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知道我的命盘根错结
当峡谷成为黑暗下抚摸的骨头
我开始坐在月光下纺织，从一根白色的线头开始
我研究母语，就像坐在炉灶前
看柴火变成了黑乎乎的烈炭
我知道我的命盘根错结
像彻夜未眠的纺织，从一根白线
寻找到一根红线，再寻找到另一根绿线
所谓月光，就像镜子里
跃出了我们的脸。在有纺织的日子里
我们的脸隐蔽在雪山之下
隐蔽在几根线互相仇恨和爱恋的时光里
我以命中的剪刀，代替了那么多繁芜的影幻
只需一剪刀下去，道路会变得更加寂静
无名的千万条细流汇聚到窗外召唤着你的名字
2.写作就是将一件有污垢的衣服洗干净
坐在一角隅，当全世界寻找着叙事的话语权时
我正在清洗一件有污垢的衣服
这些坚硬的污垢来自何处?回忆像剪刀张开
又像花蕊于羞怯中闭合。啊，当我的嘴
为原罪辩护时，我的魂灵在那里幽转不息
手洗一件有污染物的衣服时
就像找到了小河边的青石板
在今天以前，我的祖先们曾将衣服抛在石板上
我的祖先们没有肥皂洗衣粉
他们用脚踩洗着衣服，用棒槌敲打着衣服
用泉水洗干净了前世的浆果和血汗的痕迹
而此刻，我使用着手，用了一调羹洗衣液
我回忆着衣服上的污垢来自何处
来自哪一双手?哪一条尾巴?哪一阵黑暗
我回忆着，为什么我的白色衬衣弄脏了
为了什么?我的衣服上有了鸟尿和巧克力的颜色
为了什么?我的衣服上堆集着钢铁一般坚硬的污垢
是的，写作就像耐心地洗一件衣服
写作，就是将一件有污垢的衣服洗干净的过程
3.一只老虎走出了森林
一只老虎走出了森林
因为老虎有金色的皮毛，所有传说中的
老虎的体积中都披戴着太阳般的毛发
它走出了森林，是想与太阳相遇
在原始森林里，太阳像是从沙漏器中倾泻
像细线又像千年老树上的藤枝
一只老虎想念太阳是惯有的事情
但要真正地走出原始森林却需要三天三夜的勇气
在三天三夜的纵横中，很可能会遇到异类的精灵
林子里的精灵很多，它们不会吃掉老虎
只因为在森林里老虎是最大的王
作为王的老虎依然想凭借着三天三夜的能量
走出它们居住的森林王国
老虎开始纵横了，它的力量是前所未有的
当森林之王开始纵横时
生活在原始森林的所有精灵都会为它开道
4.晚 安
道声晚安，我就钻进了
深深的密林中去，不再搭理窗外的幽灵
我相信幽灵是存在的
它存在于我们打开的史迹中
那里面有彻夜不眠的焰火
为了让亡灵人安息
也为了让生者醒来时煮茶
我们要把漫长一生的邪恶美德熔炼后再歌唱
晚安，就是放下所有的幽灵
无论是前世今生来世者
都会成为你的幽灵。晚安
就是关上窗户，只剩下房间里的影幻
而当我躺下，在晚安的祷语中
那些曾经从面颊中拂过的麦浪消失了
那些曾经从屋檐下飞走的轻燕又回来了
晚安，森林中的幽灵
只有看见你闭上双眼，我的床头灯才会泯灭
5.在乱世
在乱世，我想着你树上的叶枝
莫名中又舞落了多少?我想着那些小青蛇
又长大了多少?从灌木丛中走去的路有多险恶
在乱世，我将抽屉整理干净
并取出箱子，旅程就是找罪受
从形而上讲旅程就是赎罪的过程
尤其在我们所置身的乱世
我们会在路上遇到清泉时开始赎罪
遇到仙女和诸神，无疑是我们
赎罪的好时光。在乱世
我新换上了旅行线路，雨季依然浓淡交替
我想着你，是否会在我箱子里出现
是否下一场雾，就改变了上半辈子的命运
6.我爱你，也爱这些土豆皮
我爱你的雄峻，也爱厨房里坚持用手
削土豆皮的母亲，也爱着那些土豆皮
不为人知的疼痛。我爱寂寥、幽远雅歌
