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我要飘过去,我要飘到大海身边。你的无形无影像一个词语浩瀚无垠。今天,在水草和大海的底部,我触到了盐的味道,无论是猩红的水面,还是蓝绸布的引诱,我都感到你男性的形象,被我所创造过。
牙齿的表面是多么的白,它的乳白白母亲的子宫而来,简言之,我们的母亲造就了我们牙齿中浅白色的词根,它们仿佛依然在母亲的子宫中任意地游弋,直到我们以性别的触痛有意识地区别了我们是男是女的世界。
我短暂的午睡犹如绒面的窗帘在翻拂中结束。诱惑我们人类欲说的一个词,也许是比爱情更朴素、更虚无的一个词根,或许是比罪恶更复杂的一座迷宫,如今,我触到了那些长出斑纹的拱顶,并使身体谦恭地弯下去。
61
我要由此像弓弦一样弯曲,以此迎候你从最皎洁的山梁经过我的居住地。在这里,我的先辈们移植来了香草和茶树,移植来了西红柿,同你的先辈们一样,我们拥有杰出而伟大的民间传说。
镰刀的弯曲取自弯月和虹练,而我们弯身拥抱时,除了表达我们的爱意之外,也在向广大辽阔的大地致意。一棵苇草和稻谷以同样弯曲的体姿证明了河流是弯曲的,手臂互相交织的拥抱是弯曲绵延出去的。
弓弦是弯曲的。雪山的线条是弯曲的,母亲的脊背因时间也在越来越弯曲;我写给你的这些诗歌,因攀援了无尽的荒漠之道,不得为弯曲起身体中的韵律,以此战胜内心的焦虑,因而,思念你的心是弯曲的。
62
白昼,并不需要灯光一样的轨道,白昼是银亮的、橙色的。所以盛开的草根和鸿沟也是清澈的。我突然被一种深不可测的距离所纠缠,我突然眼前一阵发黑,一个引喻导致了我被晦暗的魔法师缠住了双脚。
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可以缠住一棵树吗?简言之,所有世间的枝藤可以缠住我们吗?坐在家门前的我,已经又一次被灰尘所蒙住了双眼。而此刻,我知道,伟大的诗人但丁,无论我爱他有多远,多深,他都已经把我放弃。
他彻底地放弃了我被光阴所圈住的身体,尽管我的身体充满了令但丁所迷恋的火焰、露水和乐器,然而,他还是要放弃我;尽管在今生今世我左手握住灯盏,右手划燃了火柴,把荡漾过来的一个词拥抱,他还是放弃了我。
63
迷恋一个人的时辰,恰好是晴朗的夏日铲除疑窦的时刻,那时候,水渠正灌溉着万物。我们称之为万物的世界,可以是一只候鸟的全部羽毛,可以是一簇野花的自由呼吸,可以是一朵朵黑色郁金的心脏,跃上了台阶,跳动着。
那是摇曳着我耳朵的声音吗?还是黑色郁金无法触及的香味?像风箱般使我们来回手拉手,像坚定不移的羞涩,要使一朵朵黑色的郁金花从世界的虚幻中寻找到爱神。而此刻,我知道,最亲爱的人他已经再次出发。
我依然可以口衔风琴穿越你故乡山冈上的大雾,犹如穿心而过的子弹。因为你已经出发,所以,我依然可以在浓雾中携带一朵红色的郁金花前来与你朴素的灵魂相遇,而此刻,拖拉机轰鸣着,茶树和橙黄色起伏不息。
64
我要承认,被我所废弃的那只蝴蝶,替代了从我出生以后发现幻觉的许多次飞翔,它像是从夜色中的石榴树下发现了人类的裂纹和黑色的纹路,从而发现了我内心呼啸而逝的一个吻,所以,它决定要替我飞翔,并葬身于我的眼前。
今天上午,我废弃了它的名字,废弃了它通体的色泽;废弃了那只蝴蝶替代我飞翔的前世的一切迷乱;今天上午,雪一样的纯净使我面对的是另一种寂寞,宛如那只蝴蝶的悄然离去,蒙蔽了我从一夜失眠中睁开的双眼。
双眼起落中挣断了一只蝴蝶的翅翼,最纤巧的翅翼啊,左右了我的一切,像呼吸一样划清了前世和今世的界线。盛大的欢宴已经在路上,那份黄色的请帖代替了一个幽灵即将出场。火一样的燃烧,毁灭了那只最心爱的蝴蝶。
