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像久远的灵魂环绕着我们
神山在这里就像久远的灵魂环绕着我们,我开始举行环绕神山的仪式, 在每一个地方,神山一旦出现,我总会举行一些属于我个体的仪式,我把双 手交织在空间,然后默认着我内心的声音,并不知不觉地受到这些声音的牵 引,到达一个我想前往的地方去。绕着神山拍摄下了奇异植物的形像,是我 所有仪式重大的现实:我把想途经世界的仙境中最为妖娆的生命带到全世 界,我想让那些在世界各地的生死之谜中,猜测着喜悦和死亡之谜诀的人们, 眨动着潮湿的双眸,看见这些妖娆生命的存在;我力图准确地记录下当时的 光线、花泽的芬芳以及它们盘桓绵延出去的仙境,在各个地方,拍摄照片花费 了我大量的时间。而当我们因为无知在山岭中捕获动物时,我听到了喧哗的 声音。我当时正在偷拍下一种植物,在悄然中绽放着花蕾的场景,突然之间, 一群来自贡嘎岭地区最为平常的庶民,看见了我们队员在捕获动物就前来制 止。他们强烈地抗议我们扰乱了动物们的世界,我们应该和这些生灵们成为 友好的朋友。我听从了他们的抗议,尽管在这个地区,他们可以在公众场所 赤裸裸地消灭朝圣的外来人员;尽管在这个地区,他人经常让杀戮伴随着他 们,然而,对于动物,他们却产生了让人惊异的仁慈之心。
抗议者们离开了,终于离开了,喇嘛埋怨着这个地区的混乱,他已经在旅 途中看到了许多令人惊悸的场景,他在更多时候都力图希望我快快停止探索 的脚步。在他看来,我们的脚步已经太快了,应该掉转方向回头了。而且他 时刻担心着土匪们会来袭击我们。因为他受木里王的嘱咐,此刻,他似乎想 说服我,让我对现实妥协一些,以此让我们回到一个安全的地带。我不说话, 而一旦我说话,我就会说出我内心中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继续朝前走,朝着我们既定的目标,朝着深不可测的 茶娜多吉冰川附近的星格拉。喇嘛妥 协地顺从于我的决定,我知道,很多人都力图拉我回去,回到出发之地,然而, 神却在召唤我快快出发。终于,我嘘了一口气,我的马帮,我的队员已伴随我 的影子再一次出发,噢,这深不可测的诱惑和美啊。
终于,在深夜降临时,我们抵达了星格拉,“星格拉们于茶娜多吉的东西 方,名义上仍属木里地界;不过没有一个来自木里的人敢于在这里的高山草 甸上放着牦牛,由于贡嘎岭匪徒的骚扰。”在星格拉的冰川上又扎起了营地, 如果冰川一旦撕裂,我们很可以溶入巨大无边的深渊,然而,神确实在守护我 们,又过了一个寒冷无边的夜晚。然后,我们来到了雅博雅以南的麓冰碛和 悬垂于冰川脚下的一块高山草甸上扎营,尽管稀薄的空气笼罩着我们,骡马 和队员们依然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这里。
无垠的草甸子上的野花,晃动着它们妖娆的花茎迎候着我们的到来,我们 进入了一座洞穴,在里面,在隐蔽其中的居所中,我们发现了土匪们留下的烟袋、 弹壳。果然,就像我所预测的一样,在这里,在绕着神山所祈祷的仪式之中,我 竟然与这个地区的土匪头人相遇了。头人惊奇地朝着我看了一眼,然后盯着我 的全身,同时也在挑衅着我们的队员们,我知道他的随从都是来自贡嘎岭地区的 亡命之徒,他们脸上似乎都镶嵌着伤疤,他们在环绕着神山,也许是为了从阴暗 的灵魂中解脱出来,也许是忏悔出他们杀戮时的血腥味儿,我知道,人类有着十 分复杂的忏悔录,也许在罪恶和仁慈的忏悔里,人可以寻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之后,当我们绕着神山环绕到第二圈时,头人竟然从头顶上摘下了他的帽 子,对我致礼了片刻。