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泸沽湖岛屿
当我们返回永宁地区时，这里的政治局势一片混乱。我们的马队一进入 永宁地区时，就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仿佛被一张蛛网所罩住的感 觉从四周弥散开来，就连牧场、寺院、道路都充满了火药味，仿佛子弹已经上 膛就要射击出去。就在我下马的一刹那，永宁总管出现了，他似乎带着久违 的心情在迎候我，并把我拉到一边简述着永宁地区的现状：它已经被军阀的 两军交战的队伍所占领，永北、守蒗域，包括永宁地区都陷入了军阀们战乱的 阵地 从而导致了道路被堵塞，就连金沙江的水路也被强行堵塞，这意味着我的探险队伍将就此驻留，静候时间的变异。就这样，永宁总管阿云山亲 自把我送到了泸沽湖的岛屿，猪槽船把我们送到岛上时，阿云山总管的袍衣 被水濡湿了一大半，那是风浪拍溅着船弄湿的。
这显然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时刻，面对时局，我脸上抑制不住的焦虑还是山，后面站 被阿云山总管看见了，他用尽心绪安抚着我，并宽慰我说，需要时间等候，但 在他们中间
的是现任土不会耗太长的时间。时间对于我来说，意味着变幻，我搜集的几千份标本都会在变幻中变质，它们急需得到风干处理，而我拍摄的几百张照片同样也需是他妻子，要寻找到最合适的地方收藏。
我已经开始想念欧鲁肯村庄了，只有它的四壁可以收藏好我的标本和图 像，泸沽湖虽然像仙境，却太潮湿，所以这一切都需要我寻找到某种方式，尽 快地回到欧鲁肯村庄。我已经开始眺望玉龙山了，然而，在这里，似乎已经设 下了无边无际的屏障，我没有想到，政治变幻的混乱，军阀们的战乱远比我 通往的贡嘎山道路的万千屏障更危险。于是，我终于认命了，我不得不妥协 于泸沽湖的美妙山水之中。推开窗户，我已经看见了被炊烟所弥漫的落水村庄，我想起了那个摩梭女，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升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期 待，仿佛看到她依然像不久前一样，从落水村庄出发，划动着像月牙儿一样的 船，尽管当地人称这种船为猪槽船，然而，在我看来，尤其是在暮色和夜幕中 看来，它就像月牙儿一样漂动在水面上。
我的期待中出现了一 只小船，是来给我送食物的，我站在窗口，我的心
跳已经加快，然而，越来越清晰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看见了一个摩梭女 人，她并不是阿卓，我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叫唤过这 名字，我从来都只把她当作摩梭女人之一，而此刻，是我叫出这名字的时候了。
她已经上岸，可她并不是阿卓，这是一个已经被改变的现实。我走上前去，这是礼仪， 一个摩梭女把船划进了我的岛屿，把食物送到我身边，我总要迎候她， 并表述出我的衷心谢意。然而，她不是阿卓，她也年轻，甚至也很妖冶，她叫唤 着我的名字，脸上绽开出了像阿卓、像所有摩梭人划船时的灿烂色泽。这是女神 赋予她们的美丽，我心里已经想念着阿卓。尽管我已经开始在岛屿上工作，我拿 出了尺子、笔记本，我要绘制出刚刚结束的通往贡嘎岭山区的路线，我也要绘出 通往木里地区的路线，同时我整理我的标本。在炉火边上升的火焰旁边，我停止 了焦灼的灵魂的漫游，但我并没有想到，我要在岛屿上住很长时间。
白天的时间基本上在工作，而当暮色开始笼罩这座孤零零的岛时，我的 灵魂仿佛又开始了漫游，我让阿扎划船出岛屿，向着落水村落的方向划去。 在更多的时候，我希望生活在民间，在我心灵中，民间永远是庶民们生活的世 俗场景。所以，我们上了岸，落水村已经像被风儿吹来的某种气味，以荡漾迷 人的体姿出现在眼前，隔得老远，我就已经听见了摩梭女人的裙摆发出的声 响，它仿佛要撞击着水桶，撞击着这水边的大榕树和槐树。
