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 定
我要如何否定,才能把游动感
从我体内移动出去,才可能把我的
双踝从暗影中拉出来, 一个黄昏
就像一尾鱼穿行在我的体内
这是一个瞬间,比一个昼夜要短得多
旋转中的丧钟,把我们的生命困住
一道十七世纪的木格窗,旋转出手掌的花纹
在云南西部,妖冶的花开得无比灿烂
我在否定被一个梦萦绕时的虚无
假定我在奔跑,已经奔跑到了水边,井栏外面
假定我在拒绝,已经拒绝了面对一朵花时我的枯萎
假定我在说话,我的声音已经否定了不存在的关系
关 系
脚与脚的暗影对峙着,这是午后
一个特别的时刻:沉闷而令人昏沉
我拎着一只箱子, 一只空箱子
我的历史已经澄清,我的行囊已经变轻
用不着说话,天气就会变明朗起来
用不着回避,寻找你的人已经离去
用不着抵触,忧伤里的蚂蚁就列队迁移
用不着誓言,他的身体就会更深地留下烙印
午后, 一个升起帐篷的日子
把栅栏一段又一段地分割开去
我们的历史也就是阴影飞来又消失的历史
午后, 一道秋千在滇西的慵懒中荡起来
四月最后的慵懒期
四月最后的慵懒期已经离去
躲在慵懒中,不咀嚼也不回忆
把慵懒的身体倚在离大海很远的山冈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座山冈的位置
四月最后的慵懒期, 一个黄昏
正在降临,我站在烤香烟的房子里
看见了迷乱的金褐色,看见一只蝴蝶
因此失去了与我的手足之情
四月最后的慵懒期,催促我出发
箱子里已经生长出一朵白色的蘑菇
四月最后的慵懒期已经离我远去
山冈上的白云移动着,仿佛移走了我的慵懒
直抵午夜的蝴蝶
幽蓝色的身体散发出暗香
直抵午夜的一只南部蝴蝶
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葬礼
它的气息幽沉,直抵墙壁
在墙壁上飞翔,把一面镜子震荡
直抵午夜的蝴蝶,今天选好了日子
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镜中的标本
可以与镜子一样展览自己的身体
直抵午夜的蝴蝶,永远地留在墙壁之上
停止了飞翔,这种宿命
仿佛每天在左右我的生命,而那只蝴蝶
正展览在我的墙壁上,审视着我
咀 嚼
今天早晨就开始了咀嚼,比昨天
要提前五个小时,比起十年前
要提前三个小时,燕麦和水溶为一体
把牙齿的旋律感提高了一倍
柔软的咀嚼期是多么的漫长
突如其来的影子,占据了小屋
热烈的向日葵,纠缠人的栀子花的影子
都在我咀嚼的时刻干扰心灵
心灵曾经是石榴,我十二或者十三岁时
已经在石榴树下剥开淡青色的果皮
心灵曾经是仓库,既有蜘蛛飞舞,也有一只蝙蝠
沿着墙壁纵舞,渴望飞出去
来吧,密友
下着细雨,云南最西部的一场细雨
淋湿了最干燥的树枝,淋湿了燃烧的火堆
淋湿了我像蛇一样失去了的方向
来吧,密友,到我的双膝前来寻找一条小路
最里面一层的树枝已经全部淋湿
就像身体最里面的一层衣服湿透
只有乳房才可以晃动,催促我们把旋律听见
只有用手才可能触摸到乳房,它属于我的密友
趁着天越来越黑,舞越来越模糊
来吧,密友,趁着眼睛已经变得越来越明亮
打开一只盒子吧,来吧,密友,把我的新秘密
展现于你,在细雨中,我的灵感像树一样已经发芽
消 息
有消息从石缝中,沿着一个人荒凉的
脊背飞舞,到达了我的耳朵前,此刻
我的手中正修剪着一枝玫瑰,我听见的
消息中,有一个人正转动着一只风筝上了天
中午,我遇见一个牙医,他的嘴嚅动着
告诉我天气变晴朗了,如果修牙就在今天吧
所有的变迁都在今天,此刻,我走着路
到昆明南部郊外的新居去看燕子,筑巢时的一瞬间
沿着一个人荒凉的脊背飞舞的,是与一个人的
离开有关系的消息,是关于一个人是死去还是
活着的消息,许多未来难以描述过的图景,今天我都
已经涂鸦过去了,它是既荒凉又甜美的一种消息
午 夜
我通常习惯把所有的问题都堆集在午夜
直到我解开所有枷锁的时刻,我坐在问题前
面对着高远的繁星,旁边是小溪流动
我问繁星,那些生活中的问题是解开了还是抛弃
在繁星下,我竟然睡着了,这是午夜
我睡得香甜、满足,有一种把世界遗忘的感觉
所有来路不明的问题,都被繁星映得一片透明
