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我的生死之谜仍在循环,所以我尚未死去。惊雷似的消息鱼贯而来,摧残我今生的身体,醒来时,灰烬扑向炉火,使我的肉身动荡不息。亲爱的,用什么样的典仪,用什么样的名誉,剥开这场已经散尽的筵席。
我知道,早晚将散尽这场筵席,里面的飞鸟已经死去,在美味中我们审定了人生,同时了结了爱情;我知道,一切是是非非,都并没有寻找到合身的外套,也无法寻找到真理;我知道,已有人在等候收拾这场筵席的残局。
鸟已经死去,花已凋零,遥远的野生灌木丛清晰又尖锐,它从我们的身旁疯狂地生长起来,它比我们更严厉地感知到了时间的鬼魅无穷。鸟已经死去,花已经凋零,亲爱的,推土机轰鸣而来,推平了我们筑起的城垒。
107
我所受到的惊吓比你更黝黑,它在幕布后面闪烁不清,仿佛木偶们受到天气、触须、光亮和舞台的限制;我所受到的惊吓比你更长久,从一只人造皮箱中造出焦味,使我囿于入世间更旷日持久的笼罩。
—生的惊吓始终不离不弃,它像邮戳中慢节奏的烙印,遍及了我的前额、双颊和胸乳。亲爱的人,所以,我感到散尽的筵席充满残局的惊心,它使我又一次站出来,面对你昨夜的脸,刚刚逝去的一夜,你的脸受伤了。
你的脸受伤了吗?还是你的心受伤了?早晨的美学为什么像一堆挥之不去的涟漪;早晨的美学为什么像大寒之后的我们期冀到达的春天的走廊;早晨的美学为什么从树枝上倏然折断,滑落在地上的却是一匹中国的丝绸。
108
早晨看不到你的出现,在我睁开的眼帘下,出现了两个神,它们分别从夜里和白昼的两种现状中呈现,出现在夜色中的神,乐于守候着我的帐篷,在神的光亮中,我的篷顶滚动着砾石也飘动着天籁。
白天的神来得如此轻盈,我睁开眼帘,神谕的魔咒顿然控制了我的迹象,沿着水陆两路,我寻找你的信念从前世轮回到今世:我蒙着双眼在人世中触抚你的体温,在人群互相拥挤的路上,白昼的神替我看见了你。
黄昏的美学太缓慢,在感官的引领之下,我依然分别为薰衣草、蜜蜂、薄荷、芥末、豆蔻、胡椒、番红花、香草重新命名,为让纵情奔驰的味道,途经你去的方向,当一种奇异的体味升起时,美学已经漫延出去。
109
沉重的符咒,不需要沿地图旅行却已经寻找到某物,某人,某种檀香,某种肉感,某种口腔,某种床榻,某种夜宴,某种呻吟,某种温热,某种烛光,某种峭壁,某种纹路,某种亲吻的痕迹。
谨以这部色情魔咒献给你,当你使用手纹、电流、磁铁、刀刃、黑夜、哀悯和时间剥开它的外套时,它或许已经霜冻或死于炫目的阳光,死于以符号建造的城垒的那座城。但这并不意味着魔咒已经灭寂。
谨以这部芬芳的魔咒,献给你,世间的恋人。那不可言说或不可言尽的必历练出芬芳,假如你惊恐它们的芬芳起舞,那么就亲手试一试剥开外套,噢,世间的恋人,我曾经给过你的那种魔咒,现在依然像天堂或地狱般惊心不已。
110
体味之谜令人萦绕纠缠。你的体味使我太阳穴跳动,即使相隔几层衣服,我依然能嗅到你的体味,它们使其正午时分的太阳热烈地渗透进肌肤,并使我的嗓音艰涩而响亮地呼喊你的出世。
哲人说过:“一次次的转世就像在不同的床上睡觉的人。”越来越深入地把这种幻影转换为现场的记忆,于是,你就来了,我要在今天屏住呼吸,给予你足够的时间,像一只云雀或蜕变为一只游荡的云雀。
—月充满着大寒或小寒的节令,那些穿着长袍的男人或女人,沿着一个国家和一个省份,或沿着生命中最单调的节奏旅行着,而我们内心的战争并没有减弱,反之,更为剧烈。这就是我们的体贴,寻找相爱的证据吗?