于是,我们便拥有了洞穴中的一次谈判,他的随从们都带 着枪支,他们出入着这个地域中的任何一种通道,他们是不害怕死的一群亡命之 徒,然而,当我们坐在篝火旁开始谈判时,他却友好地看着我,不解地问我从哪 里来,在半个多小时的谈判中,他费解地听我说话,我知道,他并没有完全听清 楚我到底说什么?然而,我的行为似乎让我明白了另一种人生,所以,他突然拍 着胸脯保证说,在这个地区,我可以畅通无阻地通行,他让他的手下为我开路。
路途中的亡命之徒们举着枪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进入了另一个地方:“是夜,我们在东尼本境内海拔 16200英尺的地方宿营,而那里居住着贡嘎岭土匪中最凶恶的那帮人。这地区 有几个湖泊,其中最大的吕松蹉,海拔15500英尺,雅博雅的冰川的广阔的悬垂 冰源补给着湖水, 这里应算是神山周围的探险旅程中最危险的部分。我们的喇 嘛向导背着我那支步枪,神色紧张地东张西望,然后颤抖着把枪递给我的马锅头。在山谷高处,湖对面的一个岩石下,我们窥见了几个藏族人在岩垛的后面。 他们支配着整个湖谷,而且可以阻止我们前行。他们到底是匪徒还是朝圣者我 们无从知晓。当我们吃力地向另一个峡谷攀登时,他们仍在岩垛后面注视着我 们的行动。这个关隘是一个平坦的高山草甸,山谷从这里辐射向不同方向。”
突然出现的亡命之徒,几乎都是从任何一座岩壁和草甸中涌出来,他们 手里举着枪,却不会轻易地扣动扳机。在这里,子弹稀有就显得珍贵,土匪们 为了买到子弹,要穿过茫茫的雪山,到达汉族人的领地,才可能得到枪支和子 弹。而此刻,我知道,路途中的亡命之徒们虽然都举着枪,然而,多数枪支里 却没有子弹,这个秘密是出发之前木里的一个喇嘛秘密地告诉我的。
这个秘密,同时也被我转述给了阿扎。匪徒们费尽心思地考虑我们到底 从哪里来,也许他们中的人已经与同我谈判过的土匪头人交流过。所以,他 们的面孔显得并不凶狠,甚至,我们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某种期待,他们最大 的期待是从我们这里搜索到食物。然而,我知道,我们的食物已经不多,而且我们还必须留够返回去的食物。此刻,我们进入了一座已经开始坍塌的小喇 嘛寺,它从一个山岩上脱颗而出时,我们知道宿营的又一个夜晚降临了。在 一盏松明灯照耀之下,出现了通向寺庙的楼梯,我嗅到了既潮湿又干燥的味 道,我还嗅到了土匪曾经在这座寺庙中遮风避雨时留下的味道。在任何地 方,我的鼻孔似乎都很灵敏,它总是最先帮助我捕捉到还未出现的一些端倪 和蛛丝马迹,这可以让我在探险的生活中分析即将出现的现实生活。
我生命中最大的现实生活,就是在旅途中战胜来自危险和死亡的召唤, 在我身边,到处是杂芜和异域之乡的陌生人的面孔,我不仅仅应该进入他们 的领地,也同时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在楼梯上,我看到了一个土匪,他好像在 吸大烟,烟雾把他的脸整个儿地麻醉了,他看上去没有任何兴趣研究我的到 来。我上了楼,他们在一团隐蔽的烟雾中打发掉这种寂寞难耐的生活,他的 脸和身体就像柴一样干瘦,我很想跟他说话,或者帮助他,我用手敲了敲他的 肩膀,他嚷叫道:“让开,你给我让开!”