一个跛水的摩梭女刚刚从水边上岸，她肩上背着一只细长的木桶，厚厚 的麻布带子挂在她的双肩上，她赤脚上岸，而她的裙子发出了声响。她仰起 头来看我，突然她笑了一声，这熟悉的笑声，使我开始注意她的神态，噢，她 竟然是阿卓，我刚想说话，突然起风了。风啸在这一刹那间来得如此之快，简 直就像魔法降临，它突然间阻止了我们回泸沽湖岛屿的路线。任何落水村的 人都知道，在风啸中不允许在泸沽湖中划船、捕鱼，否则就会翻船，阿卓背着 水桶，在难以阻止的风啸声中把我引向了她的木楞房，跨进门槛的一刹那间， 仿佛某种美好的相遇又出现了。
落水村，与一个摩梭女人的约会
阿卓把我们引向了火塘，很显然，火塘边是摩梭人迎候客人来访的地方， 我们就在这里面，伸出双手，触摸到火塘边飘来的火苗，在这火塘上方的木梁 上悬挂着已经风干的火腿、香肠，我还看见了一只野兔，它已经被剥去了外 壳，它裸露的四肢仿佛在抗拒我们人类的欲望。阿卓的老母亲， 一个已经进 入七十多岁的摩梭老人站在火塘边，给我们沏茶烤着土豆、玉米，她不时地朝 着我们眯起双眼，微笑着，欢迎着我们的到来，当她笑起来时，她的眼角的细 纹，仿佛倾诉着她已经度过的最为漫长时光的一些秘密。
秘密不仅仅在她脸上皱纹中波动，也在她显得沉重的裙装中摆动。摩梭 人是一个穿裙装的群体，女孩从13岁就要举行穿裙子的仪式，也就是说，女 性从穿裙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意味着她的青春期已经开始了。这是一个独特 的女性世界，在全世界也属首例。她们不需要依赖于世俗婚姻维系感情，她 们生活在和谐和浪漫的诗性画意之中。在火塘边， 一直是阿卓的母亲陪伴着 我们，始终不见阿卓的出现，她也许太忙碌，因为摩梭女人是全世界最为勤劳 的女性之一，她们因脱离了婚姻的束缚，从而自身承担着人生中最强大的职 责，从穿上裙子的那一天开始，就自觉地把一根绳子紧紧地揽在身边，在这些 绳索中跳舞时，不知不觉地已经成熟。而在这个时间里，当世界各地的妇女 们陷落于战乱中时，只有生活在泸沽湖边的摩梭女人们独立地享受着母系氏 族世界的最世俗的生活。
风啸声越来越强烈地撞击着木楞房，看样子，今夜，我们是无法回岛上 去了。阿卓出现了几分钟，她告诉我们已经为我和阿扎收拾好了下榻的房 间，今晚我们必须住在她家里，回岛屿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友好地接受了阿 卓细心的安排，从火塘边回到了房间。我和阿扎各住一间房间，我对此感到 很惬意。如果没有这场风啸声，我们就不可能滞留此地。这似乎也是上苍的 安排，让我住在落水村，观望到了远道而来的一个摩梭男人，阿卓现实中的情 人，如何把他的手放在门上，开始叩门。
因为无法入睡，我便站在窗口，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想听到从院落中散 发出来的牲厩的味道，它让我想起了遥远的欧鲁肯村庄，在里面，在我足迹走 遍的每一寸土地、角隅，都可以慷慨地向我敞开世俗生活的味道，那些维持着 这个世界平衡的万物的气息，每天都在均衡地上升；而在这里，在落水村，夜 色上升，尽管风啸声依然猛烈地用它们来历不明的力量，撞击着这些四壁。
我倾听到了马啸声和一个脚步声。
一个摩梭男人高大的身影已经进入了院落，他把马拴在一根柱子上，他 仰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又似乎看了一眼大地，他仿佛在祈祷，但悄然无语，然 后，他开始上楼，当他的手放在阿卓住的房门上时，我知道或许我已经又一次 看见了一个秘密： 一个摩梭女人和一个摩梭男人的约会。
