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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下我,离开吧!云朵变幻莫测,拂晓与下午有区别,自荷马以来见证过的一切悲悯和哀乐,都铭刻在肉色的花纹之上。我接触了你的手、踝、肩骨之后,荷马史诗中的帐篷哗然落地。
于是,又一夜已逝,接触了你冰凉的呼吸,我便预测神意已定:那见证我死亡的第一人就是你,那让我重新轮回出生的人一定是你。你要去看的屋宇临水而立,你要复述过的风水就在你胸中已经变成日月。
云端以上的旋律,比葡萄的酒杯芳泽浓烈,我们手拉手往上走去,旁边有着青涩的麦粒拂动;荷马和但丁都在时间隧洞中消失了踪影,盲人荷马使充满血腥的特洛伊战争失去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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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说爱你的时刻,永生已经临近,我悠然地呼吸着四野的空旷,然后躺下去;水漫过了我的发丝,往下漫去,进入最湿润的宫腔,那是蕴藏阴柔之花的秘宫,还有我的手伸出去,像一部暗夜的史卷。
当我说爱你的时刻,窗外已经看见了天堂,蔚蓝色的缥纱、滑落的水声,移植着我一生热烈解构的母语,它们犹如我衣服的铜质纽扣,紧紧地嵌起了我身体中的磁铁,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一个被母亲所熔炼的女人。
当我说爱你的时刻,交替出现的朦胧像真理接近了澄明。河水依然呈现出第一层蓝,第二层红,第三层黑,它们代替我的嘴唇启开了,或者像微暗中的露水和花朵一样闪烁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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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启的暗语就像眼神,越过了冰川。现在,物语的编织恰如冬天最严厉的午后,你的眼神被风季跃了过来,你的眼神中交织着什么?那是绝望吗?还是你已看见的幽黑色的树篱之外,蒙面人的降临。
世界的暗语源自一个女人造爱之后的嘴唇,现在,你要确信一个诗人的声音:她已看见了蛛网,之后她会看见青苔,蛛网和青苔源自她肉体生活中纷繁的角隅。这是她造访的故居,是她割舍不去的暗语。
鱼鳞片的银色抖动着,天色渐亮,我们已经出发,在两个地点,两种时间中分别出发。命中的钟摆依然向南或向北,它们陈述着两种境遇:从空中飞过的两只鸟用热烈的吻在迷雾中死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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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米粒的抚慰,委顿的唇又开始红起来,在遇到你之前,米粒在沙漏中越来越晶莹,它可区别世间一切的叛逆,也可以区别花朵的灿烂,因而,它在我的嘴唇栅栏中,自始至终成为一种不朽的咀嚼。
在遇到你之前,送往异域的那筐石榴闪烁着人间的一切颜色,石榴红透出羞涩的屏障,攀越了以荒漠耸立的群山,穿越了天籁为主题的音乐,然后到达了我心悦已久的那座城池。那是我第一次造访伟大的孤寂。
在遇到你之前,我拥有深藏不露的容颜,我已会使用黑色炭笔勾勒出你的降临。那是坐落在峡谷中的故居,那是我出生的屋宇,有河水穿透了我脚趾头的轻盈;我使用炭笔逐渐地勾勒出了你时隐时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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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你之前,大地沉默着,教会了我在孤寂中翻身,我用背脊面对着群山冰凉的线条,而我的胸乳则面对着绚丽的幻觉,它们移植而来了菩提树的暗影,从而教会了我吟唱,它们移植而来了滇西石榴树的青涩,教会了我忍耐。
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会使用启开箱子的秘诀,旅途是我一生被陌生人看见、接纳的地方,每走进一座旅馆,我就在掀起窗帘的那个瞬间,透过雾瘴和拂晓寻找你的脸,而你的脸就像骄傲的铁轨越来越迷惘。
在遇到你之前,长夜和白昼严格地保存着我体内的秘诀。旁边,滚动的链条最终变成了项链,环绕我纤细的脖颈,并使尽了时间的魔力,让我成为女人。而骨质的项链,银质的手镯,使我在裙子中不断地善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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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触摸中的光影,翻转的碟片和土豆条,都静卧在黑暗中,只有已启开的一瓶红葡萄酒,不断地暴露出余香,让我前去寻找葡萄园的秘宫,那是石阶下的房子,那是但丁梦见过的通往贝雅特丽齐长裙的台阶吗?