也爱着瑕疵、伤口、火柴棒、飞蛾之死
我爱着圣殿、诵颂、道德，也爱着
饶恕者、阴谋和爱情、呼啸而来的黄沙
我爱着玻璃、金属、失忆的紫檀
我也爱着栅栏下的羊羔，破风而立的木柱
我爱着你的羊皮纸书，也爱着你的征伐
此刻，我爱着这屋檐下
人与兽不相同的地平线
我们默默地告别，我爱着你
也爱着乱世之中的一位君子
7.飞之寓言
没有翅膀，真的很麻烦
每一水洼，都要过去，如果水洼有泥浆
心会沮丧，所以我们看鸟飞
我们画鸟，捕获后再放生。人类啊
在我们的肉体中有多少斗争和挣扎
飞行，就是离开地面，离开绳索
飞机是人造大鸟，我们乘着这只大鸟
将去看云絮，我的心在大鸟的羽毛里
感知到了仙女飘起来有多寒冷
所以，更多人无法飘起来
因为，天空太冷了
人造飞鸟会再次落在地上
我们会触到水泥地面上的坚硬
就这样生活吧，就这样看一只鸟
饥饿着飞，骄傲地飞，安详地飞
8.凝聚力来自眼神
这闲下来的时间里，有一种凝聚力
来自拐角，楼梯就在旁边
扶手上有汗渍 ……眺望
才可能看见逃之夭夭者，在他的行李箱中
颠簸着八月。我坐在候机室里看天空
蓝色刚过去，天空是灰白的
灰白过去以后，玫瑰色已在路上
候机的大玻璃窗外，是青黛色的神话
旁边的旅者吃着零食
我想着那些缥缈的故事
一边玩手机，却虚构着那些满山遍野的羊群
玫瑰色过去了，蓝色覆灭了白色
我想着树篱那边的果园
一个戴着草帽的妇女正在摘苹果
一只苹果落下地，云越来越低
那只苹果为什么要落地
它失去了装进筐篮中前去远游的时机
我想着那只落在树下野花丛中的苹果
飞机来了，人造的白色大鸟
加大了距离，并使我们失去了那么多
穿越山山水水的游历
灰白色的云又回来了，这穿越云霄的一天
使凝聚力又回到了古老的鸡鸣之晨
如果允许，我只想回到
睡到青瓦下，耳畔有流水回来的那一天
9.我想着云南天空下的原始森林
我想着云南天空下的原始森林
因为离伐木工很远，所以每一棵树都在造水
一棵树的根须在造水，我喝过它流下来的水
此刻，雨过来了，弹指间
时间就改变了我们的处境
电梯上来了，水流过来了
暴雨滑下了落地玻璃窗
我想着要翻越许多座高山
要跟随海拔从低谷上升到云图中的森林
我想着每棵树都在根须下造水
所有的松鼠、猩猩、蜘蛛、猛兽都在弯腰喝水
造水的原始森林处，就是一个牧羊人的围栏
从神话中流来的水，成为冉冉上升中的一个魔咒
10.母语激荡的一天
被母语激荡的一天，什么都美好
走了那么远，去看蜂蝶催眠后
醒来的万物。诗人的一天
在迈向台阶的错落有致中
看见头顶水钵的古老仙女
给予了我一滴水。我因为一滴水
而历经了饥渴，隐忍的经验
因为一滴水的等待而焦虑、忧伤
母语就在其中降临，世间只有它
执着中带着我流亡，携我去牵先知的手
母语就是我前天喝到的水，煮沸的茶叶
母语就是红色辣椒的刺激
万顷巨水的哀鸣。在母语里
有催眠和唤醒者，激荡我后，像一棵树变化万千
11.灰尘和水我爱哪一个
你们别担心，灰尘和水我都无法舍去
在行走了千万步以后
我会停下来吹风，在山冈上与一位挖红薯的
妇女聊天，我看着她指甲缝里的泥巴
它同灰是两种性质。就像我爱老人的皱纹
也会爱花冠。我爱上水同样也会爱上灰
因为在消磨我光阴的时间里
我学会了闭嘴，在秘密中战胜自己
但别碰痛我的柔软处
它在水里挣扎，寻找着我们净身的黎明
12.我找到了一个神咒
你要吗?我找到了一个神咒
当天空要变灰暗时，牧场出现了
那么多的佛光，使我们不再害怕死亡
也不害怕衰老。自此以后
钥匙会交给你，交给所有打开房门的人