阿卓，曾经被我在岛屿上隐隐约约地期待过的女人，就这样在叩门声中， 拉开了门，男人进了屋，门悄然地合拢，仿佛就此已经拒绝了外人干扰，进入 了摩梭人因情爱生活而藏身的另外一个世界，随即，灯烛被吹灭了，这个世界 距离我如此地遥远，我可以竭尽全力地到达刚刚经历过的贡嘎岭的仙境，然 而，我却难以进入这个世界，这仿佛也是命运的安排，或者是被神仙所引导的 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我又一次认识了这种命运，在天亮之前，我唤醒阿扎秘密地离开了落水村 庄，而当我回过头去时，整座水边的村舍仿佛都在目送着我，就这样，呼啸声已 经结束了，让我们以此理由而驻留的村庄以及一个摩梭女人将从我的生命中离 去，以此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而此刻，泸沽湖水一片沉静，就像孩子恬睡的面 孔，我在划船声中一直久久地远眺着泸沽湖，就在我们即将离开岛屿时，我们昨 天夜里却住在一户摩梭人家里，仿佛阿卓穿裙子的声响依然在我的耳畔回响着， 而她背着水桶从泸沽湖边上岸的情景，已经在我搜寻生命的图片中永存。
基于此，我把手伸进了湖水中，被水草和青苔所荡漾的湖水仿佛敞开的 镜面，尽管如此，面对人类的美，面对泸沽湖的谜诀，似乎我的手臂已经显得 太短了，然而，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惆怅、伤感的时刻，我已经把美深藏在我的 内心，从此以后，我也许再也无法看见阿卓，再也无法对她升起隐隐约约的期 待，这种宿命使我回到了岛屿。阿云山总管已经在岛屿上等我，明天，将是我 们离开泸沽湖的时间。尽管这座岛屿以及岸边的村庄已经使我幻想过一个 女人，然而，它却使我又一次地掐灭了火焰似的幻觉，阿云山总管笑眯眯地看 着我，仿佛已经从我忧伤失意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切，他仁慈宽厚的怀抱再 次接纳了我，在岛屿，他又一次为我举行了送别的晚宴。
岛的的晚宴和渡江时的革囊皮
整个晚宴仿佛被松明火所点燃，因此，我把留声机搬到了露天，音乐是独 处时倾听到的另一种声音。然而，在这里，我却想让在场的人倾听到意大利 的歌剧和莫扎特的乐章。之后，在乐声中，竟然从各个方向来了许多摩梭男 人和女人，他们在松明火的映照下开始拉着手臂跳舞，我在人群中搜寻着阿 卓。也许她会来的，在我看来，她是整个村庄里最漂亮的摩梭女人，因为每次她出现在我面前时，目光中都充满了幻想。
好几只木船再一次靠近了岛屿，我从狂舞的人群中走出来，就这样，我的 视线仿佛被一种世上最甜蜜的东西所渗透着，阿卓竟然来了，而且穿着她亲 手用麻布编织的一套彩色盛装。她穿上盛装仿佛是为了前来与我告别。在 人群中，她靠近了我，她身上弥漫着一种香草之味，我知道，泸沽湖的女人习 惯用一种本地香草沐浴，几天前，我去过永宁的温泉，在一座露天的温泉里， 男女共用一室，四周用金色的石头层层地垒起来，在水中漂满了女人们采撷 而来的香草，它除了散发出香味之外，还可以杀菌润身。当我在温泉之外的 山坡上观望着成群结队的摩梭人在水中赤裸沐浴时，我始终缺少勇气脱掉衣 服，走到摩梭人的热泉中去。然而，我知道，我还会来的，下一次当我抵达这 里时，我也许会产生勇气。人们总在虚弱中，在冥想中把此刻已经丧失的经 历带到遥远的明天，以此宽慰说服我会把世上最美妙的事物尽收眼底，殊不 知，明天是一个谜。明天冒充了最美妙的骗子，总是力图掠夺我们的幻想权。
阿卓从裙装中掏出一块手帕悄然地递给我便离开了。我在松明火的一 缕光线中看到了手帕上的一只鸟，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孤单的一只鸟，而不是 一对鸟，随着岁月的变幻，当我在辗转不息的生命中不间断地独自面对那块 红丝帕时，我才慢慢地明白了住在落水村的这位美丽的摩梭女人的用意，那 只形影孤单的鸟也许就是我，也许是她。我没有想到，在这个简朴的摩梭女 人身上竟然寻找到了人生最永恒的哲学：即我们历尽岁月之煎熬所展示的人 生图像，不过是一只孤单的鸟儿飞翔的姿态。自此以后，我仿佛听见了她住 在水边的凄美咏叹调：飞啊!飞吧!孤单的鸟儿啊，飞出这个世界吧!