111
亲吻你,我陷在阴郁之中,阴郁,它是身体之于梦幻的搏斗,我感觉到了魔法已来到了我手心之上;阴郁,它是贯穿于时间内心的审判,现在,我感觉到了水泥般的灰白中跳动着红蓝色的焰火;阴郁,它是感官的满足,使我沉醉其中,解开了你不在和在场的秘密。
阴郁,便我透过了橱窗、露台,雪一样白的孱弱、凝固般的静谧,深深地再次爱上了你,今天是最冷的季节,是一个顷刻间的阴郁,它使我与之隔绝的世界,再一次从盘踞地,从聆听中回来了,阴郁,便敞开了领口,感觉到了十二月像一个客人不期而遇。
阴郁降临,如同咀嚼遍了死亡,我们每天与死亡相遇,又与死亡擦肩而过,就是这样,亲爱的人,你在的时间或你不在的时候,是两个世界,两种风景。所以,我迷恋阴郁同时也执著于狂野,我在狂野之中不分白天黑夜地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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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已张开,今天我像是领略到了微妙的魔法,让我告诉你吧,亲爱的人,从今天开始,寒风依然呼啸逼人,我看见了诱惑,像你的吻别般降临前额,我还是要走,带上你,带上你的脸,你的困惑,你的历久不衰的脚趾头,还要带上你的行囊。
抉择已不容置疑,我已经站在火山口,如果山口一旦暴发,我必死无疑。今天,旧日子又翩然离去,新的日子涉及到了我的死亡,当你未降临,我已经灭了烛光,我要超越一切符号;今天我要从骨灰坛子中倒流,看见我前世的桃花。
我曾是你前世的桃花,我已经享受过足够的幸福,直到昨夜,我还是你体味之下惴惴不安的鱼;我曾是你前世的桃花,我已享受过足够的孤独,直到今天,仍没有什么可以在时空中阻止我像幽灵一样穿越你的胸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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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神的境界使我可以从酒坛子爬出去,我到底爬了多远,到底用什么样的体姿,用什么样的温度,用什么样的速度,用什么样的喘息,用什么样的诡秘,用什么样的无耻,用什么样的祈求,最终爬到了一条河床,看见了繁星和你的脸。
昨夜,丝线困扰了我的脸,使我的脸犹如被难以突围的黑暗所笼罩。回旋中的女中音已经突破了低音区,又回到了她嗓子中的湿润地区。噢,那些芳草起舞的山坡上,我躺下去,黑夜漫长,我躺了下去。
我躺了下去,任何事情都可以用符号来划清界限,那些由唇预先看见并表达的符号,那些使你距离我遥远的符号,今天它们即将湮灭我,并且彻底地、毫不犹豫地湮灭尽我最后的微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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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后,我将穿着裙装,穿越整个滇西,我是七世纪的女巫,我的唇变紫,它洋溢着霍乱,必使我的男人终身受到监禁。如我的唇齿变红,它将变幻出天堂,必使我爱上的那个男人失去回家的路线。
亲爱的,正午以后,我会出现在滇西,出现在木栅栏的一群雪白的羊羔们之间;亲爱的,正午以后,因我而倒流的水又会顺应自然呼啸而去;亲爱的,正午以后,我会吐露今生今世那些传播消息的谜团。
谜团样的身体,因缺少你而忧郁,它可以装下剧烈的痛,瘟疫般地穿梭,却不能承担你不爱我的任何先兆;它可装下全世界的悲悯,酒楼上歌手们躁郁的歌声,却不能装下你在夜里失去的踪影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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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终,我的喘息,用一把黑木梳划过纤细的发丝,用一面圆镜照出了世间的寒冷袭人。年终,插图似的生活每天鉴证着失忆者的脸庞;却无法搜寻到真实的记忆。年终,喝了一杯热咖啡,旧日子在尘埃中依然心荡神驰。
旧日子依然拥着我身体的思想,以此想占据我思想翩然飞舞的路线。喝完了那杯咖啡,我想是我离开你的时间了,旧日子依然在织着那些日复一日的丝线,以此想在我抑郁的眼神中搜寻到一个寒冷的震颤。
