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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酒杯已经来到了手上,那些松枝可以与巴黎夜空下的葡萄和多枝吊灯同时举行夜宴。噢,在许多人举杯时,我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品尝到了酒杯中有少许的玉米粒在翻滚,还有麦芽,啊,吮吸多么美,而我沉入了你的杯底。
吮吸任何元素都需要环境、色泽和情绪。在晚秋降临时,我所有朝前奔走的情感中都充满着爱情。嘴唇除了使味蕾在春天的夜色中触摸到芳菲之外,嘴唇的第二个用途是为了接吻。
接吻到底在什么时间发生,这是一个深奥的探究,是一个言之不尽的史话。但丁的《神曲》中没有接吻的场景,然而,贝雅特丽齐的唇色到处闪烁,诗人但丁的言词总是不分昼夜地追逐着一个女人散发不尽的唇色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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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昨夜寂寞的晚秋作证:我爱过你了,爱过了你衣服上的几颗纽扣;爱过了你宽衣之后房间里裸体的味道;我在昨夜爱过你了,爱过了你被—个梦境所缠住时的挣扎,我爱过了你从入睡到醒来时的脸庞。
葡萄正在地窖中酿酒,它们紫红色的液体濡湿了大面积的山冈;我开始被你驯服,所以,我类似野葡萄,晃动着我越来越苍茫的肩膀,我的眼神并不申诉绝望的真理,因为爱情靠近了我的身体。
爱情潜伏在我身边,像一个间谍;不断地潜入了我复杂的身体中去;爱情瓜分了我的血肉,现在,你可以高兴地看着我了:那个已掌握了我全部心窃和私语的间谍,毋庸置疑地已经破碎了那只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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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天冷了,你要增加衣服,你的身体是我从今生爱到下世的证据;亲爱的,又到了利用食物的时刻,你的味蕾敞开,是我在万物中触抚到的独立的王国;亲爱的,又到暮色缭绕的时刻,我的失眠和梦乡主宰着我一世的迷幻和忧伤。
我发现为我们提供藏身之所的世界,原本是如此的温谧;我发现较之昨天和上午,我对你的爱慕中又增加了值得我们一生吮吸不尽的、飘忽在空气中的、未被我们珍异过的忧伤和吻别,我发现你的仁慈中充满了我的爱。
较之昨天和上午,我对你的爱意中,增加了对祈祷和神秘莫测的未来生活的热爱和向往,我惊异于发现你的禀性像我寻找了多年的乐器。简言之,你的身体是我所迷恋的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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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让我动用了下列武器:弓剑,在游丝般的芦苇中摇曳时,思念栖于云间,它在穿越暮色夜空;还有云雾似的水晶,它们正在周游世界,用其爱情和身体亲近你,犹如波涛又一次撞击着石岩。
被神意安排的你我,虽栖居于两个地区,或被距离终身囚梦,噢,寒瑟的风季又如期而至;尽管我们天各一方,用仁慈的嘴唇祈求着世间的机缘,我们仍然囿于墙壁、戒律和禁色之间,我们仍是爱情的囚徒。
我为你而做诗人,这种诗性的生活使天空敞亮,或使夜空黯然神伤,伸出手触抚你的背脊,此刻,我们是两棵芦苇,我们是疗伤之后值得时间偎依的生命;我们是未经道德所承诺的一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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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许的雨,细如呼吸的雨丝,淋湿了脖颈。我们爱着,使夜间的灯盏不会泯灭;我们爱着,提炼了又一段乐曲,那个暮色缭绕的时刻,只因为一段和弦,我又睁开了眼睛,以爱情的潮湿敛住了一次死亡,并以此活下去。
当你回老家时,当你被大雾和紫薇树的香气笼罩时,我恰好在途中又一次与你相遇。在沿途,我们感知并抚触到了生命的奇迹:两只松鼠的互相追逐,使它们不得不在烈日炎炎的下午,死于温度的剧烈发烧。