留声机播放出意大利的歌剧时，也在播放着永宁地区的音乐。阿卓已经 加入跳舞的队列，由妇女们裙装发出的声音仿佛源自泸沽湖水底精灵们的咏 唱，男人和女人开始手拉手跳舞，我一直在他们之外徘徊着，我知道，某种东 西限制了我的脚步，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之中限制了我的人生。
松明火熄灭了，晚宴拉开了幕布，在黝黑色的光线中，人们开始陆续地撤离 了岛屿。阿卓在之前就离开了，她独自划动着猪槽船，始终不肯回头看一眼我隐 藏在松楼中的那张脸。对于她来说，她已经又一次告别过了，她已经用绣在丝帕 上的那只孤单的鸟儿告别过了。她不可能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每个摩梭女 人都用其生命中的隐忍和爱去揭示她们简朴的人生，她明白，我洛克只不过是她 生命中的过客而已。我取代不了把手放在她门上轻声叩门的那个男人。
就像她同样无法取替我的世界一样，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越来越现实， 它意味着带着我无以计数的标本和图片回到玉龙雪山，回到雪山脚下的欧鲁 肯村庄的小世界中去。阿云山总管帮助我实现了这个愿望。在之前，总管已经替我选好了泸沽湖地区最优秀的水手，他们曾经在不同的危急中横穿过烟 波荡漾的泸沽湖、金沙江，他们肩负着护送我越过金沙江的任务，这样我才能 摆脱军阀之间的战乱。在之前，阿云山总管还派人到附近的地区收购了几百 根麻绳和几百张羊皮，制作成革囊，我知道，忽必烈当年就是借助于革囊穿越 了金沙江的阻碍。就这样，在第二天黎明，我们开始离开美丽的泸沽湖岛屿， 然后，在阿云山总管的陪同下来到金沙江奉科渡口。
一只只羊皮制作的革囊呈现在金沙江畔，我仿佛已经看见了忽必烈，作为 英雄的忽必烈在遥远的时辰中早已变成了灰烬，然而，为什么在这一刹那间， 我却幻想出了他和他的军队。我正在效仿着这位英雄的行为，不错，仁慈的阿 云山总管仿佛穿入了我的内心世界，他终于帮助我摆脱了困境。此刻，泸沽湖 边的水手们以及我的探险队员们正在逐一地依靠一只只革囊渡过金沙江去。
当我回过头去时，泸沽湖已经消失在幕布上，阿卓的裙装已经不再发出 声响，松明火已经熄灭。而此刻，汹涌中的金沙江正是雪水溶入的时刻。在 金沙江之外，我们事前已经经过了永宁日月和，它荡漾着近二百多亩的牧场 草地。开基河水在雪溶化的私秘声中悄然地贯穿着草地，并进一步地想濡湿 它们的领地。草地以日或月的距离敞开，所以称之为日月和。在遥远的1523 年，即忽必烈的时代，因为他带领军队进驻日月和，并在这里扎寨休整。之 后，这片开阔的大草地便拥有了历史的传说，同时这片草地也是滇西马帮途经的吉祥之地，在这里，似乎离乱世很远，马帮们入住在这里以后，会从草甸 上扎起帐篷，以此在这里幻想出即将出现的旅程。
当阿云山总管带着西藏来的活佛、仆人和我的纳西卫士们进入日月和时， 我知道，在这里，在日月之间，送别又一次降临于我们之间。白云依然在悠远 中游荡飘曳着，尽管我们人类不可以彻底地仿效白云的方式，挣脱世上历尽千 辛万苦的双翅，脱离于尘世的扰乱，随同天空飘曳而去，然而，我们人类却可以 假设并学习云彩逶迤时的自由状态。就这样，告别时的双手松开了，这就是我 们人类敛集友情的方式之一，也是我们人类溶尽思念离别之前的方式。
依靠着一只只羊皮囊，我们就此离开了金沙江，离开了永宁和泸沽湖地 区。空中飞翔的兀鹫引领着我们从金沙江出发，然后随同白云牵引，离玉龙 雪山已经越来越近。欧鲁肯村庄，以其世界上最小的一个角隅，用其世界上 最神秘的木栅栏筑起了我的大本营，即使隔得老远，我还是嗅到了它们对我 敞开怀抱时的热烈气息。
欧鲁肯村庄的一次民间图片展览
牛羊们刚好从牧场回到村庄，它们嗅到了我的气味，仿佛也再次迎我凯 旋归来。村民们依然站在村口，很显然，我和我的探险队已经给欧鲁肯村带 来了等待，同时也带来了新事物，他们仿佛已经学会了承袭一种敞开的怀抱， 并且投入我们的快乐，因为我们的降临，意味着已经结束了他们的等待期，冗 长的、沉滞而封闭的眺望终于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让我和我的队员们给他 们讲述路上历尽凶险的故事。