到了搜寻语词告别的时刻,那些细瓷和纤尘都在原地保存它们从疼痛中抽身开由的形体。我已经失去了青春的言词,那些长发覆颊的时刻,阁楼上的暗夜,熔炼出了我的遭遇,现在,亲爱的人,是我离你而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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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已逝,漫长而静谧的时光中,有许多次,晶莹跃入眼帘,使我犹如再生;正午已逝,铺满露台、街隅和身体的阳光中,一切幽秘之界都浓黑可鉴;暮色已逝,一匹拂尘而去的丝帛变成漫延异地的黑奴。
爱你的时光已逝,惊惧中我上了马车,高山流水已逝,我的皮草行囊将越过一头蠕蚱,朝着秋天的旷野而去;与你相聚的时光已逝,我爬上了另一条轨道,嬉戏中的胸衣已经紧闭,纽扣已经无法解开,几匹黑狸掠走了我今世的仙气。
我已无任何仙气屏住,我要消失在几千公里之外的荒野,在拂尘中,我的脸,像晒黑的中国纸;在微风中,我的心,寂灭中,开始弥漫出去。我已无任何爱情可献给你,我已无任何爱的历史可以重塑自己。
117
像黑蚁一样可凭自由的身体穿行尘土,可以在无形之间穿越旷野之上的洞穴。像一切生物群体般,我现在想寻找到我已失去的自由。噢,丢进嘴里的野果浆色四溢,已足够维系我离你以后的寂寞。
我已经彻底地苏醒,才感觉到在如此长的时间中,我们交换过了钥匙、伤口、盐水;在如此长的时间里,碰撞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如此长的时间里,狭小的卧室使我们成为猎物,使我们相互死于形影不离。
像鬼钻进你的衣衫,扑灭你白天的气息溢荡。现在,我要像鬼一样收回自己的无影无踪,回到从前的地方,回到我前世的木柴、穗谷、葵花和粉末中去。我要把我收回,包括我的诺言,那些经不起时光摧残的花瓣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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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当我老了,那是秋后的全部时光。那些惨叫已不会纠缠我,那些体液已不会淹没我的体腹;那些不分昼夜奔赴我的男人,会在中途下车,去访问我从前的故居,墙壁上悬挂着我的花蕾,我年仅18岁的肖像。
亲爱的,当我老了,那是今夜以后的任何一个春天的下午,我已经不会跟任何女人嫉妒你的存在,我已不会站在那个女人的面前,告诉她我对你的爱超过了今生今世所有时间。此刻灰蒙蒙的天气涌上我的面颊,使它丧失了爱情的色彩。
亲爱的,当我老了,慵倦、酗酒、。艺语、狂野已离我而去。我正在弯腰,收拾一生的残局,我要收拾全部的裂缝,我要借助于炉中的微火,焚毁从灰一样的唇边滑过去的最后一点点余温,那些言词出卖过我今世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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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当你老了。最后的毛发从身体上脱落,幻觉中你也许会想到我移植而来的嘴唇,那种口红的颜色和湿润,已不像从前那样令你疯狂。你的双膝摆正,你正坐在椅子上,晒着午后的太阳。
亲爱的,当你老了。一只云雀悠然间扑进你的怀抱,它曾经像我从前一样受伤、呻吟,啜泣不已。你伸出颤栗之手,给予它几颗米粒,看着它的身体虚弱地抖动,然后气息消散,你用双手松开了泥土,像当年埋葬我一样,把云雀埋进了湿土。
亲爱的,当你老了,“黑色星期天”像草芥般穿巡于胸间或呼吸之中,你已经不需要屏住呼吸,感受到那些奔赴而来的脚步声,有没有我的脚、脚趾头在痉挛。亲爱的,当你老了,我的任何消息都不再纵横出入于你的体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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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开手,让你远去,那些被我使用过的武器,填充过我们身体中的缝隙,并消耗过我们时光中的漫长。那些铁或矛是如此的闲散,已不适应在你我之间对抗,现在,我要亲自送你走,把你送到路口,然后我闭上双眼,重新飞回我的云端。
亲爱的,在我还没有完全衰老前,我松开了双手,从我的身体中启程离去吧!最亲爱的人。那棵橘树,那些填满身体的禾柴,那些已经划燃的光亮映现出了我们爱情的末日或前景。所以,我松开了双手,想还给你全部的自由。
灰蒙蒙的温度使我滑向了旷野,那些危及我们的爱情的天气已不再使我惊悸不安,亲爱的,让我最后告诉你吧:我看见的你,那个步出台阶之上的你,那个已离我远去的你,是我所有时间的意外,是我所有时间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