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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辆一绿一白越野车开到河对岸码头上停下并发出长鸣的时候,我和曼得拉正在山上,祭奠李论的祖父。
李论的祖坟像汽车的车头那么大,是用石头垒砌成的。它三面环山,看上去就像一顶帽子,安放在沙发上。我没有见过李论的祖父,但我知道李论祖父的骨头就藏在这风水宝地的坟墓里面。这把已明显变得尊贵的老骨头,正在被我这个不是他孙子的人顶礼叩拜。我一叩一祷告:尊敬的李老大人,我代表您的孙子祭您来了!您的宝贝孙子李论现在飞黄腾达,全托您的保佑。他现在又要升官了,那么请您继续保佑他吧!如果您慈悲,也顺便保佑保佑我,让我跟着您的孙子发达富贵!
在我的祷告心声中,曼得拉愉快地烧着鞭炮。哔哔啪啪的鞭炮声响彻云霄,回荡在整个山间河谷。
汽车的长鸣就在这时候响开过来,就像乐队的某种乐器,配合地奏起,与悠扬的鞭炮声和谐地交响。我寻望着汽笛的来处,看见了停在河对岸的汽车。
半个小时后,在我的家里,我看到了李论,还有县长常胜。
他们是来接我回去就任的,因为我考上了宁阳市的副市长!
李论把G省的省报在我面前摊开,指着头版上一条标题,说看吧。
我看报纸。
公选14名副厅级干部任前公示
经公开选拔,省委组织部研究并报省委同意,郭元元等14名同志(名单附后)拟提拔担任副厅级职务。按有关规定,现予以公示,征求党员、群众和单位的意见,并就有关事项通告如下:
1、在公示期限内,个人和单位均可通过来信、来电、来访等形式,向省委组织部反映公示对象在德、能、勤、绩、廉等方面的情况和问题。以个人名义反映的提倡签署或自报本人真实姓名;以单位名义反映的应加盖本单位印章。
反映公示对象的情况和问题,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不得借机诽谤和诬告。
2、公示时间:8月29日至9月5日,共7天。
3、受理单位: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
地址:宁阳市星湖路8号省委大院
邮政编码:530011
联系电话:07**—871851**
传真电话:07**-8718**99
电子信箱:g*b@sohu.com
G省公选14名副厅级干部任前公示名单(附)
郭元元(女,1966年5月生,党校本科,拟任省委党校副校长)
章 明(男,1962年6月生,法学硕士,拟任省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
钟蓓蓓(女,1963年1月生,党校本科,拟任省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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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德全(男,1958年11月生,大学本科,拟任省教育厅副厅长)
李 论(男,1964年5月生,经济学硕士,拟任宁阳市副市长)
彰文联(男,1964年8月生,文学博士,拟任宁阳市副市长)
…………
我的眼光一目十行,在碰到李论的名字后烫了一下,在紧接着触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沸腾了。
我的家顿时成了欢腾的蜂箱——闻讯而来的村民和亲戚们踏破了我家的门槛,不知是为了看看县长长的是什么样子,还是为了当上官的我和李论道贺,总之他们蜂拥而至,争相进入我的家里。家门外还有许多未能挤进的乡亲在翘首以待。
县长常胜、我和李论就像三只蜂王一样被淳朴的群众簇拥,被热切的乡音包围。在我们村的历史上,从没有县长光临过,也没有产生过比县长还大的官。可今天我们家,一下子却集中了三位“大官” !一个县长,两个副市长,如果村民们了解一点官场常识的话,应该知道副市长的级别比县长还高。是的,村民们知道了,县长常胜亲口告诉了他们。并且从县长对我和李论谦恭的神态中,村民们也看了出来。他们把热情的重心转向了我和李论,把希望和要求向我们这两位本村本土走出的高官和盘托出——
修一修我们村的码头吧。村民们如是说。
我的心一震,因为村民们并没有要求造桥,而只是希望修一修码头。这要求多低啊!
我正要拍胸脯答应乡亲们的时候,李论攥住了我的手。
李论说:“我们走吧。”
我看着李论。
“事情很急,需要你马上回去,”李论说,他的脸色阴郁,心情焦虑的样子。
“什么事情?”我说。
“到车上再跟你说,”李论说,“走!”
我看看满目真诚的乡亲们,对李论说:“什么事情现在不能说?”
