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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书名:顺口溜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3887字 发布时间:2024-07-21

8

我站在河岸上,指着对岸山脚下的屯子,对曼得拉说,那就是我的家。

曼得拉手往额前一抵,像猴子一样眺望。他眼睛骨碌碌地转,说是哪一家?

“最里面,只露出屋顶的瓦房就是。”站在曼得拉旁边的我弟弟说。

曼得拉又望了一会,像是看到了,“师太现在就在那里吗?”

我弟弟突然发出一声长呼。猿啼一样的声音传过河去,抵达对面的山,又向我们回荡。

曼得拉看着我弟弟,看看我,想弄明白我弟弟为什么呼叫。

“叫船。”我说。

“叫床?”曼得拉说。

我看着曼得拉,“你平时是这么叫床的吗?”

曼得拉笑笑,看着河对面码头的一条渡船。“我明白了,是叫船,不是叫床。”他其实清楚我弟弟呼叫的用意,也听懂我的话。

渡船上现在没人。

屯子里走出一个人,戴着斗笠。他下了对岸的码头,那是渡船的船夫。

送我们的车子掉头回去。

我们走下只能步人的码头。

码头陡峭、狭窄,仍然是老样子,亘古不变。我弟弟说你当了副市长,别说是修码头,连造桥的可能性都有。我回头瞪着弟弟,“谁说我要当副市长了?”

“报纸不是登了吗?”弟弟说,“你和李哥都榜上有名。你是第一名。”

“那只是笔试。”我说。

“你是第一名呀!”

“那也只是笔试。”

“面试呢?”

“不知道,”我说,“考砸了。”

弟弟表情一僵,手里的行李掉下,滚了两滚,被我用腿拦住。

我看着乱神的弟弟,“我都不慌,你慌什么?”

“乡里的人都认为你是十拿九稳的呀?!”弟弟说。他是车子经过乡府的时候跟我回来的。“那李哥呢?你第一名都没希望,他不是更没希望了?”

“正好相反。“我说。

弟弟疑惑的眼睛看着我,“不会吧?”

我看着裸露的河床和清细的河流,“你等着过桥就是了。”

我捡起行李,重新交给弟弟。

“李哥就是当了副市长,也不会给老家造桥的。”弟弟说。

这时我们已经到了水边。接我们的渡船正在靠岸。

“李哥在省里当那么多年的处长,手里又有权又有钱,乡里打了无数次报告,送给他,要修这个码头,”弟弟继续说,“就七、八万块钱,可到现在毛都没有。”

“说明他廉洁。”我说。

“屁!”弟弟冷冷一笑,“是胆小怕事,对家乡没有感情,明哲保身,怕自己的上头说他徇私,就不怕乡亲戳自己的脊梁骨!”

我看着尖锐的弟弟,说:“幸好我没当官的希望了,不然我也会遭乡亲们的骂。”

弟弟看着我,说:“哥,上船吧。”他神情落寞,像是对我很失望。他也许想不到他敬爱的哥哥竟是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人,考得上博士,却考不上一个副厅级的官职。他不相信当官比当博士、教授还要难。我弟弟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却轻易地考上了村干,又考上了乡干,还入了党,对他来说升官肯定比升学容易。他现在是菁盛乡党委的宣委,副科级干部。

渡船的船夫是我堂叔的小儿子,他摘下斗笠后我才看得出来。可我知道堂叔的小儿子几年前考上了大学,现在怎么当船夫了呢?

“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就回家呆着,”堂叔的小儿子说,“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他边划船边吟诵起宋代词人张孝祥的词,“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领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我、曼得拉和我弟弟听着堂叔的小儿子念念有词,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堂叔的小儿子回过头,看看我,苦笑着,说:“堂哥,现在我可是我们村历史上最有文化的船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看着河心的水,说:“我想这河里,一定会有会作诗的鱼,因为它们在水里,天天听见你吟诗诵词。”

“你放心堂哥,你回来了,我保证搞一条鱼,去拜你为师!”堂叔的小儿子说。

晚上我的家宴上,果然出现一条大鱼,是堂叔的小儿子搞来的。鱼带来的时候已经死了,它的身上没有伤痕,我想是被炸药炸,吓死的。它当然不能作诗了,却给我们家增添了融融的乐意。

饭桌边坐着我的家人和亲戚们,一共有十五、六个。每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像是过年。

最快乐的莫过于我的母亲。因为久别的大儿子的归来,我孤苦的母亲喜出望外,谈笑风生,就像是不曾守过寡,不曾结巴。她的嘴巴自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合拢过,尽管在看到曼得拉的第一眼时,她差点吓晕了过去。

曼得拉一看见我的母亲,就从我的身后闪出来,给她作揖。“师太,您好!”

母亲看着眼前的黑人,立即就瘫软下去,以为见了鬼。我及时上前,扶起了母亲,用力掐着她的人中,方使她恢复神智。

我用家乡话告诉母亲,眼前的黑人是我带来的学生,他不是鬼,是外国人,外国人的皮肤跟我们不一样,其他都一样。

“他们也吃羊肉么?”又愣了一会的母亲说。

我说吃,什么都吃。

母亲兴奋起来,吩咐我弟弟准备宰羊。

我弟弟去后山唤回了放羊的我弟熄,宰了羊群中的一只羊。两夫妻手脚麻利,两个小时不到,一顿丰盛的晚宴就准备好了。而此时,母亲也把所能叫到的亲戚都请到了家里。

母亲在饭桌边频频地给我夹肉,给曼得拉夹肉。肥厚的羊肉、鱼肉一块接一块地放到我们面前的碗里,生怕七十斤重的羊和九斤的鱼不够全家吃似的,她要保证她的大儿子和大儿子的学生吃够,仿佛她的大儿子和大儿子的学生在城市里过的是牛马不如的生活。

