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大约两个小时答完试卷,才有心机抬起头来,只见一半人还在埋头写着,而另一半人则仰着头,仿佛答案就写在天花板上。四个监考员在前后左右巡视着,锐利的目光能让虚弱的人不寒而栗。一个女监考员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了看我的试卷,还看了看我。她的目光穿过厚厚的眼镜片射在我的答卷和身上,威力依然没有减弱,仿佛我是作弊似的,因为我的试卷题题完满。我把两手平放在桌上,将手心和手背翻上了一遍。我的手臂除了汗毛清清白白,因为我穿着短袖。她或许觉察到了我的羞恼,对我微微一笑,走了。
考场开始有人交卷,我看到李论站起来,离开座位,于是我也随后把卷交了。
李论和我出了考场,第一件事便是抽烟,两个小时把我们憋坏了。狠狠抽了几大口后,我们才记得说话。
“怎么样,考得?”他说。
“你怎么样?”我说。
“选择题判断题还行,就是论述题……”他摇了摇头,“论‘政绩靠炒’,谁出的这题目,有点邪门。”
“这是个反命题,”我说,“题目中的‘政绩靠炒’,显然是批判的对象,那么,反其道而行之,在这个命题中加上‘不能’二字,以‘政绩不能靠炒’为宗旨,去发表言论,就对了。”
李论一听,打了一个榧子,说:“那我岂不是答对了?”他手一挥,“走,找个地方小庆去!”
在海霸王酒楼,李论点了两只龙虾,说是图个腾达,我没反对。但他还要上酒,被我阻止。我说下午还有考试,不要喝酒。抓紧时间把饭吃了,最好能休息一个小时。李论说好,听你的。下午考完试,记得等我。我说干什么?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吉利的地方。
龙虾送了上来,一人一只。我看着硕大通红的热腾腾的龙虾,突然又想起当年高考时忍饥挨饿的情景——每科考试结束,李论和我就去到一棵大树下,背着人,分食一块玉米馍。一人半块玉米馍,就是我们的中餐和晚餐。我记得全部科目考完那天,我们连半块玉米馍都没有了。李论和我头晕眼花靠在树干上,最后倒在了树下。我望见的每一片树叶,都像是一块肉。到了晚上,我望见的一颗颗星星,都是一个个蛋。我望眼欲穿,可它们一个都不掉下来。
“想什么呢?”李论说,他已经撕开龙虾。
“我在怀念一块玉米馍。”我说。
“我操,还忆苦思甜呢,”李论见我提到过去,有些不快,“我们已经翻身做主,都往高干奔了,还想过去干什么?”
“我在想,如果当年我们就有龙虾吃,或许今天我们就吃不上龙虾了,而是吃馍。”我说。
李论捏着一块虾肉,说:“应该这样讲,当年我们吃馍的时候,谁会想到有一天能吃上龙虾?或者说当年我们吃馍,是为了今天吃上龙虾。”他把虾肉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我被李论的吃相感染,动手撕食属于我的那只龙虾——它一截一截地被我掰开剥离,洁白的肉一口一口地吃进我的腹中。经过多年的洗练和保养,我知道我的肠胃已经没有玉米馍的味道了。
两只龙虾的躯壳留在碟子上。被李论解食的那只,又被他完美地组合和构架起来,各个部位的衔接正确无误,可以说天衣无缝。尤其那龙虾的眼睛,像是没有被蒸煮过,活生生地注视着我们两个祈望飞黄腾达的在二十年前连饭也吃不饱的人。
我营养过剩、心力十足地参加下午的专业科目考试。
我对我落到纸上的文字感到快意,因为这是从我胸中吐出的块垒。我感到很痛快,像是和一个引诱我的女人过了一次酣畅淋漓的性生活,而又不计后果。
“你不觉得我的言论很放肆、很大胆吗?”后来我问李论。
这时候我已坐在“连升酒楼”的“六品乙”包厢里,和李论把酒问盏,交流心得,并庆祝首轮考试的结束。我告诉李论我进不了第二轮了,因为我写了一篇直抒胸臆、尖酸刻薄的文章。我口述了部分的内容,让李论听得瞠目结舌,只知道竖拇指。
“如果那个评判官把你的的尖酸理解成精辟,把刻薄理解为深刻,那你就牛B大了。”李论缄默了一会后说。
我摇摇头,说:“这样的人可能像洪水一样十年、二十年一遇,如果那个评判官恰好又是职称评审委员会的评委,那我就只能祝贺你一个人高升了。”
“赌博,赌博,”李论把酒杯往桌角边一搁,像是把筹码搁在轮盘的冷注上一样,“不赢则已,一赢冲天!”
我把我的酒杯也移了过去。两只酒杯押在一起,像孤注一掷。
我和李论离开“连升酒楼”的时候,已经是灯火阑珊,但酒楼里依然笙歌嘹亮。这个被李论视为吉利的地方,今晚不知集聚了多少祈望连升或高升的官员?他们入主在分别有甲乙丙丁的七品、六品、五品、四品、三品、二品、一品的厢房里,在举行图求吉利的盛宴。我不得不佩服置办这个酒楼的老板,真是绝顶聪明、知古通今,只用这么一块过去是招徕赶考状元的招牌,现在同样能使无数怀着“学而优则仕”美梦的才俊趋之若骛。他们在里面一掷千金,不惜血本。像我一样,他们何尝不是赌徒?