65
代替我去死的那只蝴蝶,掠过了刀锋和一朵花似的伤口,并区分了我早晨和晚上的身份,以此替我在两种宿命中飞翔,它的死发生在冬季,当我看见你的时刻,它的命已经越来越弱,它的心已经收敛了跳动。
代替我去死的那盏灯,碰落过我的额前的露珠,它带着危险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地把我虚空和荒凉中看见,又带着焰火似的咒语编织让我防寒的衣裙,当我被你所温暖的时刻,它已经旋防了一切魔法,它已经在我的引喻中身亡。
代替我去死的隐形人,忽儿被石榴树缠身,忽儿被河床掩盖。他总是可以忍耐住无垠的寂寞和空旷的渴望,而且,他的一生似乎只是为了在看见我后隐身。当我被你所召唤的时刻,他已经在颠覆时光的船舱中静静地回到天堂的那边去。
66
痉挛中涌来了相互重叠的一道峡谷,喟啾的鸟儿时断时续,我们这一生的翘首不时地被季节所限定,繁芜的往事中保留着神谕的手迹,我将拥有对你一生最长的思念,比如,一根松枝可以遍及美妙的森林,从而言说不尽松香的美味。
你布鞋下的那些辙印,隔离开了金黄色的雅典城池的坍塌,也自然隔离开了唐朝和宋朝的沉沉乐声,而我们在新的城池中该获悉什么样的音讯。在我的音讯失沉时,一些沉疽,一些芳菲正维持着自己的命脉。
在我音讯失沉时,大米依然在谷仓中被任命为诗歌中最神圣的元素;在我的音信失沉时,卓尔不凡的努力,已经在古老的魔法中获得了春天的降临;在我的音讯失沉时,你的面孔是我永不厌倦的幻想之境。
67
飘忽不定的心灵啊,凭着它们延伸出去的轨迹,温和的气候又一次地使闻名遐迩的城池从碎片中还原,我们用其一生铸造的雕像,如今已经被手指慢慢地抚摸,幽灵的慧眼,独猎带来的乐趣——使我找到了你的诞生地。
我迷恋维系世间的那种宁静生活,手牵手的时光已经不太远。而街隅之间仍往返行走的那个盲人,他的光亮已经被他用心灵所看见,他的一笑使他牵住了一个少女的幻影,而我们在他的影子外面相爱着。
又一夜过去了。冥想中,我写出了诗歌在丧失的记忆之后被人咏唱,当我想起一座城消亡之时,想起了一个罗马皇帝和另一个中国皇帝的爱情,华美的冠盖使他们拥有了稠密的殿堂,而他们诡秘的爱情已经失传。
68
忙碌,使其埋在树根下的水坛重又露面,除了易碎之外,它具有浮雕的特质,象牙般的光泽又一次垂临你我之间。那是许多人在锈迹和霉斑之间停留的时刻,那是我们选择一只水坛的时辰,因为,水坛出现了,因为失传的、伟大的技艺开始重现。
—直以来,我对你的躯体充满了想象,仿佛像荒原中的一棵树,它们在我的注视下,在时空的隔离之中,仿佛是我从今生今世唯一可以用手触抚的稀世珍宝。对于诗人来说,美,仿佛嵌入那些忽儿阴郁、忽儿明亮起来的墙壁之中。
穿心而来的子弹,多炫目,多动人,具有不可比喻的特质,在如此快的速度之下,把我的心,我的灵魂迅速地穿越而过,然后,在忙碌不休的日常生活中,把我邮寄给遥不可知的旅途,那位古邮差,因此,为了我的出现,昼夜地穿越着驿路。
69
尽管驿路漫长,我依然是一封被羽毛包裹起来的信函:我依然在散佚已尽的恋人踪迹中,被一个古驿差用锋刃顶立于霜雪之上,我的心就在那短札中跳跃着。我的心掠过了云层,被公元七世纪的云南驿差带到一座城垒的台阶前。
我的心由此跳动着,掠过了奢华的波丝纹帷幕。让我言说其中的奥秘:历史敛尽了时间中所有在场的人以及不在场的人的前世和今世的容貌。现在,我来了,我已站在你面前,伸出手来触痛了我灵魂中最敏感的神经吧!
