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帆的另一个秘密开始出现
我们开始品尝着从瓷杯里流出来的雪白的酥油茶,我记录着这样的细 节:“瓷器又被放在精美的银丝饰品之上,上面装饰着珊瑚的银罩,我思虑着 一个镀金的盘子,想象它到底是什么,仿佛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那土耳其式 的美味点心,古老而又斑驳的牦牛奶酪中还夹有一些毛发,那酥油饼重得像石头。”
我依然像置身于任何特殊地域一样,品尝着,入乡随俗地进入了他们的 礼仪和热情之中,那些坚硬的、并不可口的酥油饼,令我的咽喉和品尝显得生 涩而尴尬不已,然而,我依然显示出了那种轻松,终于品尝完饼,我们又一次 进入了器物的交流,我的照相机被他体会着,触摸着,突然,木里王想起了什 么,他有些神经质地想起了很久之前, 一个富有的中国商人,带着马帮进入木 里地区送给他的礼物。
他的眼神突然像孩子般天真,仿佛在寻找着昨天的游戏,他让人取出一 只用兽皮全部密封好的包裹,然后递给我。在那一个时刻,我已经嗅到了来 自地上的贮藏室的潮湿而开始发霉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我记录着这 一刻:“让我吃惊的是,其中有两台法国人造的照相机,镜头很好,也就是东 方人的柯达,用薄片包扎,用印刷纸捆扎,还有一卷电影胶片 所有这些胶 卷都曾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打开而察看过。当我解释说所有的这些薄片、胶 卷和纸都已经被毁坏而不能用时,他们顿时爆发出了笑声,连木里王也顾不 了那庄严的外表了,所有这些化学药品足够开一个照相馆,可惜的是王府里 的人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当我在看商标和说明书时,他们很尊敬 地看着我,就在这天下午,木里王没有征得我的同意,选派了一个战战兢兢 的喇嘛到我的房间来,准备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学习摄影术。我为这可怜的 喇嘛感到遗憾,他的命运注定他要成为国王的摄影师。面对我那简陋的工作 间,即使是一个非常谦逊的学徒也一定希望我选择其他一个地方。整个下午 他都在尽可能地学习,而那几头牛却在我屋外悠闲地散步。”
那个经过木里地区的商人,很显然送给了木里王一种幻想的跳跃,直到 我出现,这跳跃却像酥油花绽放的一种音符一样变得现实起来了。我不知 道,这名喇嘛日后会不会成为木里王的摄影师。所有令我惊恐不安和欣喜交 加的时刻都难以轻易地下结论,我不知道木里王和他统治的地区到底拥有什 么样的命令。而在那样一个时刻,木里王却为我选择了一个时刻,为他和他 置身的世界拍摄照片。在中国西南很多地方的人群中,他们惧怕镜头,在他 们看来,镜头仿佛带有妖术,会把他们的灵魂带走,所以,很多人都拒绝镜头 对着他们的头或身体,而木里王却不一样,他想尽快地进入我的镜头,进入那 种复制出现实的世界。于是,我们约定了时间,现在,他让我回去休息,他大 约是累了。
在我的住所之外,我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浮云掠过了窗外,即使在下榻的地 方,我依然嗅到了酥油茶的味道,推开窗户,牦牛们依然在院子中散步,我想起 了欧鲁肯村大本营,我想起了泸沽湖的岛屿,我甚至还想起了泸沽湖落水村的那个摩梭女,然而,对于我来说,所有回忆都像照相机的镜头保存着我旅途中 的悲哀,同时也铭刻着那些不朽的仙境。我在木里地区的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我倾听着喇嘛们诵经时的合唱,那些穿着紫色长袍的喇嘛们,他们无处不在, 他们在这个神秘的地区,伴随着他们的木里王消磨着人世间的绵长的时光之 谜。我拉开被子,钻进了温暖之中,在木里地区的睡眠,如同任何地区一样甜 美。中间,我会醒来几分钟,分辨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尔后又继续入眠。
以牦牛奶酪和酥油花为核心的礼物
