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炊烟处，人与兽在搏斗
所谓兽，正远离炊烟
当炊烟在屋顶上升起
我看见的野兽们正远离着绣花针下挑衅而起的战乱
正远离饶舌中的病毒
正远离着村庄和城市的魔鬼
所谓兽，让我想触到明亮的原始森林
那些悬挂的藤蔓，突然让我消失了
好几个世纪的老祖母回来了
她是住在藤蔓上的花仙子
使众兽围着她跳舞。当我幻想着
天空下雨了，猛兽消失了
在人与兽的历史中，唯有隐藏在原始森林
弓弩， 一支带着剧毒的弩
射穿了老祖母忧伤的生死之链
而此刻，花园中奔跑着足球
中老年人在牵手跳集体舞
远古之兽，在我日思夜想的屏障之外
在那潮湿的暗流河床上
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雷声已过去
我要怎么做，才会让你相信满山遍野的蘑菇
2.战乱以后
战乱之后，风变绿了
当野火变成灰以后
我喜欢的每一朵蘑菇都像森林中的客栈
面对失忆的耳朵
我以诗歌的名义重将旋律再搜寻一遍
当我发现炉火变暗时，天堂像胸前纽扣般灼热
我成为爱的奴隶。而此刻
四只脚的黑麋鹿从冰川另一边走来
我又听见了树叶呼啸，像诵经的佛祖
战乱终于结束了，洗干净了战袍上的血腥
我突然渴望走到泉水边大口地喝水
因为战乱结束了，我爱上黑麋鹿的日子回来了
3.饥饿的黑暗
在黑暗中，我们终于放下了碗筷
犹如放下的是整个国家的版图
在黑暗中，畜牧业像书籍般变成了台阶
牧羊人睡觉去了，我的隔壁像荒原之窗敞开
先知垂临的夜，从拇指到无名指
乐音像月光白。我跪地忏悔
面对我的先知，舌头突然无力
在茫茫森林的前夜，你遇见我
是否会想起山坡上葵花树已低下头摇曳
地窖酒坛上的铭文已被时光篡改
你的失忆就像牧羊人的鞭子从空中落下
繁茂的巨树下，是我小小的阁楼
我见过了幽灵后，迎来了先知
只有你知道在海拔五千米以上
黑暗中坐着饥饿的女诗人
只有你知道在寒冷的原始森林迷路
就再也回不到，回不到列车加速的平原
回不到金属之城堡，回不到牧羊人的身边
而我心甘情愿地饥饿着
在寒冷的迷路中，将咒语再一次吟诵
4.洗干净手是为了抚摸你
洗干净手是为了抚摸你
从出生之夜，我就是你的诗人
我就是从土里水里火里……
翻山越岭的精灵。而此刻
我再一次地洗干净双手，那么多飞蛾
在火里殉难。我铭记这凡俗的死亡
只想用一双手，触抚到那些从我眼眶下
变成化石的骄傲的名字
5.为什么睡觉之前要熄灭灯光
我一生拾到的枯枝都献给了火
为什么睡觉之前要熄灭灯光
我问过了先父逝去的灵魂
我问过了月上弓弦
我问过了波涛起伏
我问过了兄弟姐妹
为什么夜幕下奔跑着小偷
为什么黑麋鹿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头抵枕头，任凭天下事从雾中升起落下
我的梦，随同那看不见的手杖摸索着
相信我，那手杖下的黑洞里住着伟大的王
6.当我想起一道铭文
当我想起一道铭文，舌头顿然变苦
老虎已走出了原始森林
当它晃动金色的皮毛时，岩层也在摇动
老虎本可以跑下山，在纵横中吃掉一头山羊
然而， 一道铭文降临于我们之间
刹那间，我和那头饥饿的老虎
在同一时辰被空中旋转而来的铭文笼罩
仿佛在这道铭文中漂流着一叶扁舟
还有浆果味、涩味、酸甜味 ……
来自它的咒语，哀伤、委婉，仿佛被一道道岩石挡住
而此刻，当我遇见这悬空而来的铭文时
老虎已嗅到了山下畜栏中一只只山羊的体香
它本可以先吃掉群羊的首领，再吃掉那只羊羔
然而，悲悯终于战胜了饥饿
一道古老的铭文终于战胜了王者的饥饿
在黄昏的云絮下，我看见一头金黄的虎王