在我手心紧握住的一把麦秆草里
在我脱下鞋子触到碎屑玻纤的时刻
在我疲惫得剪断一根绳子时
我找到了一个咒语。简言之
天光开始发亮，缸里的大米吃空了
我们又熬到了秋天，肩扛大米的人来了
我站在米缸前，欢喜中看见大米哗啦啦地
倾泻而下，佛光将普照着我们饥饿的灵魂
13.早晨的黑白之交
黑撤离，地平线上依稀奔跑着羚羊
昨夜篝火中的燃烧声化成了薄雾
早晨的黑白之交，再次将岁月留下
勇猛的兽群铭刻下来了奔跑的踪迹
我起床面对这份礼物，它挖掘出了渠水下的
碎石，它通过昼夜造就了广袤的岩树私语
立秋以后，衣服会再添加一件，岩羊们的奔跑声
使一个东方的钢琴诗人醒来了
14.当语境像花一样绽开
当语境像花一样绽开
我不会再害怕你会逃走
白云和溪水都是游离之徒
乌黑的衣袍下
我亲爱的小野兽跑到了地平线的西北
而我身后的西南角， 一个妇女正在井边照镜子
宇宙复苏的每一天，麦苗在生长
井边的妇女抬起头，她坚定山河在老去
只有她一亩地的豌豆花春天到了还会再开
15.黎明前后的身体变化
在青海我拖着行李箱，仿佛走完了整个大西北
天亮了，彻夜失眠后
将辗转到另一个区境
离别多日，我是多么想念书桌上的暗尘
未读完书上那些沉睡的蝴蝶标本
离别多日，我是多么想念西南方向
一只岩羊在海拔三千米以上嬉戏
天亮了，我手拖行李箱
在陌生人群中，依稀见飞机翅膀在飞
灰蓝色的云壤下，我得赶回原乡
去收拾花瓶中的残花。只要一想起
阳台上那只鸟饥饿觅食的形象
我就想赶回它身边，让它品尝到
我省下的一 口苹果渣、 一小口米粒
离别多日，我知道你同样想念着我
在这辽阔的高山之岭中
维系我们关系的炉火与冷霜之距离
离别多日，我又邂逅了几个让我心仪的诗人
我们倾诉哀愁和快乐
并坚信我们写下的每行诗都在赎罪或再生
离别多日，我是多么想念你
在你的房间里有我的暖手器
有我绘下的充满忧伤的树
我拖着行李箱回来了。在我辗转以后
低诉着，我是多么想念你
屋檐上下的蓝或褐色，那只岩羊的美色
16.国度的身体性
跨越国度，在云朵的旋涡中飞
从云南到曼谷，再抵罗马
身体，我的身体，只是一朵白色的棉花
云絮、城堡、陌生人
在不同的国度或天空之上漂流
只有你，才是我最爱呼吸的空气
身体，我的身体，我知道你的潜规则
只有在我母语的舌头里
世界才是辽阔的……
17.解开纽扣吧
活着，并不是战胜死亡，反之
是为了迎候，死亡垂临之前的欢愉
就像今晚听见中国碗筷间的响声
在盐水溅湿了围裙后，我平静地仰起头
你的歌声多么悠远
我得蹚过泥浆，才能抵达你的琴房
去抚慰我耳际那些起伏不平的波澜
爱我吧，那些嗷嗷待哺的小羚羊
是我们窗外最年轻的精灵
我又活够了这一天，午夜有多漫长
解开纽扣吧 ……秋风如此猛烈
我经历的不是死亡而是迷途
别替我指明方向，枕边之树摇曳
正值我年华已到半夜，从橱窗到卧房
再度过这一夜，我要全世界去寻找
另一个我在哪里?灯暗下去了
我要闭上双眼，像盲人那样
在黑暗中看见暗礁上的城堡和花朵
18.小狗在摇篮中睡着了
看它那毛茸茸的褐色，内心正荡过一支支
安魂之箭，它射过了初秋的雨夜
夜里的鬼神回老家去了
我将抽回写字的手，这一排排的汉语
弥漫着葡萄香进入酒窖中面对的尘封岁月
亲爱的，让我们向一条小狗致意
葡萄终于酿成了美意和酒
让我们舍下疼痛、忧虑和哀伤
让我们像一条小狗安居而忠诚地守候着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