曼得拉给我母亲敬了好几杯酒,母亲每次都喝了,劝都劝不住。农村的酒杯跟城市酒楼的杯子不一样,要大许多。母亲每次端着拳头一样大的杯子和曼得拉干杯的时候,我就心里发怵。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没有酒量的,六年前当我第一次带她的大儿媳妇回家的时候,狂喜的她都没有喝这么多。但今天她的酒量却特别惊人,如得神助。

看着酣畅痛快的母亲,我不敢把我离婚的事告诉她,也没有告诉我的弟弟。他们以为人在英国的曹英还是我的妻子,还巴望着她为我们彰家生子,传宗接代。我弟弟彰文合已经育有二女,是不可能再生了,除非他敢冒被开除公职的风险。

但是口无遮拦的曼得拉却酒后失言,他一句“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离老婆,您儿子呀占了两喜”,让听懂普通话的我母亲突然惊诧。她快乐的表情一收,审慎地看着我,“你当官啦?”

我说:“没有。”

“您儿子就要当市长啦!”曼得拉附声在我母亲的耳边说,“是考上的。”

“你别听他瞎讲,”我对母亲说,“考是考了,没考上。”

母亲不理会我,问曼得拉:“市长是个什么官?”

“大官!”曼得拉说。

“比乡长大?”

曼得拉举起拳头,“比乡长大得多。”

“跟县长一样大?”母亲说。

曼得拉摇摇头,“比县长还要大!”

母亲说:“考上的?”

曼得拉点点头,“考上的。”

母亲也点点头,她相信了曼得拉的话。然后她看着我,脸上又露出快慰的表情,“哦,涨工资了,当官了呗。”

曼得拉笑着摇摇头。他的这一笑又把刚浮在我母亲脸上的快慰荡掉了。

母亲绷着脸,瞪我。

我说:“我是发财了,也要当官了,没错。” 我想起李论给我母亲的一千块钱,把它掏出来,“喏,这是奖金,我考官考了第一名,奖给我的。妈,给你。”

母亲仍然绷着脸,瞪我。

看着母亲威严的眼睛,我不敢再骗她。

“我和曹英离婚了。”我说。

母亲没有说话,她蓦地站起来,走到墙边,拿起一条鞭子,又走过来,将我一把拧起,扯到我父亲的遗像前,命令我跪下。

我跪下。

母亲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再说:“曹英有什么不好?你要和她离婚?啊?”

“曹英没有什么不好。”我说。

“那就是你变心了,是不是?”

我说:“我没变心。”

“还说!” 母亲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不变心是什么?你当了官了,有权了,哦不,官还没当上呢,就丢老婆不要了!你的心让狗吃了吗你?”

“不是我丢老婆不要,是曹英她不要我,是她要和我离婚的。”

“她要和你离婚?她为什么要和你离婚?你外边一定是有女人了,是不是?”

我说不是。

我的身上又挨了一鞭子。

“还说不是?”母亲说,“曹英不在你身边这几年,你打熬不住了,花心了,找野了!”

我说我没有,我冤枉。

“冤枉?我打死你都不冤枉!”

母亲继续用鞭子抽打我。她边抽边骂,我越是申辩,她就打得越狠,也骂得越狠,就像是打骂自家的跑到别人家造孽的狗。

我记得二十三年前,母亲也曾这么打过我。那时我读高二,父亲死了,我卷着铺盖回家,不上学了。母亲拿起鞭子,勒令我跪在现在跪下的这个地方,然后打我。她打我时除了骂,还有哭。凌厉的鞭子和悲愤的哭骂声在我们家响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铺盖重新返回学校。

母亲现在打骂我时,没有哭,或许是因为心里没有哀伤,只有愤恨。她愤恨自己堂堂正正的儿子竟变成了一个负心、黑心的男人,因为她坚信是儿子背弃了儿媳妇,当官了就变坏,所以她要体罚儿子,执行家法。既然二十多年前她能用鞭子,把逃学的儿子抽成一名门牌大学的学生,那么现在,她也要用鞭子,把堕落的儿子抽成一个好人。

曼得拉看着自己的导师被痛打了一番后,才过来替我挡了一鞭子,然后从我母亲手上夺下鞭子。他看着如太后一般威仪的我母亲,说师太,够了,再打下去,你儿子就残废了。

母亲看着我,咬着牙,眼睛里却含着泪水。她突然一扭身往屋后跑去,脚刚出门,哭声就像决堤的水喷轰隆震响。巨大的哭声扑向屋后的山壁,再打回头,传进门,像倒灌的洪水,将我们一屋子人的心漂浮起来。我的弟弟和弟媳最先抢着出去,劝戒母亲,要堵住让本来和美的团圆饭变得祸患的源头。母亲仍然在哭。  

然后是我的一帮子亲戚出去。他们是要回家。

母亲立刻就不哭了。

散开的亲戚们被赔着不是的母亲请了回来,他们重新坐在饭桌上,为难得的家族团圆,为家族中产生的最大的官——除了我无一不信的宁阳市副市长,舒畅开怀地庆祝。

餐桌上的笑容,只有母亲是装出来的,我知道。她不认为我当官是好事情,因为当官要使她的儿子变坏,至少现在儿子已经把她又能干又善良的儿媳妇给离弃了,这是儿子走向深渊的开始,也是当官的路造成的。她再怎么咬牙不哭,也不相信我和妻子的离异其实与当官无关,更何况我能不能当官,现在还是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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