尽管我们沉湎于贡嘎岭亡命之徒的包围之中，然而，贡嘎山仙境似的图 片已经给我带来了快乐，我开始在欧鲁肯村庄开始了我在这个地区的第一次图 片展览，这完全出于偶然，当我坐在院子中分地域整理着我的图片时，那群光 屁股的孩子们来了，他们手里舞着棉花糖，是进入村庄的那个小商贩卖给孩子 们的。每天，那个小商贩总会进入这座村庄，他走进了村庄，只为了出售他的 小商品，包括棉花糖，在他的两只竹筐里，竟然有无数的生活用品，比如针线、 香皂，在这里，能够看见香皂，仿佛看见了一种文明已经进入欧鲁肯村庄。
而在木里，香皂还是一个神话，当我把两小块香皂送给木里王时，那是我 们从贡嘎岭区回到木里时，他不解地盯着它们看了许久，而我则花了一次沐 浴的时间 置身在木里王的宫室中，仆人特意烧了一盆洗澡水，我就那样 当着木里王的面，开始使用一小块香皂，当雪白的泡沫在我体肤上弥散时，木 里王明白了香皂的意义。我不知道，自此以后，木里王会不会让商贩们带着珍贵的香皂进入到他们地区的世俗生活中去。而在这里，小商贩们竟然已经 给村庄带来了香皂，我发现买下香皂的村民很少，因为香皂还是很贵，村民们 大都用一种皂角洗头发，用一种山里的树根洗衣服，尽管文明已经来临了。
孩子们光着屁股举着他们小小的棉花糖，尔后，嚷叫着，当我把一幅图 片摆在一壁垒的凹处时，孩子们嚷叫着，似乎发现了奇观，在院落上有好几处 凹处，它们是用来装工具的。而现在，它们突然变成镶嵌图片之地，这个意外 的发现和创意，在那一刹那间不仅仅给孩子们带来了喜悦，他们似乎发现了 游戏的可能，即在一个小巧玲珑的凹陷之中，发现了一个令他们惊喜的世界。 他们嚷叫着，纷纷跑出去传播这个信息，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 在小小的院落中，在属于中国西部地区的一座名符其实的纳西庭院中展现出 我们探险生活中的一部分，包括那些历尽艰辛搜集到的标本。这种灵感以不 可思议的速度让我们促成了此事。
除了把照片镶嵌在壁垒中，还把照片挂在墙壁上，就这样，在那样一个 令人惬意的秋季，从欧鲁村庄的田野上散发出秋收的味道，所有庄稼都被收 割以后，我突发奇想的灵感终于促使在欧鲁肯村庄举行一次民间艺术图片展览。被孩子们光着屁股的嚷叫声引领而来的村民们，很显然还不知道什么叫 展览，他们在生于斯、死于斯的村庄中消磨着生命，突然我来了，我打扰了他 们的梦乡，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与他们同样喝着从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 我卷入了他们朴素的世俗生活。
而此刻，他们来了，他们竟然是我的观众，是我举办第一次展览的观众，我 站在门口，昔日里显得傲慢的我此时此刻却显得无比的谦卑，他们是民众，是 支撑起这座村庄并在这座村庄演绎无穷无尽历史的民众，而我是谁呢?当我的 眼帘渐渐地变得潮湿起来时，院落中竟然已经站满了老人、青年人和孩子们。 他们脸上表现出了质疑和新奇；表现出了令人迷惘的游丝般的追究。这已经 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在突如其来的一次灵感之中，我们的生活，在野外的探险 生活，在这里历历在目，许多人伸出指头，想触摸到图片中的仙境，然而，我阻止 了他们的手，因为图片是不允许手触摸的，哪怕是带着善良和美好的一次触摸也 不允许。因为，对于我来说， 一次次来之不易的历险所获得的这些图片将是我生 命中最为珍贵的收藏。村民们也许不会理解这些图片的永恒价值，然而，在欧鲁 肯村庄第一次办展览，却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次总结：以此获得一种历险记的总 结并在结束以后引起我生命中的一种震惊，对于万事万物的迷恋和一种永恒的 期待，再一次注定了我会在欧鲁肯村庄住下去。我把图片同时寄到美国，乃至一 些欧洲国家的地理杂志，很快，我发现的仙境，中国西南王国的这个世界，就在 全球发行的地理杂志上露面，我为此获得了酬金，也为此获得了荣誉。
就这样，除了在欧鲁肯村庄办展览，我也开始在四方街客栈中办展览，当 我躺在客栈中的竹椅上，扬起我的脑袋时，那些悬挂在墙壁上的图片给下榻 的马帮商人带来了艺术的邂逅，他们走向我，问我在中国生活好还是在美国 生活得好?这个问题似乎又让我想起了木里王，当他问我从木里骑马到美国 要用多少时间时，我迟疑的目光不知道给他带来了多少幻觉，而此刻，在一群 滇西马帮所下榻的四方街客栈中，这时正是过大年的时刻，红灯笼高高地挂 着，在一片喜气中，我竟然在这里办展览，并生活在一群马帮人中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