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8
书名:我生命中的仙境约瑟夫·洛克传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9218字 发布时间:2024-07-21

飞帆上看到雪山、欧鲁肯村庄和大峡谷

飞机,早已在多年以前租下的飞机,终于掠开了乱世的阻隔飞上了云杉 坪的草地上空,我早早就随同阿扎等候在云杉坪,我们已经在这里扎下了营 帐,度过了两个夜晚。飞机的翅膀栖居在云杉坪时,阳光以从未有过的暖意 在那一刹那照耀着我们的身体,云杉坪的花草漫无边际地摇曳中,越来越怒 放地炫耀着自己的美丽。机门敞开时,我带着阿扎走进了机身。我并不是第一次坐飞机,在之前,在世界的硝烟和战乱之中,我曾经一次次地乘坐飞机和 轮船,在许多国家漫游着,而对于阿扎来说,这是头一次乘飞机。
并不显得宽敞的机身内容纳下了我和阿扎的身体,更为重要的是接纳了 我们的激情,当直升飞机沿着云杉坪并不规则的、长满了花草的自然跑道滑 行而起飞时,我知道,许多年以前的一个梦想,终于在这一刻,在1936年的这 一刻实现了。飞机开始在丽江上空越升时,在飞机上,我们从窗户中俯瞰着 丽江坝子,看见了我定居的欧鲁肯村庄,在飞机之下,它仿佛被阳光烘托出 来,仿佛像一片树冠般跃进蓝天。当飞机环绕着四方街古镇巡游时,我清晰 地看见了那一座客栈和商铺,几天之前,我还在那家客栈中沐浴,客栈门口的 灯笼宛如进入了绽放期的花蕾。飞机现在将环绕玉龙雪山顶站,雪山将敞开 无数只扇子,它朝着飞机呼啸着寒冷而像棉花般可以环绕着天空的水田,在 玉龙雪山上空,我就这样乘着“昆明号”飞机,仿佛已经触摸到了玉龙雪山的 心脏,它那激昂有力的跳动仿佛就是神祇抵达了我们身边。阿扎一直将头贴 在窗玻璃上,我则把头贴在另一扇窗口,飞机按照我们的要求,尽可能地飞得 缓慢些,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地域之上,慢,慢下来的节拍,慢下来的世界 和云朵更接近我们力图想进入的世界,雪山忽而变得清澈无比,仿佛每颗雪 颗粒已经呈现在肉眼面前,而雪山上长出的扇形翅翼将要引领我们飞得越来 越高时,飞机却逐渐地飞得越来越低,这正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慢,悠扬中的缓慢,仿佛从莫扎特和意大利歌剧中回到了纳西古调中,我曾 频繁地倾听过纳西古乐队的演奏,在四方街,已经出现了民间古乐队,他们坐在 小桥流水边演奏,他们还进入了马帮商队入住的客栈演奏,在这里,飞机环绕着 玉龙雪山缓慢地飞行,仿佛也是一次演奏,然而,这是一次危险而优美的演奏。
稍有不慎,飞机也许就会触及了雪山的扇形翅膀,如果是那样,飞机就会 在顷刻间爆炸,或从上千米的高度变成碎片哗然而下。而此刻,飞机环行中 已经抵达了最高峰,在触手可及的云朵之上,我洛克,当然还有纳西人阿扎, 我最贴身的伙伴已经寻找到了玉龙雪山在诗意或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高度,最 缓慢的飞行绕着我们用心灵可以衡量的高度飞行了三圈,然后,掉转它们的 双翼向着第二个飞行的目标飞行。之前,飞机经过了我们的欧鲁肯村庄,在 1936年一个明媚的上午,我竟然已经看见了欧鲁肯村庄的玉米和苹果树,还 有瓦房,牛羊在牧场上戏闹着,当然,在飞机上我始终看不清那些光着屁股 奔跑的孩子们。也许此时此刻,他们正藏在树下或草垛下面,因为我后来才知 道了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昆明号”飞机突然在丽江上空飞行时,整座丽江坝 子仿佛看见了引领庶民们飞翔的神和雄鹰,他们并不知道飞机是何物,却在诗 意和形而上的意义上把飞机比喻为内心的雄鹰和可以飞翔在心灵和肉体之上 的神。