冬天的一只炉火,燃尽了世间的忧愁,终于向我彻底地关闭,而当我的膝头迎着你的膝头而来时,为什么,在我们就要见面的刹那间里,风改换了方向,细雨比脚上的链条更加纷乱,我们跑着,迷失在分离的两个世界里面。
这是两座世间的囚室。我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深黑色的铁栅栏仿佛从深水中站起来,又仿佛我梦见过的水面上绿色荡漾的芦苇,如此的轻盈,似乎并不会让我们在两个不同的时间死于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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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早晨,跟往常一样,舌是这样嚅动的,它用最柔软搜寻找到了秘密的文字,比如环绕过青苔的流水,重又涌上堤岸;吮吸也是这样开始的,比如亲吻过你的时间,重又返回了已经失去的旧址。
许多人忙于狂奔或行走,所有的天籁都在虹霓之上游动不息。我们来了,像是经历了告别之后的抑郁,又从打开的仓房中看到了发霉的旧照片;然而,我们来了,像无法陈述的历史,两张已有波纹的脸紧贴在一起。
我们是波纹,是被囚房释放以后的影子,如今,面颊紧贴在一起,旷野的菜蔬葱绿地已度过了成长期;我们是坐在厨房中,缅怀过去的男女,我们已划燃了火柴,想在这人生途中,举行最简单的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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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和鲜花一样的滇西辣椒依然成为兄弟姐妹,它们或悬于墙壁被日光晾晒,或藏于湿地,以保持肉体的鲜美。万物都称之为肉体,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肉体与灵魂撞击的生活,而我们就在这一刻,坐在帐篷之外,欣赏着明月。
突如而来的一尾蛇,潜藏在我们肉眼之外,以看不见的诡秘窥视我们好长时间,我对蛇依然保持着一种向往,我在暗夜中不断地辗转时,很有可能跟万物中的蛇保持着美好的联系,所以,蛇是诗歌中杰出的隐喻。
爱神带来的隐喻造就了你我之间的距离,当我不得不面对距离,把你比喻成一只鹤飞翔时,我在昼夜中开始长翅膀,我长出翅膀上的羽毛;而当我不得不面对距离,把你比喻为我的天籁时,我屏住了呼吸在飞,我要超越这时空的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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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住我暗影的一条蚯蚓,诗歌中缓慢的隐喻,在某天上午从路径上闪现而出,只为了出现在我的脚下,出现在潮湿的泥土之外,那时刻,芬芳的人间已经秘密地进行一种不得不浸入我们生活中的背叛。
我仰起头看你,在土地与土地之间进行交易时,背叛者们站在危险的崖顶之上,这是人类的一种镜头,在恩赐我们时间的史迹中,所有背叛者都在冒着生命的危险,寻找到心灵的道德和真谛。
我梦见苏格拉底的酒杯和绝望,在他终其生命的一刹那间,真理终于像水一样涌进了他的唇舌之间;我梦见了女诗人萨福的爱情生活,她在世界抒情诗中像张开的黑色的蝙蝠煽动着翅翼,她的疼痛和尖叫相隔了许多世纪仍震撼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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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了你和你的父亲、母亲耕耘农事的生活,那是上个世纪的咏叹调和验证你成长的一片山冈。你赤着脚踝,你裸着身体,穿越屋宇外的河流并跟随在母或父的身后咀嚼着青涩的果蔬,使少年的身体拥有了最柔软的韧性。
所以,用你身体中历经苦役的韧性碰碰我骨骼和盆架以后,你又一次失踪了。也许我的活着、性别乃至我的余温加重了你的负担。在俗世,你内心的负担像岩石一层层地筑于荒野,或者在抑郁中,开拓了通往神祇的一条道路。