“非常严重的事情,非你解决不可,”李论说,“我打你的手机不通,也知道这里没信号,就只有亲自跑来了。”
“那你就不回家看看了?”我对已快到自己家门口的李论说。翻过我家后面的山,就是李论的家,他鳏居的老父亲还在那家里。
“以后再说吧。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李论说。他一脸的猴急。
李论的神态也让我起急,因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回家已经一个星期了。在这偏远的山村里,不通电话,也看不到报纸,那座我想躲避其实还惦念着的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个时辰之后,我坐上了来接我的汽车。透过车窗,我看到真情的家乡父老仍然站在河的对岸,眺望着我们,目送他们衣锦还乡又决然离去的儿孙。他们的目光越过没有桥的河流,火辣辣地追随着升官的李论和我上路。
在送别我们的人群里,有我的母亲。我虽然现在看不见她,但我知道她一定在那人群里面,用昏花而又自信的眼睛寻望着我的身影。在刚才我临走的时候,母亲把我拉到里屋,要我发誓。“命中注定你要做官了,”母亲说,“那你发誓要做个好官!”我不敢发誓。母亲说:“那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于是我发誓。我说:“我要做个好官。” 母亲又说:“刚才乡里乡亲的要求你听见了?”我说我听见了。母亲说:“你发誓一定要修好我们村的码头!” 我对着母亲,把手按在胸口上,说:“我发誓!”母亲松了一口气,这才让我从里屋出去。没有人知道我和母亲究竟在里屋做了些什么。人们或许猜想,母亲把我拉进里屋,是在跟我要钱,要我留生活费。这样想的人肯定错了。就是最具有想象力的作家,恐怕也无法想象我平凡的母亲,是在要我发誓做个好官,发誓修一修我们村的码头。
我留下誓言,走下走上我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破烂码头,登上可以修好五个村码头甚至可以造一座吊桥的豪华汽车,在隔河瞩目的乡亲与母亲的盼望中,我让司机把车开动。
“说吧,什么事?”我对与我同一部车的李论说。
李论看了看驾驶的司机和坐在副座上的曼得拉,不说话。显然他把司机和曼得拉当成了与我说事的障碍。
“你不会用土话跟我说吗?”我说,用的是家乡话。
李论得到提醒,试探着说了几句家乡土话,看到司机和曼得拉全然听不懂的样子,才危言耸听地说起事来。
李论说:“遇到麻烦了。”
我说:“什么麻烦?”
“有人在往组织部那里告我,”李论说,“说我腐化,乱搞女人。”
“谁告你?”
李论说:“还能谁?就是米薇那婊子!”
“米薇?”我一愣,看看李论,“不会吧?”
“玩弄女大学生,致使其怀孕,不是她是谁?这事谁知道?啊?你又不可能告我的是吧?”李论说,“这婊子还不想放过我!上次刚整了我一把,现在又来了!”
“上次的事情已经圆满处理了。”我说。
“圆满个屁!圆满又来这一手?”李论说,“现在是公示的节骨眼上,第四天。组织部昨天找我谈话了,要是查出确有其事,我这副市长还当得成吗?你说!”
“你承认啦?”
“承认?”李论说,“我能承认吗?打死我我都不承认!可我不承认有什么用?关键是米薇这婊子,她拿出证据我就完了!她有的是证据!”
“组织部找到米薇了吗?”我说。
“应该还没有,举报信没有署名,而我也没有承认,”李论说,“但是组织部要找到人是很容易的,况且米薇这婊子极有可能会主动跳出来。”
我瞪着李论,“你不能叫米薇婊子,她不是婊子!”
“好,我不叫。我叫她姑奶奶!”李论说,“只要能让这姑奶奶闭嘴,我叫你爷!”
“怎么扯上我了?”我说。
“不扯你我火急火燎来找你干嘛?”李论说,“只有你能让她闭嘴。”
“看来,我是做不成你爷了。”我说。
“为什么?”
“第一,我不想做爷。”我说,“第二,米薇不会让我成为你爷,她现在也恨我。”
“恨你?恨你为什么不告你?”李论说,他看我的眼睛生出狐疑。
我说:“是呀,她为什么不告我?她应该告我的呀?因为我助纣为虐,比你也好不到哪去。”
“我明白了,”李论脑门子一昂,“把我告倒了,你这副市长当成就更十拿九稳了。”
我瞪着李论,“你怀疑我纵容米薇告你?”
李论见我恼怒,连忙用手摸我,“不不,兄弟,我的好兄弟,我怎么会怀疑你呢?”他的手不停地从我的肩胛往下捋,“我的意思是,米薇对你还是一厢情愿,还是一片好心、爱心,她以为我是你的对手,都是副市长嘛,二者舍一,舍我其谁呀。但她不知道,我们两个副市长是没有矛盾的,我是经济副市长,你呢是科教副市长,两个职位都要有的呀,并行不悖。但是她误会了。”
“她如果这么想,倒是不枉是我的学生。”我说。李论温柔的手并未让我心软。
“求求你兄弟,”李论说,“你得去做她的工作,纠正她的想法,把事化了,像从前一样。告诉她,我们两个是穷人家出身的孩子,能当上副市长,而且是考上的,可不容易呀!开天辟地,我们村一下子同时出了两名高干,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奇迹!告诉她我们俩做官后,是可以为一穷二白的家乡做贡献的。看在我们是同村同窗的情分上,请她无论如何要成全我,我们。”
我看着车窗外飞驰掠过的故乡的山水,想着已消失在视线中的与我血肉相连的村庄,说:“米薇即使答应了,我母亲也不会答应。”
“怎么说?”李论把我的身首扳过来,“这话怎讲?”
