吗?”
医院负责人说记住了。
我朝司机韦海一招手,“快,我们走!”
司机韦海说去哪?
我说:“市电视台!”
不到三十分钟,我坐在了市电视台的直播间。
我向公众发表电视讲话:
“我是宁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彰文联,现在有一名教育战线上的同志急需输血,他是Rh血型的患者,住在宁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等待输血。Rh型是一种特殊的血型,只有配型相同的人方可输血。现在宁阳市的所有医院都没有Rh型的血浆,也找不到血源。我急切向市民恳求,是Rh血型的人,请马上到宁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知道有Rh血型的人,请帮助转告,或拨达120,110。我恳求你们的帮助、支援!丁工同志,胡红一同志,你们现在是我所知的Rh血型的人,如果你们正在看电视,我请求你们立即赶往宁阳市第一人民医院,因为患者是和你们同一种血型的人,Rh型,只有你们能挽救他的生命!”
我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要求电视台反复播出。
当我重新来到市第一医院的时候,只见要求验血献血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
我在电视讲话里指名道姓的丁工、胡红一都来了,护士正在抽他们的血。
他们的血让我流泪,因为他们的血让割腕自杀的黄永元有可能得救。
我现在知道,教育局副局长黄永元的自杀,确实和我有关。因为我查出黄永元的文凭是假的,他因此被削去主管教育局全面工作的权责,并有可能受到进一步的处分。这意味着,黄永元当局长已经没有可能,副局长的位置也难保。他因此以死抵触。我看到他的遗书是这样写的:
宁阳市假文凭的人多的是,为什么只拿我开刀?这不公平!我没有得罪任何人,包括彰文联副市长。但愿我的血没有白流。
黄永元2003年12月1日凌晨绝笔
遗书像一份诉状,被我递还给在场调查的警察。我在诉状里成了黄永华自杀的罪人,但我无需辩护。
然而我很难过,非常难过。
中午,我弟弟彰文合打电话来,说华裔英国人林爱祖扶助我们村建校造桥的一百五十万资金已经到位了,建校造桥工程将于元旦开工,问我到时能不能回去参加开工仪式?
我说我不能。
“这是乡里的希望,”我弟弟说,“哥,我现在已经当上菁盛乡副乡长了,并且,我们村的建校和造桥工程由我负责。”
我说:“那我更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让你有恃无恐。”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弟弟说,“你是不是担心我会拿工程的回扣?”
“你会吗?”
“哥,你放心,我不会。”
我说:“那好,等工程竣工了,我再回去。”
我弟弟说:“工程计划明年六月竣工,学校可能会提前一点。”
“妈好吗?”
“好。”
“那就这样。”
我放下电话,心情仍然沉重地停留在我们村建校造桥的事情上。因为我以为一百五十万工程款不会到位。我把华裔英国人林爱祖当成了骗子,也把带动林爱祖去我们村的黄永元当成了骗子。在这件事情上,我错了。我们村就要有桥有新的校舍了,并且还是黄永元促成了此事。而我却不依不挠地查处黄永元的假文凭,造成了他的自杀。我觉得很对不起黄永元。我很难过。
晚间的时候,医院打电话来,报告黄永元已经苏醒,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是黄永元拒绝见我。
我也不好意思见他。我对他永远心存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