于是,当飞机环绕着丽江坝子飞行时,那些与神祇邂逅者便站在飞机下 面,低声地祷告着。而欧鲁肯村的孩子们,那些光着屁股的孩子们,当然也看 见了飞机,他们因为生命中最天真的意识而无法进入神祇之路,所以,他们只 是以为世界上最庞大的一只雄鹰从雪山那边飞来了,他们便开始攀树枝,似乎 想触摸到雄鹰的翅膀,而那些生性胆怯的孩子们则藏在草垛里,所以,在飞行 中,我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光屁股的孩子出现在属于欧鲁肯的天空之下。
现在,飞机开始进入了丽江古城,进入了四方街的上空,我知道并同时用 肉眼观看到了,在古城的流水和小桥之间纳西族市民们像飞舞的蜂蝶般涌动 着 我知道,长期居住在古城中的纳西人对新事物是如此地热爱,而且天 生具有一种敞开、宽容、仁慈的怀抱,他们既可以把飞机比喻成飞翔之鹰,也 可以就此把飞机比喻成他们内心飞翔的神,因为,我知道,在种种关于心灵的 传说中,纳西人都渴望着飞翔。于是最为悠扬、抒情的飞行,现在开始离开了 古城向着第三个目标飞行而去,它就是金沙江(包括虎跳峡)上空的环行飞 翔,在这里,在一阵阵惊雷似的轰鸣声中,我恨不得把头颈、四肢整个儿地潜 游在金沙江的大峡谷深处,我的双眼开始潮湿起来,宛如被春雨滋润过,我也 许是在寻找我曾历险、出入过的阿昌果大峡谷的身体,在那些汹涌的巨浪之 下,我看到了生命的渺小,噢!还有那群光着脚丫,在灼热的峡谷深处尾随着 我们奔跑的孩子。那个光屁股的男孩子,我曾期待把他带走,让他离开灼热而贫穷的金沙江岩石上的村庄,让他成为我的天使,然而,他不可能跟我走, 因为一个孩子的根须已经被他光着屁股奔跑和砾石所映现出来,何况,他身 旁就是中国西南部最雄壮的金沙江,这就是人的根须, 一个生于斯,而且将死 于斯的孩子最伟大而不朽的怀抱。
现在,最动人的、震撼我心灵史的一次飞行终于结束了。不错,当我从飞 机中下到草坪上时,已经告一段落。尽管如此,飞机尤其是飞行中的翅膀在 1936年给整个丽江地域史带来了种种传说。当我有一天黄昏,在一缕缕米酒 味的灯烛燃烧中,倚靠在丽江古镇一家老客栈中时,我在微醺之中偶尔听到 了人们仍旧在谈论一个白人和他的飞翔。我醉了,在那个除夕的晚上,我竟 然醉倒在纳西人的客栈中,并沉溺了很长时间。

欧鲁肯降临的客人:穿中国旗袍的女人

在欧鲁肯降临的客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穿中国丝绸旗袍的女人,当她 穿着尖细的高跟鞋被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带到我面前时,我正在整理图片,我 置身在阳光温暖的庭院中,很长时间以来,我突然喜欢上了坐在这暖和惬意 的阳光中,打发着缓慢的时间。整理无以计数的标本,并把它们装进一只只 楠木大箱子 输送到美国农业部以及欧洲植物研究部,是我的职责之一。 突然而来的高跟鞋脚步声,让我抚弄标本的手颤栗起来。因为所有这一切都 跟这没有关系,在这个大多数人赤脚奔跑的欧鲁肯村庄,穿高跟鞋似乎跟这 里的习俗背道而驰,我愣住了,以为这个女人走错了道路,而当这个女人身后 出现了她的两个孩子时,我也没有想起来,她到底是谁?她从哪里来?她微 笑了一下,取出了我曾经给她拍摄过的好几幅照片,应该消逝的回忆突然回 来了,仿佛就在眼前,在若干年以前的那次邂逅之旅中,在一个身穿中国旗袍 的女人朝西而去的道路上出现,我想起了这个女人来,她很高兴,我邀请她坐 下,并给她沏了一大壶玉龙雪山的茶水,里面加了糖块,她睁着双眼审视着我 的世界,这就是我在若干年以前给她留下来的地址,她开始叙述她的生活,她 说,她很感谢在印度收到我从欧鲁肯村庄邮寄到她手上的图片,那些图片很 重要地记录了她和她男人私奔的场景;她说,她和她的男人终于跟随马帮历 尽艰辛到了印度。