再也用不着头疼或者失去方向
午夜解开身体中沉重不堪的负担
一种温柔悄然无声地,犹如泉水喷溅
如此简洁,包括我的肉身,都只是一种树枝
或落叶,只有我仰望的繁星姿态不变
肉 身
诗歌从肉身中溢出,寻找着酒杯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肉身坚持不懈地努力
终于把酒杯中的影子触摸到
纤细有韧的影子,倒立在荒凉的西部高原
蚂蚁也好,蛇的纵横交错也好
都在忙碌于为肉身的希望而活动
在这种不可篡改的宿命面前
诗歌的前景从肉身中发现了明亮的前额
即使被暗淡无光的皱纹交织也不会惊叫
置身在午夜枝头的鸟从不叫喊
奇异的力量抑制住了叫喊,诗歌从肉身中溢出
寻找着酒杯中的暗影,它也许是一道目光
最荒凉的不是荒原而是舌头
一片荒原只沉吟片刻间,溶入了
瓮中去,在瓮中的水波中荡漾着
最荒凉之景不是荒原而是舌头
舌头卷起来,为一只鸟的坠落而荒凉
舌头再次卷起来,为一片羽毛滑落了身体
而荒凉;舌头再次卷起来时, 一群幼鸟出巢了
幼鸟们的幻想之翼,感动了舌头的力量
即使是最荒凉的声音也会落在尘埃下
最荒凉的不是荒原而是舌头
诗人用舌头卷起来,度过了一个瞬间
转眼之间,已经度过了一世
转眼之间,已经为一只鸟的滑落沉吟了一生
昆明最南部
昆明最南部就在海埂的旁边,几个世纪的
海草越来越茂密,肆姿无边的姿态
像女妖一样蔓延。我的写字台就在旁边
我的厨房就在一片水草中颤抖
多少年来时光已经耗尽了我的听力、嗅觉
到了四十多岁,在昆明的最南部只有心灵最敏感
现在,我可以在水草中继续遗忘
把手中的许多箱子一只又一只地沉落水底
明洁简朴的肉身,达到了一种最佳的状态
我的蓝墨水,我的脖颈,我的银手镯
迎着时间之网而上,昆明最南部
我将度过我的下半生,在水草缠身时跃出体态
她的喑哑声
经常发出喑哑声音的女人
只隔着一条河流,去追逐一群候鸟
她从不尖叫,她与生俱有的喑哑期
如此漫长,感动了一群候鸟
从不远离她视线的候鸟们
伴随她的身体周旋出去
她的阵阵喑哑之声,从候鸟们的落巢时刻
吸取了根须的诀窍
不会被别人的尖叫声所破坏
她的喑哑声长出了一对翅膀
可以依傍着鸟的游动而上去寻找耳朵
可以被一个知音的耳朵变奏出白云飘荡
知 音
我诞生的时候,紧贴一棵石榴树
那花冠的金红色,象征着热情
环绕着我的影子,犹如一个人
递给我一盒火柴,照亮了旅途
蹒跚着,移动在亮晶晶的栅栏身旁
一双手再次递给了我钥匙,我闪身
掩门,打开锁芯。在人类问题的中心
我沉浮着,像一只石榴一样被剥开
当我害怕、战栗,身体或高或低地在飞翔
一道影子,浮入了半空,我感觉到呼吸轻盈如风
我感到空中弥漫着天堂的音乐,我感到
死亡也不过如此,像出生一样明媚
滚 动
从乌云的滚动中,我看见了但丁的影子
往上而去,披一件披风,遮住黑暗
我在乌云的滚动中上台阶,想追赶诗人但丁
一路有雷霆、沙器,镜子比从前更明亮
但我自始至终都无法追赶上诗人但丁
我止住步,站在台阶中途
栖居在一座旅馆,半夜,乌云再次滚动着
我撑起了雨伞,旁边是我的知音
人的脸在雾中升起,在乌云的滚动中降临
旁边是一座石灰岩,是一棵树
旁边走来了卖给我土豆的农人
旁边映现出了培植玫瑰花园的园丁
生命需要一件披巾
我终于如愿以偿,住在了城郊
我住在风口,海埂的田野上飘荡着风
我披着一条披巾,红色的、墨绿色的、橄榄色的
变换着颜色出现在南郊的田野上
在披巾贴肩时,给朋友写信
贴着邮票,写上我的新地址
归根结蒂,花在开,花在凋谢
载着我消息的不是邮筒而是一辆马车
生命需要一条披巾,这是我的40岁
我已丧失了18岁、30岁
我已经在幸福时和不幸福时打盹
我已经把一种钝器改换成一把乐器
我站在窗口难受
我站在窗口难受,无人能够理解这种境地
我为我的老母亲难受,她74岁了
然而,她仍固执地想承担四周的黑暗
在窗口,我站了许久,想把一只沉重的瓮落下
窗口外有一些风景已经发霉
我的胸口一阵发闷, 一阵焦虑
维系我生命的事物中有一 口水井
有源源不断的水喷涌而出
我站在窗口难受,这种尴尬
使我戴上了一顶草帽出发
雷雨之前我会奔赴出发
我会站在漆黑的铁轨上,回头看见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