在沿途,你的影子出现,我愿意相信:这是前世的轮回,这是神意的派遣,使爱神再现;我愿意相信,被我们嘴唇所灼热的那片树林又一次复活了,那是我们体内移植到大地的爱情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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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让你去饮酒,这是午后或黄昏,你像一个君王般醉着,我可以看见你的舌头,一切竖琴中最柔软的吟咏,我愿意将爱情存放在一只酒坛中,陪你出入于酒神放浪形骸的荒原。
今夜,我是幽乐中的夜宴,使一切器皿失传了碎裂,我是云壤下的破絮,致使一切飘逸体坠落;我是镜面的空弦,嘘一声使华美的时辰折断,我是荒凉的黑客,蒙面的异乡人死亡。
今夜,我是唇齿的寒瑟,冒着一切危机四伏去蜕变,我是井底的蛙鱼,无妄地被万丈深渊淹死;我是奴隶流放于万顷荆棘之间,所以,我无法爱你,与你共枕,所以我要放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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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鬼一样的无形无味,像鬼一样遥远。今夜,我注定不能前来爱你,所以我无法爱你,所以,我挂在树梢和失散于云端,让你可以随手可能触的女人去爱你吧;今夜,我是云絮和锁链间的鬼,终于蜕尽了肉身之皮,终于离开了你。
如此爱你。昨夜,肖邦的夜曲帮助我度过了最孤单的时辰。那些越过了波兰的音符,那些穿越了肖邦爱情和孤旅的夜曲,施展了使我活下去的魔力。如此爱你,早晨,我又穿上了裙裾,坐在迷乱的窗台前。
天色渐暗,没有透露你将来临的任何消息。我知道,此刻的你,又到了穿上外套的时间,又到了安抚另一些人由此陪你活下去的时辰。在两种国度里,我们拥有着喑哑的嗓音,传递给我们所爱的人的一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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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做诗人。穿过了一支支冥想曲,由此可以区别一朵朵棉花和火焰的不同燃烧方式;我依然使用我的肉体,就像使用和缅怀我们肉体生活中的那次风暴,所以,掷入炉火中的诗句,并不会全变成灰烬。
我依然来往于颤栗的铁轨之间,仿佛迎候着一辆朝我胸口奔驰而来的火车;我依然在所有的陌生人群中搜寻并捕捉着你深不可测的微笑,由此,那些枝梢上晃挂的黑暗,一团幽暗的液体正朝着我奔涌而来。
我依然为你而守候着午夜的那次钟摆,亲爱的时间,无所不在的时间使我产生了炫目的光泽;我依然保持着苗条的体姿,可以穿上任何妖焼的衣裙,用来战胜那种使我不断抵抗衰老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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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你的耳朵,仿佛磁铁正旅行着世界;想念你的脚,那双始终从圆口布鞋中无法抽出来的脚;想念你的烟蒂,从点燃到掐灭的短暂的时光;想念打开过的那座旅馆,你合上双层窗帘下我们的一次长吻。
想念你面对我时的那种困境,爱情使你左右为难;想念你推开我时的那种心痛,仿佛面对寒冷的锋刃;想念你听音乐时的那种绝望和心路,仿佛中断了一次拥抱;想念你藏在黑暗的露台上,凝望星辰时的那双眼睛。
想念你喜欢的一切幻象,包括未被我看见的那些美丽女人;想念你随衣紧裹的那种热烈的轰鸣,穿越了我地图上秘密的旅行;想念你使用中国筷子时的声音,那种咀嚼的旋律直到如今,仍使我热爱着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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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你将我的心掏走的时刻,游丝般的细雨从空中淋下来。细雨淋下来,整个宇宙顿然间潮湿,这正是你有理由逃逸的时刻,你要离开吗?窗灯已经熄灭,这也是我抽身脱离那团烟雾笼罩的时刻。
今夜你睡得像孩子一样香甜,这是你许多时间以来,看上去最为深沉的睡眠吗?那些抑郁过的火焰不再侵蚀你的肉体吗?辗转间,升起的一盏灯,照亮了你紧闭的双眼,当我为你默咏诗句时,天亮了。