然而,那并不是她心灵世界中的乌托邦世界。尽管如此, 她依然和她的男人力图在印度生活下去,他们开了一家商铺,销售中国西部 马帮运往印度的茶叶,几年中,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就在他们的生活开始稳定 以后,她的男人突然病逝。顷刻之间,所有的乌托邦世界几乎都在亲人的死 亡中瓦解了,不复存在,因此,她带着两个孩子跟随着一支马帮,在历尽了艰辛之后重又回到了中国。马帮途经了丽江,让她想起了我留给他的地址,她 不知道过去了许多年以后,我在中国欧鲁肯村庄还有没有存在,怀着一种好 奇,同时也想见我一面,她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欧鲁肯村庄。
许多年来的异域经验历练了这个身穿中国丝绸旗袍的女人的勇气,看上 去,她比过去勇敢多了,她坐在庭院中,喝着我给她沏的玉龙雪山茶,而她的 两个孩子则已经溶入了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们的游戏之中。她谈论着她曾 经拥有过的乌托邦世界,谈论着为了这个世界所付出的一切代价,她微笑着, 已经到了午后,我本想留她用餐,她却说要回到丽江古镇上去,车夫在村外等 着她。我把她送到村头,她的两个孩子已经浑身是泥土,就像这个村庄的孩 子们一样染满了大地上的泥土。这并不是一桩坏事,女人也并没有责怪她的 孩子们。相反,回到中国,似乎已经使她寻找到了属于她自我的根须,她雇用 的车夫确实已经在村外等候她很长时间了,她上了马车,这种三轮马车在本 地区用来载人,我就是这样,经常雇用这种马车,有时候也雇用中国轿子。任 何中国人使用的交通工具我都想亲自经历一番。就这样,穿中国丝绸旗袍的 女人,这个时候已经34岁左右,带着两个孩子又开始从印度回到了中国。那 个已经在印度破灭的乌托邦世界现在似乎又回到了中国,因为,人在任何时 刻都需要寻找到一种希望活下去。女人将带着孩子前往省城昆明,她的父母 都在昆明生活,许多年以前,她跟着男子出走时,几乎急坏了她的父母亲,很 多年来,她一直隐居在遥远的印度,甚至从不把自己生存的地址告诉给父母, 而此刻,她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回到中国意味着什么呢?转眼之间,我已经看不见她的小马车了,它从 树藤和野草中消失在小路上,似乎已经带着这个穿旗袍的中国女人的希望离 开了。之后,我知道,她会依赖于推动她前行的希冀而活下去,那就是奔赴昆 明,寻找到父母,寻找到这个世界提供我们人类生存的一小块土壤。很显然, 她身边的两个孩子也会在最为困难的时刻给予她力量。这是两个勇敢的孩 子,在他们很幼小时就已经经历了在异域生活及父亲的死亡,之后,他们又跟 随着母亲,自始至终地在任何境况之中都永远穿着中国旗袍的女人回到了中 国,很难想象,在那条西去的古道上,他们是怎样走出来的,而且最终到达了 马帮之道的重镇丽江。
好了,我们已经告别过了。任何艰难的告别都难以释解我们内心的一片 迷惘和一种伤怀。那群光屁股的、属于欧鲁肯村的本地区孩子们,拉着我的 手,拥在我身边,他们喜欢和我在一起,有时候,我会分给孩子们糖果吃,有 时候,他们会扰乱我内心的宁静,那时候,我会把他们轰出我身边,轰到不远 处的牧场边上去游戏。就这样,我把一个穿旗袍的女人送走以后,我似乎也在准备着又一次旅行,就在这一刻, 一个令我惊骇的事件在现实中发生了,当 我终于实施计划来到泸沽湖地区时,似乎只是为拜访兄长似的阿云山总管, 那片地域不知不觉之间已成为我生命中的某种根须。