4
G省公开选拔副厅级领导干部进入面试人员名单
(共42名)
省委党校副校长(3名)
郭元元(女,1966年5月生,党校本科,宁阳市党校常务副校长)
笔试总分:174.16
范婷(女,1964年6月生,党校本科,南周县委书记)
笔试总分:173.5
赵小微(女,1963年5月生,党校研究生,G省党校办公室主任)
笔试总分:172.84
省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3名)
…………
省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3名)
…………
宁阳市副市长(6名)
经济副市长(3名)
李论(男,1964年5月生,无党派,经济学硕士,省计委项目处处长)
笔试总分:176
吕琦元(男,1963年3月生,本科,东山市统计局局长)
笔试总分:175·5
殷昭举(男,1968年7月生,本科,宁阳市芳村区委书记)
笔试总分:175
科教副市长(3名)
彰文联(男,1964年8月生,文学博士,东西大学副教授,正处级)
笔试总分:186·4
…………
我的目光在看到我的名字后戛然而止,像飞速的箭镞插中靶心。我不关心往下的名字,我只关心成绩。我知道我现在的笔试分数是第一名!在科教副市长的入选面试名单中也排在第一!这就够了。还有,我的中小学同窗李论也榜上有名——我们两个共苦过的人的名字都登在了G省的党报上,这张报纸遍布全省的城镇和乡村,将被我们家乡的老师和父老乡亲看到,他们会不会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会的,我想一定会的,因为那个九分石头一分土的朱丹县就要出李论和彰文联两名“大官”了,如果在最后一轮考试中能再拔头筹的话。就像当年这两个人改写朱丹县高考历史,考上重点大学使群情振奋一样,他们——我们恩情深重、苦难深重的亲人和老师,一定会一如往昔为即将再度高中和刷新本县官册记录的孩子祝福的!
我得到了祝福,但祝福却不是来自家乡的亲人和老师,而是来自G省首府与我心有灵犀的两姐妹——米薇和莫笑苹。
她们的祝福是通过手机向我传递的。
——如果你想上天堂,最好是去做官;如果你想下地狱,最好也是去做官。米薇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莫笑苹
这其实不是祝福,而是寄寓。两姐妹的寄寓相继出现在我的手机上,间隔不到十分钟。她们让我在十分钟之内产生了两次震颤或动摇,使我无法安然和陶醉。
这时候我和李论正在一家酒楼里喝酒,桌子上摆着一份公布入闱者的报纸,这是我们聚会的理由。我们反复看着报纸上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像
看着两只小蜜蜂一样。我们想象这两只蜜蜂正在飞短流长,进入官方和民间的视野,让我们的仇者痛,亲者快。我自信这个世界上,我的亲者多过仇者,爱我的人多过恨我的人。比如给我发短信的米薇和她的姐姐,她们之所以警示我、提醒我,是因为一个爱我,另一个同情我,虽然她们的警示和提醒让我沉重。
“谁给你的发的短信,让你这么惶惶不安?”李论见我闷不做声,问我。
“一个你认识,一个你不认识。”
李论眼睛一转,判断说:“米薇?”
“另一个是她的姐姐,”我说,“是我老婆与我离婚的代理律师,却在道义上站在我这边。”
“她们给你发的什么短信?”
我想了想,把手机递给李论。李论看了后,说什么鸟话,删了它!我摁住李论的手,把手机要回来。我说李论。李论看着我。我说李论,你要是真升了官,我要是真当了官,我们一定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好不好?李论瞪着我。我说行不行?他脸上的肌肉越开越宽,变成一个大笑。
我说:“你笑什么?”
“你以为我会不做好事是吗?”
“因为你干过坏事。”我说。
“对,”李论明白我指什么,“我和米薇睡过觉,这确实是一件坏事,她差点害了我。”
我指着居然感到无辜的李论,说:“你之所以没有遭到报应,是因为我帮了你。”
李论说:“米薇是你带她来和我认识的,最后造成我们决裂的又是你。要说坏事,你也没少干!”
“那是因为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米薇……她是个好女孩!”
“哦,开始的时候你以为米薇不是好女孩,是坏女孩,所以才带她出来,用她来勾引我,腐蚀我?你他妈的比我还坏!”
“我都是被你逼的!”我说,“你如果不卡住东西大学科技园的项目不报不批,学校何必让我找你?你如果不贪财贪色,我又何苦带我的学生出来陪你?”
“你是被利益驱动,不是我逼你!”李论针锋相对,“你如果不是为了评上教授,你才不会听从学校的指派!你如果不是为了急于出国,你才不会舍得奉献你的学生!”
“你放屁!”我恼羞成怒,一把揪住李论,等着李论推拒,好扬拳打去。
但是李论没有动手,他挺着胸昂着头,说:“你打呀,为了一个小妞,你居然要揍我?你可以揍我,没关系,我不会还手,因为我还把你当兄弟。如果我不把你当兄弟,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东西大学科技园的项目到现在都不会批下来。你最后和老婆离婚,出不了国,这些问题、结果都是你的原因造成,因为你傻B。因为,你喜欢上了米薇!”
我终于打出了了凶狠的一拳,因为李论的辱骂比还手更让我冲动。
李论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被打破的嘴唇。他看了看沾血的手指,用它去夹起桌子上的报纸,举到我面前,说:“在110到来之前,我们最好言归于好,并且马上离开,因为我想酒楼的老板已经报了警。否则,明天的报纸上就会有这么一条社会新闻,两位入选厅官酒楼大打出手,只因争抢美女好友反目成仇。”
我第一个反应是从钱包里抽出超额的钱来,让服务员拿去,并声言不用找了。然后我抓着李论的手,拉他出了酒楼。
我们在酒楼外不远的地方看见警车呼啸而来,停在酒楼门口。两个戴着“110”袖章的警察跳下车,箭步进了酒楼。警车上的警灯依然忽闪忽闪着,锐利的光芒照射着我们。
我们抱头鼠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