正沿着山冈撤离，我看见了它忍住饥饿
在万分疲惫的纵横中，它那金黄色的尾巴一起一伏
而它那骄傲的头颅正奔向越来越黑的夜幕
它在一道古老铭文中聆听到了生死之约
我看见在它纵横之处黑夜正扼制着地球的戒律
我默默地目送着一只老虎的踪迹消失在夜幕下
当我背诵着这道铭文时，我放弃了
想吃掉一只苹果的愿望，同时也扼制了
想谋杀一只仓鼠的仇恨。我放弃了我
放弃了索取、掠夺，放弃了骄傲和愚昧
我咀嚼着树叶般葱绿的铭文，舌头开始越来越甜
7.村边周游的一头黑熊
又一头黑熊在村边周游
它从青麦中探出头来就看见了我
此刻正值黄昏，从远方的村庄里
传来了陶器的碰撞声，里面有辛辣的苞谷酒味
啊，我的神，你在哪里
如果两米外的黑熊想吃我的肉，我的灵魂是否还存在
我祈愿着，如果那头黑熊想吃掉我度过它的饥饿
就让那些田野上无涯的青麦裹挟住我的灵魂
让我的灵魂走吧，走吧，走吧
而此刻，我正鼓起勇气与两米外的黑熊对峙着
天越来越黑，我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突然，我耳边有歌谣飘过
咫尺间的那头黑熊仿佛听见了什么
我的神，请告诉我，眼前这头庞大的黑熊
它能听见风中的歌谣吗
它能像我一样热泪盈眶吗
亲爱的神，我的神
待我从泪眼蒙面中睁开双眼
咫尺间的黑熊消失了
从青麦中仿佛旋起一阵阵巨大的风啸
那也许是黑熊回去的原路
8.如果我爱你
如果我爱你，就会将书房移植到你身边
移植术是美好的，只要选择一个好天气
所有沿着根须的柏茎都开始了移植
有黑麋鹿的日子，就有了神话传说
好吧，让我先喜欢上你背上的羽毛
那些柔软而固执的黑，哪怕失去白夜
我也能守住你而屈膝。这一天
女祭司走过去了，走过去了
她刚刚为我们埋葬了满地的鬼魂
我仰起头来才可能看见她那忧伤的黑眼眶
世界的本来面目，不需要全部呈现
我只需要面对你的黑或你的白
整个哀牢山就会翻滚而来
9.无论多么冷都没关系
我挤着你，那是檀木，笔直挺拔
那是燕过处，天空碧水彼为岸
岩火喷溅处，时光历练了苦难
我只有踏着腐叶，才可能跟上一只兽的痕迹
这座神话的渊谷，昔日曾是天下英雄
练武之地，如今悲壮的生死已悄然轮回
我挤着你，你的秘径是用泉水铺就的
哪怕多寒冷，我挤着你，你就给了我
一盏岩石上的灯，清泉下的书桌
我挤着三世纪的树，那是冷杉和云南松
我挤着你，云中的寂寥
从今以后，我将不再使用人造催化剂
也不再使用伪证书的谎言
10.幻 念
只要一想到岩石溅起的水
就想走很远的路。在路上
会遇见上街买菜的母亲回家
会看见谋杀仓鼠者放下刀刃
只要一想起牧羊人肩披的黑毡
我就会织完手中线，去住进牧场上的小矮房
只要想起林中穿梭不尽的弓弩
我就想抵达你身边，陪同你去平息战乱
只要一想起门前有枯涛万顷
就想演复我的命运，在拾到松球的山野
盖一座房屋，迎接天下不散的宴客
11.黑与暗
黑与暗完全是两回事
就像青麦与草是两个称谓
我终于闲下来了，喘口气
喝口白开水，开始面对这房间里存在或不存在的
幽灵 ……很多无望的时刻
当海水离我太远，太平洋只是床铺上的浪花
当蒙面人成为海盗，为劫持黄金而冒险时
我留守高原，像古磨般面对日月不休
在这个睁只眼闭只眼的世界上
红色太刺眼，蓝色高高在上
紫色像泅渡者的睡衣
我只好选择黑与暗的关系
我坐下来，赤着脚
仿佛又一次走到你的地区
天就是天，就是让天高悬明月的地
天就是天，就是让地仰望的星宿
许多世纪过去了，黑与暗的关系
就像远隔着玻璃、盐湖，就像灯灭后的
梦游者，穿着白色的衬衣
一夜情以后，成为时间的女神
黑或暗，原本就是一个咒语
在它的语言之下，青麦和草在生长
就像我那无望的诗歌岁月