也许我是无形之中受到身穿旗袍的中国女人的启迪,在她回昆明寻找父 母之后,我突发了一种理念,应该尽快地回到永宁地区去,回到阿云山总管的 身边去,也许在那一时刻,我已经感悟到了阿云山总管在告别人世之前对于 我的思念之情,尽管如此,我的旅程还是滞后了,当我站在泸沽湖岛屿上看见 随风起舞的波斯菊叶时,我再也无法看到阿云山总管了。他的突然离世让我 又一次悟到了人生最悲哀的理念:任何心爱的事物和人都会远离我们而去, 包括我们自身也会离开这个世界,这个永恒不变的法则,使我站在泸沽湖岛 屿上,领略到了与女神、与神话、与圣洁相联系的湖区最纯净的美。

残骸物、碎片之外的玉龙雪山世界

1944年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异常阴郁的时刻,也是身心绝望的时刻,当我 带着楠木箱子中一大批关于宗教仪式的译文以及一卷《纳西——英语百科词 典》手稿辗转到加尔各答时,我被迫给美军军事地图供给部绘制关于喜马拉 雅山及滇川山脉的“驼峰航线”的地图,当然,那条线路大多数已经被我寻访 过,我参与了地图的绘制,我知道,这条航线对于中国的抗日战争发挥了重要 的作用。后来,我的楠木箱子被他们通过军舰,沿大海运输出去,而我则从加 尔各答飞到华盛顿,就在飞机着陆于机场的那一个瞬间,我突然听到了一个 令我发疯的消息: 一枚从海洋中漂来的鱼雷击中了装载我楠木箱子的军舰, 就这样,顷刻之间,我的心爱之物永远地变成了碎片,并沿着阿拉伯湾漂去, 成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残骸,再也不可能回到我的怀抱。我几乎疯了, 我站在华盛顿的水泥地上,仰望着一座座摩天大楼,我的世界,我的所有财富 已经变成了残骸,而这一年,我已经60岁。
顷刻之间,我已经尝试到了人世间最大的辛酸,掩饰不住的热泪从指缝 中渗出,我站在一堵墙壁边,使尽了全身的力量来对抗这种心爱之物被彻底 摧毁的现实。我讨厌战争,我用尽力量想抵制战争,然而,作为我个人的力量 是多么渺小啊!我对着华盛顿的高楼大厦诅咒着。我上了一座高楼, 一种生 命可怕的虚无感在那一刹那以不可思义的恐怖,正一步步地逼近我而来,我 感到喘不过气来,我站在高处往下看,只要我轻轻地朝前走,我的生命就会刹 那间结束,再也不会忍受这绝望和无助之间的折磨。只要我轻轻地朝前走一 步,很多美妙的东西都会真正地远离我而去。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有什么人,什么东西拉住我的身体往回走,不错,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拽住我的衣袖往 回走。于是,我竟然又回到了心爱的世界地图册上无法显形露面的欧鲁肯村 庄,那是一个午后, 一个被委顿的旅途环绕了一圈的时间之后,我从美国去了 欧洲,后来才绕回到了丽江。我的脚一踏上丽江的土地,我的心跳就开始加 速跳动,仿佛面临着与这个世上最心爱人的赴约。我雇了轿子,这种最有趣 的交通工具能够让我充分地意识到我回到了中国西南地区。