我退过来,不想惹他,我意识到了,我已经无法走过去帮助他。看得出 来,他已经对生命失去了被召唤的信心,任何一个人到达他身边,无非是使 他增加烦恼而已,他目前最为理想的境界是进入鸦片的虚拟世界中去。在滇 西,在世界的中国西南边陲,我到处都可以搜寻到鸦片的携带者们,他们仿佛 可以把这些销毁生命的毒药藏于身体中最隐蔽的地方,用时再取出来,而在 这里,在这寂寥、寒冷的贡嘎岭地域,竟然出现了一个瘾君子,他还很年轻, 30岁左右,不过,我知道,他已经拒绝任何一双有活力的双手拉他站起来。
我试图递给他糖块以减轻对于鸦片的依赖,然而即使是世界上最甜蜜的糖 块也不可能对他的吮吸声产生诱惑,这是我相遇到的贡嘎岭的另一种亡命之徒 的命运,他们有一天必须死于自我对于生命的践踏和对于生命的赎罪之路上。 而此刻,我递给他的糖块已经顺着楼梯滑落而下,失去了滋润他心灵的那种甜蜜。
看样子,他也不想前去追踪他的同伙们,简言之,在这座已经开始坍塌的 寺院中,他很快将失去与他们的联系,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被这个 世界遗忘,他也许会变为僵尸,或者变成茫无边际的冰川上的一种腐植叶。
突然滋生出一种不快乐的忧伤,在那个夜晚仿佛一只虫子一样钻进了皮肤。
我记下了这样的笔记:“由于还没有一个白人曾到过这个神秘怪诞的地 方,也从没有任何一个外国人曾来朝拜过这些神圣的山峰, 一大群土匪朝圣 者、 一些看上去很古怪的男子和妇女,集中到寺里来看我们。他们有些爬在 墙上,盯着我,而其他人则挤满了院子想一睹这奇怪的人物——第一个到达 此地并在寺里借宿的白种人。他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又继续他们的朝 圣, 一边齐声念经, 一边从右到左绕着这座古老的寺庙走。我感觉到已经被埋没在这些四面冰封的大山深处。而这寺庙是所有匪徒和亡命之徒,或许还 有来自周围无人区的偶尔几个名副其实的朝山者,他们唯一的公共场所。”
雅博雅,世上最圣洁的山峰
尽管喇嘛试图一次次走近我,从而说服我早一些离开,他的理由很充分, 这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地方,土匪就在周围,如果他们发怒,我们就会失去生 命。他的理由具有现实的力量,然而,我是洛克,历尽千辛万苦,难道我面对 这一群已经把我们包围其中的亡命之徒们,我就会妥协了吗?我已经决定多 驻留几天,因为我要绘图、制作标本、拍摄照片。喇嘛又一次无奈地离开了, 他无法说服我,因为他已经尝试到了一次次碰壁,他无奈地站在周围,手里握 着一支枪,试图守候着他自己的灵魂不会被劫持。
我已经开始了我的工作,它与雪峰的距离有联系, 一旦我独自一人时,我 知道,是我最希望独处的时光,尽管如此,少量的卫士们仍跟在我身后,我绘 制出了雅博雅山峰的峡谷线路,我趴在开始结冰的大地上,仿佛是趴在神祇的足迹中。我感觉到在远处,那些亡命徒们依然在窥视着我,然而,这已经不 重要了,似乎他们对我的敌意越来越轻,因为他们在我的队伍中没有发现战 利品和敌人。当我们已经来到举世无双的雅博雅山下开始宿营时,我们已经 抵达了目的地,而且我们已经走出了那座寺庙,我不知道那名鸦片携带者在 我们离开时,到何处去藏身,总之,我再也没有看到他。
我们站在雅博雅的山峰之上,突如其来的一个明媚的时刻,仿佛掠开了 笼罩在这座圣山上神秘的面纱,就此,喇嘛在早晨的4:30分很准时地叫醒了 我,仿佛想让我分享到他抵达秘境时的一片喜悦,昨天晚上,他同我睡在同一 营帐之中,他是一个异常矛盾的人, 一方面在每时每刻产生难以抑制的焦虑, 试图扭转我的决心和意志。另一方面却又祈福着圆满地完成木里王交给他 的任务。因此,让我全面清晰地看到雅博雅的全貌,是他最大的心愿。
喇嘛也许彻夜未眠地守候着雅博雅,终于,他看见奇观出现了,便叫醒了 我,他的颤栗声同时已经唤醒了所有人,我们从营帐中奔出去,最圣洁、甜美 的时刻又一次降临了:“我起来,走进寒冷、灰色的黎明,但见前方万里无云 的天空下, 一座无与伦比的金字塔 雅博雅傲然挺立着。这是我所见过的 最为美妙绝伦的山峰。天空是墨绿色的,而那座冰雪金字塔呈现出灰色,但 是当太阳最初的光芒射上来,雅博雅以及圣里兹根的顶端涂上了一溜金黄。”
就这样,喇嘛完成了他的职责,他也许是最为幸福的人,很长时间的焦虑 终于从他脸上褪去。而我,之后,我曾经第二次重访这个地区,并置身在这个 地方,朝拜着神山。在我若干年以后想再进入这一地区时,我的愿望失败了, 因为:“我们在山峰周围的探险结束后不久,山神就开始发怒,冰雹下得如此 大,如此多,以至于把东尼孙土匪所有的大麦都砸毁了。知道他们很残忍而 且横下了心。我们领会了这种暗示,于是,贡嘎山匪徒领地的山门重新关上 了,他们的圣山也被保守得与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