“我母亲不想我成为一个不肖的儿子,我也不想。”我说。
李论说:“我不明白,你铁定要当副市长了,怎么还能说是不肖呢?我当不成副市长,才是对不起我祖宗。”
“你放心,在家的时候,我去拜过你的祖坟了。”我说。
李论说:“我听见你们在山上烧鞭炮的声音了,但那没用。米薇现在才是我的祖宗!你还得替我去拜她。”
我看着李论,“李论。”
李论也看着我,“有什么话你说。”
“我们得为我们村修好码头。”我说。
李论一听摆手,“修什么码头?”他把手一挥,“造桥!”
我说:“这可是你说的?”
李论说:“我说的。只要我这次副市长不被拿下,”他一拍胸口,“造桥!”
看着李论信誓旦旦的样子,我无话可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没有你李论,我也能为我们村造一座桥,我敢说这句话吗?我不敢,至少现在不敢。我并没有正式当上副市长。但是李论敢,而且我也相信李论有办法和能力搞到造桥的钱,只要他想。在我的心目中,没有李论想做而不敢做并且做不到的事情。他无所不为,也无所不能。小学的时候,他敢爬上树掏马蜂窝;读中学的时候,他敢跳到鱼塘去偷鱼;大学暑假,他能扛着一大包的袜子短裤从北到南沿途贩卖;后来,他玩女大学生——这一切都易如反掌。而我只需要看着他,跟着他,听他的吩咐,为他点火、放风、数钱、拉皮条,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从小到大我注定只是他的助手。他是前锋,我是后卫。他是主犯,我就是帮凶。他要是能成为功臣的话,我只能再做一次内奸——就像现在,李论立誓为家乡造一座桥。为了这座桥,我必须搬掉拦在李论仕途上的障碍和堡垒,助他先登上副市长的宝座。我希望家乡有一座桥,但是我又不想做内奸。
“我是要去找米薇,“我说,“但不是为你。”
李论盯着我,目光像透视机的射线,说:“我看你不像重色轻友的人。”
我说:“这可难说。”
曼得拉听我们说了一大通的家乡土语,什么也听不明白,他长着卷毛的脑袋一转,说:“彰老师,看来我还不能回国,因为你还有一种语言没有教我。”
我说:“猫教老虎学本事,你知道留有一招不教的吗?”
曼得拉说:“哪一招?”
李论抢着说:“爬树。”
“爬树?为什么不教爬树?”曼得拉说。
“如果教了的话,这个世界就没有猫了。”李论说。
曼得拉摸了摸脑袋,茅塞顿开的样子,“哦,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是不能回国,老师你一定得教我!”
我说:“你还是回去吧。你那动乱的国家,需要一名潇洒而又公正的总统,而不是精通中文和少数民族语言的专家。”
曼得拉被我这么一说,得意地转过头去,睡起觉来,做着当总统的梦。
县长常胜的车超过我们,在去往县城和省城的交叉路口停下。他下车与我们分别。
“再次祝贺!后会有期!”常胜分别紧握着我和李论的手说。
我看着数天前还对我嗤之以鼻而今天却变得毕恭毕敬了的县长,说:“好好干,我们家乡的人民百姓就交给你了。”我俨然已是上司的口吻。
“有什么指示,一定照办。”常胜说。
李论看着常胜,“我们村今天你也去过了。”
“是,”常胜点头,“不好意思,今天才有机会去到二位市长的家乡,很对不起,我也刚从外县过来,才当县长不久,工实在作太忙了。”
“理解,”李论说,“我们村的情况你看到了吧?”
“是。”常胜说。
“缺一座桥。”李论说。
“是。”常胜说,他瞪大眼睛,像突然得了甲亢。
李论拍拍常胜,“钱嘛,我来弄,县里牵头出面就行了。”
常胜一听,眼睛终于能眨巴了,说:“那好办!没问题!”
李论笑笑,歪头示意我上了车。
我们继续奔往在省城的路上。朝天的大路镀满了一万万丈的金光,在滑溜着飞快奔赴首府的车轮。
米薇,米薇啊米薇,你会接受我的忏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