欧鲁肯村庄,世界上最明净的居住地之一,正以露水的怀抱重新欢迎我 的到来,尽管我已经两手空空,每当我回转身去,总能够感觉到该死的鱼雷, 来自世界大战中的这种庞然大物,仿佛已经彻底地摧毁了我的意志,我不堪 忍受那些已经变成残骸的折磨;而当我回过头来,我所置身的最大现实却已 经扑面而来,那些光屁股的孩子们从很远的山坡上就已经看到了我雇用的中 国轿子,他们奔向山坡,赤着脚,舞动着褐色的小手,仿佛舞动着整座欧鲁肯 村庄的松枝,叫唤着“洛克博士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又回到了欧鲁肯村庄。 一个新世界梦想和理念重又在我的 生活中开始展现,当我坐在屋中,面对着玉龙雪山时,圣洁而美丽的时刻冉冉 升起,渐渐地,时间激发出了我的勇气,那些沉滞而曾经绝望过的时刻,突然 在新的时间和时空中悄然地离我而去。我开始沿着欧鲁肯村庄散步,并且越 走越远,我又一次开始组织了小型探险队伍,开始沿着玉龙雪山周围的世界 前移,丽江的地理书突然在这一刻涌现在我脑际和眼前,我的脚开始挪动在 这些乡镇,它们分别是:白沙里、束河里、大研里、东山里、吴烈理、东香阁里、 东元里、白马里、东你罗里、下剌漂里、七河里等区域,而我的手仿佛已经触 摸到了或者正在仔细地触摸到了丽江的山,它们分别是:吴烈山、东山、三台 山狮子山、象山、芝山、马左墅山、珊碧外龙山(即著名的文笔山)、蒙喜山、 阿那山、老君山、望江山、雪盘山等。而玉龙山就在我所仰望的任何一个地 方,它以无限纵深出去的仙境揭示出了我们无法完全破解的秘密。我们的营 地又开始在松球悄无声息的掷地声中扎地而起,我记录下这样的笔记:“丽江 雪山脉,这个美丽的山脉包括了三个主要的山峰,自北延伸向南。它的北部 被金沙江截断,把第三个山峰哈巴雪峰与南部的其他两个山峰分开。把山脉 分开的峡谷称为阿昌果峡谷…… ”阿扎和队员们又回来了,对于玉龙山,阿 扎似乎比我这个白人要熟悉得多,这个来自欧鲁肯村的纳西人,曾经在后来 跟随我去过美国,我之所以想把他带上飞机,飞过茫无边际海洋的阻隔,到达 另一个木里王曾经幻想过的世界,是因为我想让这个纯粹的纳西人,看到玉 龙雪山的外面,看到地球的另一个地方。他也许是当时整个欧鲁肯村庄惟一 去过美国的纳西族人。

而此刻,我们的营地上奔逃着野兔,而我坐在一个地方,开始记笔记,那 些松球上交织着雪花,雪水流经我们经过的任何一条小路,似乎想证实,这个 地区独一无二的仙境之谜,深藏于此,然而我们却无法真正地剥开它的内核, 伟大的谜诀,基于它们的深藏不露。在那个春秋之间,我们几乎完全地沉迷 于玉龙山山脉的逶迤之中,我们的营地有时扎在云杉坪,有时候深藏在翠微 山,或者更远的眠山:

欧鲁肯村庄纵深出去的世界之逃

有很长时间,我隐居在欧鲁肯村庄,重新开始整理、记录、收集那些消失 于大海中的珍贵笔记,并开始了另外一种艰难而冒险的旅程,当我决定写作 《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这本书时,欧鲁肯村庄下着瑞雪,那也许是最寒冷的 日子——我的大本营地的书房中的炉火火焰一直燃烧着,也许,我需要温暖, 手不能僵硬,因为手每分每秒都放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的肯定是我一生最 罕见的奇观。所以,院子里堆满了木炭,它也是整座欧鲁肯村庄,包括整个玉 龙雪山脚下的纳西族人,冬天御寒的材料。当寒冬降临时,房间中有一盆火, 不仅仅可以温暖周身,也可以驱除寂寞暗夜中的某种虚无,此刻,我正在试图 用汉语写作,我少年时期就已经插上了双翼,向着东方古国飞翔。也许从那 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探险,当我在欧洲的炉火中练习着中国汉语时, 我就已经注定了要踏上中国西南古国。现在,没有任何人打扰我,没有任何 厨师在楼下弄出声响,也没有任何光屁股的孩子们在院子中嚷叫。