突如其来的礼物在梦醒以后降临。眼前出现了几十个西番人,他们无疑 是木里王的庶民们,他们目光柔顺,仿佛他们的王就在附近看着他们;他们生 活于木里王所管辖的区域,他们似乎愿意把整个生命都交给他们的王。他们 的体魄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健壮,这让我想起了在某个早晨和傍晚,我在欧鲁 肯村庄相遇到的纳西人,他们有着同样的黝亮的面孔,只不过西番人不一样, 他们的脸、脖颈上仿佛抹上了一层层酥油,又像是上了油彩,木里王让总管派 遣这些庶民们给我在这个早晨送来下列礼物:几大筐鸡蛋,它们特别鲜美,仿 佛刚落在鸡巢里,还有少许的温度,还有大米、面粉、牛羊干巴无数,竟然会 有一只火腿,这真是奇迹,我好奇地走近那只火腿,因为那是一条猪的后腿, 突然之间,我发现火腿的肉心中钻出了一条小毛虫……这个惊人的发现让我 感到惬意,然而,我没有嚷叫并不以为它是咄咄怪事,就让那条来自木里地区 的小毛虫尽情地在火腿中繁殖它们的虫蛾吧!或者让我带上它们前去旅行 吧!除此之外,还有牦牛奶酪和酥油。
这个早晨,我面对着几十个健壮的西番人,他们的目光盯着我的鞋,而不 是在盯着我的脸 · 这一切显示出了他们的怯懦,以及他们在木里王管辖之 下所遵守的一种规则。我给他们每个人一些银币,这也是我的风格, 一种感 恩的方式。感恩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存在着,在很多时候,我都在严肃认 真地回顾每一条旅行线图,由于我这个陌生人的闯入,每个地区都面临着被 我的探险队所烦扰的现状,我知道我的降临或多或少会破坏这个地区应有的 平静,然而,我来了,我经受不住人世间最大的诱惑,出现在了木里,之前,出 现在玉龙山脚下,出现在欧鲁肯村庄,出现在兀鹰们所环绕的澜沧江边…… 而此刻, 一种感恩在这个早晨又一次冉冉升起,它给予了我对人性所孕育的 挚情充满了又一次新的信赖和期待。
而当我回过头来时,也就是送走西番人以后,在我身后竟然站着一群老 的、少的乞丐,他们蓬头垢面,而且饥饿不堪,是一群在很远的地方嗅到食物味的西番乞丐,这种现象在任何地域、任何国度都会出现,用不着惊慌,我渐 渐地走近他们,他们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我,有些人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些食物, 刹那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馈赠的心情:既然这些神圣的食物已经被一群饥饿 的人所看见,从他们目光中我感觉到了一种十分贪婪的咀嚼声,他们不得不 快一些占据这些食物,哪怕那只火腿中挟裹着蛆,他们也无所畏。于是,我的 良心告诉我说:把这些食物赠予更饥饿的、更迫不及待的需要它们的人们。
于是,那群饥饿的人开始瓜分这些食物,他们仿佛饥饿的狼群一样不顾 一切地想占有那些可以塞满口腔、占据咀嚼器官的食物,对于饥饿者来说,这 些来自王室的食物,实在是太美妙了。我伫立了片刻,便转身离开, 一种难以 言喻的忧伤在这个上午充斥在我的空间,我仰起头,看见了红色的喇嘛寺院, 我竖起耳朵,听到了木里的士兵们操练着队伍,中间有锣、海螺的鸣叫 又 一个夜晚降临,然后钻进被子,在木里地区我进入了第二夜,而明天是我与木 里王约定照相的时间,今天,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总是会浮现 出那群饥饿者,他们的指缝中藏满了污垢,他们寻找食物,除此之外,他们有 思想吗?这是一个忧伤的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折磨我一个夜晚了,转眼间,推 开窗户,在祈祷的人群中,在木里王的王室里,我们开始为木里王拍照。
之前,虽然只经过了最忧伤的夜晚,醒来以后,我却照例让厨师为我准 备了一杯浓烈的棕色的咖啡,它可以足够让我提神,并让我时刻回到现实的 戒备和亲密的融洽之中。这也是我所经过的任何地方培养出来的一种教养。 无论置身何处,我都必须放弃委顿的心情,抛弃一切杂念,因为我的期待中的 另一个世界就要来临了。
木里王出现在我的镜头之中