原本就只是发明了一个咒语
12.唤醒我的不是闹钟而是老虎的嗥叫
它的声音就像沸水
开始在一把三世纪前的青铜器中沸腾
当它的第一声嗥叫抵达枕旁时
失明的博尔赫斯书中的那只金色老虎
倏然间开始苏醒，上山采撷草药的
药司在金色嗥叫的引领下
已找到了仙草的老巢
我醒来，唤醒我的不是生锈的闹钟
而是一只神游过来的老虎，它的四蹄
踏过了陷阱和迷宫般的原始森林
我醒来了，如同那只老虎孤独的一生
13.正 午
我写下过一句话，置疑就消失了
我爱过一个人，故事再无法讲下去
怀想火焰变成灰以后的下半辈子
我和几个朋友会在山上盖房
我会请三辆大卡车将我的藏书载往山顶屋宇
我会带着我的佛经去往松枝间吟诵
午后，我徜徉着， 一个接近村庄的梦
只需要一亩地就够了
一个接近牧神的梦，只需要一根牧鞭
就已经到了天上， 一个接近精灵的梦
只需要一件白衬衣，就可以礼赞欢乐
一个接近诗人的梦，只需要一道窗
就可以追逐到野象、飞蝶的影幻了
14.转眼间
转眼间，我只是闭目又睁开
我的沧桑使穿过的衣服一天天开始旧
包括使用过的水杯、木梳、纸巾、牙齿和书本
水在低处流则使玄机破开了神秘的天路
转眼间，疯狂的机器人已锈迹斑斑
孩子们的儿童画变成了成年人的沙漠
我低下头，熬过了长夜弥漫
熬过了云絮纷繁中的七月
熬过了书本上飞速的翅膀之旅
噢，森林，你这人类的原始之渊
原本就在我身体中悄无声息地生长
我的水，此刻来到了熔金色的八月
那些掠夺者的机器，请你们绕道远行
请你们诵经后闭眸，请你们心怀慈悲
转眼间，我深信飞禽满天下
熔炼的心，住满了前世的祖先和精灵
15.我在树下散步
在树下散步，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变缓慢了
大葱和洋葱的味道是同样的吗
犬和狼的皮毛潜伏在荒野的奔跑中
其本性显露在牙齿下。我在树下散步
遇到的是孩子们嘴里吹过的泡沫花絮
在如此蔚蓝的天空下，你不会再报仇雪恨
走吧，走吧，让我们走路吧
光阴圈里的兄弟姐妹们
让我们以走路的节奏
抵达那些泡沬前面的路
你会找到爱犬，你也会让过去的敌人回家
16.黄昏主义及其他
虚构一只信鸽，暗示你想念和平及芳草里的
恋人。此时，我打开抽屉，里面有过时的信札
还有蝴蝶的标本。我想低诉，我飞过去了
我是你沉香中的味道，是你死去
不再复活的童话。如果你此时在虚构一条
从轰鸣隧道中开来的火车，走下来一群人
说明你在寻找父亲或母亲。在人群中
你找到了火车头的方向，你狂奔着
幻想中已经成为时间的主人。如果你此刻
在虚构爱情与死亡，你已经沦为
黄昏主义者的一员。在这个人类寻求
另一个星球的日子里，你坐在围栏下
蜷曲为一座草垛。如果你虚构着未来
夜色将为你而升起蓝色的营地
17.在繁芜的时间中行走或闭息
我的心头压着纸张，它很轻
很轻盈地压着我的宿命和来世
我面对一页页的纸，它源自树皮
在云南众多区境，坛子里都浸泡有树皮
我们的先民发明了树皮的魔法
一旦它在水火里煎熬就变成了纸质
我的心头压着许多扫帚经过的地方
它们是碎屑、尘粒、毛发 ……
人类有限的生活在这些暗疮之间
因此， 一个词上升了
从煎熬到奇葩，直抵压住我身体的另一个词
它的名字叫灵魂 ……我的灵魂
在繁芜的时间中行走或闭息
仿佛在面对广袤的无人区之森林
在里面，每一只蜘蛛都可以建立一个王国
而白蚁尽可在尘埃落地中挖掘地道
在繁芜中藏身是一门艺术
我要像那些空中织网的黑蜘蛛学习
让那些压住我心底的秘密灵魂出窍
我要像那些纤细的白蚁学习技艺
筑造一条条交叉的通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