当然,也有人会站在门外敲门,那是我的好朋友顾彼得先生,他是一个出 生在莫斯科的贵族的知识分子,他已经来到中国许多年,当他在第二次世界 大战的枪炮声中,辗转于上海,又从上海突围到这片西南古国时,我已经在欧 鲁肯村住了许多年,我们是在丽江古城的灯笼下邂逅的,这位俄国人有着一 张艺术型的脸,浓郁的激情和略带忧伤的眼神,从一开始就给我留下了深刻 的印象,之后我们便成为了好朋友,他总会在不期而遇中到达我的领地,在我 的会客厅中,我推开窗户,我们喝着咖啡,眺望着冉冉上升在我们眼前的玉龙 雪山,嗅着从微风中荡漾而来的大地的味道,还有松球及牛羊粪的味道,我们 每品尝一口咖啡,都要谈论到中国的前途和未来,当然我们谈论得最多的必 定是丽江,以及丽江以外的世界。除此之外,每个周末我会进丽江城,在其中 的某座古客栈洗澡,然后置身于茶馆和酒吧,会见古城的一些老朋友。
更多的时间,我留在了欧鲁肯村庄,用汉语写作一本书一直是我最高的 目标,也是我终身的目标。而此刻,瑞雪给我带来了新的一年,旁边的村民们已经开始杀年猪,那些猩红色的猪血味扑面而来,我推开窗户,从每一个 角度,我都可以尽情地观望到这座村庄质朴的世俗生活,消磨着流逝的时光。 我会在锃亮的刀锋上看到杀猪匠的面孔,在纳西族人的屋梁上已经悬挂起了 腌制的火腿、香肠和熏肉,于是,下一年开始了。
《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仿佛是我向世界打开的一道窗户,我力图置身 在欧鲁肯村庄的大本营,向着全世界热爱中国东方的人们,诚挚地介绍这个 世界。从1922年入住这座村庄开始,许多年已经过去了,那时候,光着屁股 奔跑的孩子们已经长成青年人,另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们已经一轮又一轮地 出生。而我,似乎已经把这座村庄当作我的故乡。 一年复一年,其中,我会因 为种种原因离开,比如,我在混世之中很害怕我经历艰辛搜藏记录的文字会 在刹那间消失,许多年以前,当我第一次将自己的全部图书迁移到了印度支 那半岛边境上时,也许,那时候,我一直在寻找着乌托邦,然而,乌托邦并不 存在,正像那个身穿中国丝绸旗袍的女人所寻找并失落的那个世界。第二次 迁移时,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笼罩着中国的时刻,我箱子中装满了心爱的可 以伴随我终身的亲密的宝藏,我带着它们又一次撤离,然而,我却遭遇到了鱼 雷,之间,我又一次迁移到印度支那的大叨。尽管如此,我仿佛是一个流亡的 人,我每时每刻都在做着噩梦,我不得不又一次将我的图书搬到夏威夷,我以 为,无数次的迁移已经使我历练了世界上最不愉快,甚至是最为绝望的时光, 所以,现在,我已经决定居住在美丽而宁静的欧鲁肯村庄。
何况,村庄已经容下了我洛克的整个影子,纳西人已经习惯把我的存在 乃至我人性中一些虚无的陋习融入了他们可以理喻的生活方式之中去,阿扎 又回到他的猎人生活中去了,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雇用卫队,在很长时 间里,我都在记录、整理,然后写作。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阿扎和别的卫 士们了,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笼罩着中国时,那些出入于玉龙雪山的猎人们,似 乎仍然在过着他们与世无争的生活。尽管如此,有村里更多的纳西族人在我 屋外生活、走路并呼吸着天空下异常纯净的空气。