让我言说其中的另一些奥秘:当人类的迷途越来越陷入峡谷和沼泽时,撼动我们的另一些杀戮已经近在眉睫。那些绽出鲜血梅花的史记,记载着人类史迹中一切梦幻的时刻,所以,你看见我的时刻,我们已开始在呼吸,去屏住呼吸。
70
写给你的信函,并没有让公元七世纪的古驿差送到你手上。时空又一次划清了前世和今世的记忆之壤,那片从前被我们种植香草的开阔之地,如今已变成了学校,还有不远处的那庙宇,每天都有僧侣吟出最纯净的旋律,还有伴唱者在烛影中的缭绕。
因此,写给你的那封信函,已经被雁群带到了太阳落山的地方。我们的人类因为经年作战,已经历炼出了最美的尊严。现在,我们似乎在回忆中,又触到了那封短函的内容,那些被我的一腔热血所浇铸的、历经了踌躇和风险的语词舞动着。
它们如今又一次在我的指尖上舞动,如雾气在窒息中湮灭了我前世的情侣。他的脸,使我酷爱上了美酒,使我的味蕾始终荡漾不尽令人沉醉的特性;他的脸,使我沉迷于其中那个午夜,获得了死亡似的狂妄和孤寂。
71
天气之所以晴朗,是因为神仙已经下凡。亲爱的人,被我们逐一抵御过的忧伤,或者已经被我们时时刻刻享受莘的光阴,现在不可避免地潜入到另一个世界在经历了一夜的狩猎之后,我们看见了神仙已经下凡。
天气之所以阴郁,是因为神仙已经回去。亲爱的人,眉宇间一丝丝的纯粹颤栗,以及进入幻觉的递嬉,是我们适度疯狂以后的歇息地,就在万顷麦穂的摇曳之间。在一片片野栗树的果实落地之前,枝蔓绊倒了我们,因为我们看见了神仙已经回去。
在神仙下凡之前,我们手拉手地尝试着在明朗阳光下使用语词,面对你,我生平头一次感觉到:我可以替代你去咳嗽,去呼吸,去生病;去千里和万里的旅途中,为你申诉一个平凡而朴素的原理。去争取一种最平静的生活。
72
在神仙回去之后,我们所置身的疆域,会暂时地黯然失色,我们的淋巴和血液由于纠葛不清的现实,正在作出跨越地域和时空的联系。仿佛被空中的树脂味噎住了喉咙,疼痛依然强烈,因为神仙已经回去。
神仙已经回去,我们的日常生活要继续进行下去,我又一次怀着对生活感恩的心情,开始给一些植物修枝,它们之外是山脉,在槐树和金葵的树荫下,掩埋过我曾经取回的手迹,同时掩埋下我死去的亲人们。
噢,那些从水边吮吸来的风季,从镜子边缘吹拂而去。带来了我的新衣服,同时又带来了一些新面孔,当我仰头看见从阴间和阳间转动不息的钟楼时,我知道,乌云正在移动,它会替我移走头顶浓郁不散的云团。
73
一群山羊过去了,它们会沿着坡地往山冈最尖端而去,它们会寻找到中午的食物并以咀嚼的快感看到希望;一群鹤飞过,孤单的那只鹤才由此出现,没有人知道,亲爱的人,没有人相信,你带来的忧伤如此辽阔。
我是你的什么?白菜还是盐巴;除此之外,许多人都忧郁着,无法从深夜抵达相爱者的身边。亲爱的人,世界之心都被你弄痛了,在这样—个时刻,我还需要什么?让我放弃吧,让我在今夜,从今夜开始,准备好放弃世界上的一切。
首先放弃的那些钥匙,可以打开一道又一道的门,它们从最初的第一把钥匙开始,仿佛书签曾给我带来了喜悦,当钥匙越来越增多时,我才知道,那些屋宇,那些屋檐的鸟巢,束缚着我向世界的另一个角度开始迁移。
74
其次,我要放弃移植中使我的心灵变得零碎的钟声,那些移动在我肌肤之外的钟摆,那些可以剥开我外套的响声;那些花枝下的残喘声,那些浮游在我肉体江河中的碎片,它们是我务必放弃的一些裂开的镜片。
我还要放弃那些多余的倾听和表达。所以,我关上了许多道窗户,把对你敞开的那道窗户立于群山之上。这样,我就能看见你了。往事沉浮于我们之间的信札在孤单的窗户中,已被我用手指轻轻拉上。
茶籽又撒落在湿地上,最朴素的生活与籽粒有关,它们细如针尖,可以插入泥土中的任何一片坡地。就这样,坡地上的绿茵潜入了我们的中国瓷碗,我们可以坐下来,认真地品尝日落前的晚宴。
75
没有你而活下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无耻的生活。现在,你开始慢慢地看清楚了我的另一些容颜,它们已经被时间之手涂鸦上了灰暗的色调,而当我仰头吻你时,你会在倏忽间看到,凋零过的玫瑰花死而复苏。
没有你而活下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无耻的记忆。我已经筑起了城垒,我的石匠正在附近为我移植而来花岗石,用它们垒起那道墙壁,可以赢得你千年不变的爱情吃语吗?可以让你的手纹溶入石头中去吗?
没有你而活下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无耻的荒芜。让我们回到相爱者的位置上去,直到如今,我们还没有时间面对面进入厨房,看见盐巴是多么白,辣椒是多么鲜红;我们还没有任何一种时间进入以柴禾和炊烟为生的俗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