水或者果蔬,是维系我生命的元素。玻璃的器皿伸入我的骨头,分享着我不能被碎片湮没的那种荣华和晶莹。我的荣华使我不分昼夜地寻找到了你的脸,那一刻,我拥有了的荣华和永恒;我的晶莹是因为诞生了缠绵中的一匹丝绸,裹住了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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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你身边我有如下的理由:其一,我要分享你的呼吸之外被你漂泊的沿途中造就的那座城池,在用发丝所垒成的城池中央,你失去过一个女人。她的发丝浓密柔软,她的嘴唇潮湿艳红;她的裸体如沉睡醒来的植物,移植在你体外。
其二:我要改变你胸前的一团乌云,它们飘荡而来,使你沿途旅行的山河变得幽暗不清。现在,让我告诉你吧,我拥有女巫的语词,它一旦言说,就会驱散你箱子中的、你口腔中的、你触抚中的那团团疑窦,我要让你回到仙女们的中间。
其三,我要进入你的视野和听觉区域;在沿途,在你途经的时间中,光阴的轮转声像古老的石磨,采石场上掷地的旋律,我们在一根根鱼骨、木头、象牙、兽角或金属似的撑骨中相遇,仿佛进入了岩石上最美的歌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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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美的金丝绒布后面,我的两肋间长而深的伤口,它们已愈合,或许已被魔欲的火种疗完了伤;它们正在上演着七世纪前的歌剧,那种神造的荣华,使一个女人的乳头呈现出了玫瑰的光斑,并使我们在危险中焦灼地相遇。
在幕布后面,你点燃的那支中国香烟,未点燃之前已让我眩晕。香烟的结果,一种纯粹的燃烧和吸入肺腔的烟雾,有可能导致你遗忘了我的容貌;有可能导致你选择一堆烟丝,它们类似一种玫瑰的圣经,或许是另一个女人的替身。
剧毒强化了我对你的想念。飘飘欲仙中,连咒语也难改变我写给你诗歌中那种吸入我肺部的烟雾。我重又出发,仿佛在你掐来一只只烟蒂中,—种彻底的自由,像越来越多的疾病徒劳中死寂,重又造就了最健康的美德和城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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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梳理羽毛的木梳倏然间已经滑过了我的上半生。它们如凝固的石垒,它们已风蚀过.而敛住了青春期的激情,如今,我的降临,犹如轻柔的慢板,赋予了时间的历史,预测我在不久的午后,死于爱情的灰烬。
艳色的玫瑰又一次垂直在我脸颊对抗的光线中,年复一年,从空中折断的红玫瑰因为一种比喻而与我相依相伴,哪怕它们变成枯尸,仍被我收藏在一本玫瑰经书的十三次咏唱之上,仍被我喻为爱情中最美的谎言而怒放。
死于芳菲的女人被湮灭于灰烬之下,我的旅途嗅到了这灰色,犹如滇东北的一只只黑颈鹤,迟疑而迷乱地穿越了我的胳膊,穿越了我肉身的那种痛。而当我看见一个农妇弯腰在庄稼地中劳动时,世界打开了又一道窗户。
沿着台阶往下走,又回到了繁芜中的人间生活,在我们进入的一条街上,岀现了铁匠铺,豆腐店,染布店,洗衣铺和银器店互相呈现出两种迥然不同的色泽,前者溅出了白色的泡沫,后者呈现出了纹理和谜。
沿着台阶往下走,也许是一座村庄,或许是一座城垒。心灵可以在村庄中游移,就像露水可溶入植物和庄稼的根茎,当我进入村庄时,恰好是—只白鹭在池塘中戏水的时刻,由此,我的历史由灰色变得一片纯净。那舞动在空中的剪刀,并不替代燕子剪辑和飞扑空中的云絮,我对剪刀有一种深切的疑虑,它们从我少女时代起就剪断过我生活中的丝线,而且还剪断过我眼帘下的那些弯曲而无法飞翔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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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美的剪刀啊,靠近了布匹和锈迹,被我日复一日的双眼看见,被我焦灼的纤指一次次的握紧又松开。错落的剪刀声穿越了我少女时期的全部迷乱,使我由此抵达了你身边,在你看见我时,我已经剪辑过了灰色的云翳。
他们曾经弄错了我是谁的女人,他们不分昼夜赶到我身边;他们把戒指放在红色的盆子里;然后想在云层中牵到的指尖,他们是另一些女人的同谋,所以,我指了指方向,然后,他们就嘘着气,离开了我。
城池的水纹爬到了我体内,撞击我的不眠和通往午夜的道路。金粉世界中的女妖频频地示意我快快醒来,我是女人,我把银器挂在脖颈和手腕,我趴在井栏,我照亮了自己的脸,甚至连每一层纹路和雀斑都被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