之后的某个时刻,我,还有好朋友顾彼得等人,不得不撤离开玉龙雪山脚 下的古城,而我也不得不撤离已经定居了27年的欧鲁肯村庄。在飞机上,乘 上一架美国驻昆明领事馆派来的飞机,我把头深深地垂下去,仿佛又一次经 历了1936年出租的“昆明号”飞机的情景,而那一年,是我洛克身体中突然长 出翅膀的时刻,我铭刻下了那样的情景,并想把我所看到的仙境再一次转述 给全世界的朋友:当飞机轰鸣着飞向天空时,我看到了玉龙雪山脚下的村庄 和古镇,它们以这个世界上最为美丽的仙境,试图向世界展现它们永恒的秘 境,这是世界的东方最为迷人的仙境之一。





永远的告别词

我叫洛克,我出生于1884年,那是一个我尚未了解的世界,然而,也许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触摸到了即将展开翅膀所飞翔的人生,那是穿越了 东方的一次旅程,然后在一个以纳西古王国为中央的地域,我整整地生活了 27年,这就是我最为向往的生活,而如今,1962年已经到来,我将死于这个季 节,这就是命运裁定的时刻。我躺在夏威夷海边一张竹椅上,眺望着大海,我 似乎已经眺望到了丽江雪山和古镇的面容,同时,我已经随同一顶中国轿子 又一次进入了美丽的欧鲁肯村庄。我躺下来,我再也不可能进入1922年的任 何一个季节,我就是在那一年,坐在一顶四人抬的中国轿子上,在山冈上看到 玉龙雪山的,以及雪山脚下的欧鲁肯村庄;我再也不可能进入1923年、1925 年或1936年的任何一个季节了,在这些错落的季节里,我一次次地率领由纳 西人组成的探险队伍出发,进入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同时也从永宁泸沽湖 地区进入四川贡嘎山岭、稻城、木里、青海卓尼等藏区。
我已经躺下,1962年,是我即将告别人世的最后时刻,我已经78岁,而我 的旁边,病房和居室中都摆满了纳西象形文字的经书,很幸运的是,《中国西 南古纳西王国》已经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这就是一种人世间的惊喜。掠 过漫长的雾幔,我仰起头来,我再也不可能进入1936年“昆明号”飞机中去, 那是我生命中最高的一次飞翔,因为在蓝天彩云之上,我有史以来,第一次被 那样一个由雪山、冰川、松球和溪水环绕的世界诱引着,于是,我的身心似乎 已经被那里的阿昌果大峡谷撞击着。我在《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 一书中记 录了最后的声音:“当我在描述纳西人的领域时,那逝去的一切又一幕幕地重 现在眼前,那么多美丽绝伦的自然景观,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奇妙的森林和鲜 花。那些友好的部落,那些风雨跋涉的年月和那些伴随我走过漫漫旅途、结 下了深厚友谊的纳西朋友们都将永远铭记在我一生最幸福的回忆中。”
雪花、冰川、针叶和世界上罕见的植物标本似乎已经覆盖住了我的身体。 此刻,我似乎已经进入了曾经被我呼吸到的那种仙境的味蕾之中去了,那是 一个已经朝着我身体和灵魂真正敞开的世界。不可以穷尽之美仿佛来自玉龙 雪山脚下那座纳西人居住的欧鲁肯村庄,而那些在20世纪20年代或40年代的 光屁股的孩子们,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大声嚷叫着让我递给他们糖果和巧克 力……最为缓慢的时光,即是人世间以灵魂的翅膀周转不息的天堂。我将逝去, 让我的灵魂重新回到欧鲁肯村庄的大本营地区,以此重新开始从雪山脚下的旅 程,或者自此永远躺下,让松枝覆盖我全身,以此栖居于仙境,永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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