我们将又一次松开手。松手间的那种空寂河水一样地涌来,我抬起头,亲爱的那只鹤,以迟疑的目光看了一眼,它的羽毛张开,它的咽喉沉默无语。雪花般的你顿然间模糊了我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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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离开了,你要回到你的位置,捷迅的云彩为何幻变得如此混乱,它们嬉戏,用柔软的力量洞穿了世界核心的云翳,而我站在云端下面,有丝光流溢时的彩绸顿寒间裹紧了我水一样的孤独的肉身。
我记得我的肉身一次次随着夜色的风铃,随你的身体轰鸣,我记得你身体中那些水浪,比一只鹤沉入水中的力量更轻盈一些;我记得肉身上是神意赐给的一束光焰,我用肩胛,骨骼接受了它。
燃烧的时间到底有多长?潜流依然在我体内轰鸣着,那些用烟雾,暮霭、郁金和玫瑰束起的花冠,那些花冠之上的云空,为我们的结合而吟唱,而我们为何又松开了手,那时刻,云乱了,水又产生了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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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何松开手,朝着世界的两极分离着?我们为何始终在昼夜分离着。而此刻,这是世界的面庞沉默如水的时刻,那些从森林、麦穗间翻起的微粒,那些强劲的亲密的触角为什么仍然改变我们的分离。
云漫过了我们亲吻的嘴唇,在河底深处,那些迷路的漩涡不顾危险的勾引,正朝着广大的河床,朝着暗涌中的黑暗,不顾一切地奔流而去。而我们已经松开了双手,我们是俗众的歌唱者,我们歌唱着爱情的分离。
越来越长的离别,使嘴唇枯竭,使诗意的身体黯然神伤。而此刻的你,犹如你的犹豫,眉宇间张开的一团幽光,果然以坚忍的心,忍受着我呼喊你之后,昏迷不醒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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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时的声音从遥远的天空传来了你的消息,我推开了体外的腐叶层层,推开那些巨石,我把头埋在松枝间,等候你在未来把我召唤,我的头颈酸痛着,我们的身体晃动着,只是为了让你把我亲自送到死亡的峡谷。
我已经决定死于火焰,那些炫目的松明火顿然间扑面而来,即使你穿着黑色的圆口布鞋,昼夜追赶也无法赶到我身边。现在我累了,我失眠了三天三夜,从未合上过双眼,现在,松手吧,等我变成了灰烬,你再长触角。
那些触角从琥珀王国伸出来,慢慢地移过了树篱的阴郁;移过云层间的层层败絮;那些触角可以从冰雪荒漠中把我唤醒,以此祭祀我的灰烬;那些触角漫过头顶,使我重又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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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变幻中移来了灿烂的云朵和凋零的腐叶,尽管如此,我睡了一觉,紧挨着你的肌肤,男人之肌肤散发出尘土和树枝的气息,它们互不分让,它们像是铜质的导线置入了我肉体中的一部分,像电流的翅膀。
凌晨五点钟醒来,开始想你,我躺着想你,细雨正顺着屋外的墙壁浸入底处的花朵中去,我躺着想你,有可能打开的窗户中我靠近了圣经中的颂词,我也吟诵过了中国诗歌中的万顷繁星闪烁。就这样我的想念波光浩荡。
三只鸟擦窗而过,逝去的往事像浮雕从眼前升起,在别离的刹那间,空中震荡着金色的蛛网,它们或继续相拥,或者挣扎,抵抗着绝望后的痛楚。我用迷惑的眼帘,以此带走了纪念我们爱情的那只分离、折断的金色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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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蛛网的美,其形状、光彩,使多少人死于其中。冬天又降临了,潮水涌上了我们的长堤,凌晨五点钟又一次想你,为了爱意缭绕,我把你比喻成呼吸之翼,爱情是值得飞翔的,惟其如此,触角又一次碰你。
昨夜如破碎的梨花,死亡似的白,我镶在其中,在肉体之上,有悲悯似的孤鸟在枕前移动。没有你,河床枯槁,星月冰凉,仿佛有裹尸布缠住我,肉身是泪雨之弦。昨夜,旋律绽放,死亡是如此境界:死亡是相爱者奔赴极乐的台阶。
我就是在那些水银似的雪山下与你相遇的,那是前世的暮色,我们手拉手越过了栅栏。自人类开始就拥有了战事,让我流血,那些猩红色很快消失了。而你成为了冥想的世间第一个人后,我也同时在民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