20世纪初叶的某个时刻已经从木里地区的一道曙光中垂落下来,在醒来 以后,在酥油茶弥漫的香气里,我呼吸到了一种人性特有的焦灼,于是我已经 预知到:木里王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姿态等候我出现。经过了通往一座圣殿的 道路,它显得无比地寂静,从而也显得无限地空灵,我在这个早晨看见了许多 镀金之神,它们显现在金柱上,显现在屋宇的任何一个或开阔、隐蔽的地方。 神,在我所经过的中国西南边陲的任何一个地方存在着,这让我感动,也让我 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神所推动和管理的世界,于是, 一道道蓝、黄、紫 的经幡布幔从圣殿之上飘落而下,我们经过了一长条幽深的小径,再经过一 片宽大的草场,草场的有些角落堆着松木,它们散发出自然的香味,与酥油茶 的香味恰好迥异。
我突然看到了一道被推开的后窗,在我开始有些恍惚时,木里王站在后 窗中,微笑地着着我。这个特殊的一刻,让我感觉到了,木里王已经在后窗中 等候我不少时间了,而且他是迎候着我的脚步声在等候着我。这又一次让我 感动:因为我所期待中的另一个世界已经来临了,我开始上楼,我记录下了这样的细节:“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地方,就在弥勒佛的下面。喇嘛们四散跑去
带来了很多包裹得很好的东西:有漂亮的毯子、老虎皮、金丝缎子和黄色的 绣花丝织品,及方形的披巾。毛毯、坐垫和悬挂物被很好地放置在选定的位 置上。 一个跪倒的喇嘛给木里王脱下靴子后,木里王迅速地踏上王位并盘腿 坐下。他那张洋溢着快乐的孩子气脸有着神圣的表情。披肩是黄白相间的 披风,头戴一顶黄色的兜帽。木里王的狗 三王查理斯西班牙种狗 跳 上他那人们经常放置手的膝盖部位。在我的斥责下,虽然这王室的小动物很 得宠,最后还是被打发走了。于是,木里王静静地坐了将近20分钟,我却换 好了姿势为他照相,当所有这些完成后,他高兴地从座位上走下来——又成 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当新摄影师(一个喇嘛)被任命的时候,我们正坐着 闲聊。这可怜的人五体投地地来到王位前,但始终不敢抬头看,直到木里王 为他摸顶祈福。然后,他交叠着双手,低声地为他晋升为宫廷摄影师而念念 有词。木里王还希望我能为他的喇嘛和士兵们拍照,我也高兴地做了。临走 时,他送给我几匹被叫做普鲁的羊毛织品,上面还放了一串原先戴在他左手 上的佛珠,我们同这些最美好的朋友告别了。当我离开前,喇嘛们带我来到 了一个巨大的祈祷堂前,那里有一尊巨大的菩萨图像,50英尺高,用青铜铸 成,表面有镀金的条纹。由于空间有限,我还不得不退到楼下一层的走廊上 才勉强照下了这帧菩萨的头,而喇嘛们正忙着为木里王的随行人员做丝织的 帽子。午饭后,我被护送着来到王宫的天井,那里聚集了木里王的武士,士兵 和卫士。两个喇嘛军官身着无斑点红色罩衫和金锦缎夹克,他们两位是木里 王的军事首领。 个个彪悍健壮有胡须;另外一个清瘦,几乎消失在他们折叠 着的制服之中。士兵们穿着件华丽的红色羊毛布衣服,边上镶缀着豹子皮。 戴着盘得很高的红色的头巾,黑布做成的藏靴的边缘上都由红色皮革装饰。 在他们的腰带上佩有装在银鞘里的短剑。”就这样,现实中的时刻结束之后, 我回到了下榻的西番人居住的乡村,住在这些用石头垒建起来的房子里,内 心澄明如木里的天空,那种蔚蓝色仿佛使我获得了一种满足:我在木里一只 祭坛外周转着,不时地用照相机记录下来最为笔直的时刻,有意思的是这里 的西番人看见我的照相机并不奔跑,而是回过头来,友好地看着我,也许,这 与他们的国王有关系,因为在木里看来,用照相机拍摄自我,再现出了抵制时 间和死亡的一种永恒,所以,这里的西番人同时也进入了我的镜头。
王室的战马和活佛
马,呼啸之后是如此的沉静。当我给木里王的军队拍摄时,木里王的马已经不知不觉地越过了王室的窗户,这些木格窗户上的镂花,像是最纯净的 莲花,又仿佛是酥油花,像是源自这个地区最圣洁的心灵- 那么,心灵在哪 里活动?当我看见木里王透过窗户看见我的身影时,我知道,他在召唤我,他 需要我,确切地说他在召唤我前去给已经穿上华丽战服的他拍照,从这种意 义上讲,木里王是一个醋爱战马的男人,我虽然没有看见过他骑马阻止过战 乱的时刻,然而,我知道,每个国王都喜欢战马,无论这个国王管辖的地方有 多大,每个国王都离不开战马,因为在乱世年代, 一匹战马的出现意味着可以 平息战争。
我已经看不到战事对这个地区的扰乱,然而,我知道,木里地区也不可能 变成中国的世外桃源,因为它始终在中国地图上存在着。所以,木里王给他 的战马穿上了盛装,当华美的飘带落下来时, 一匹雪白的战马便来到了我身 边- 然而,这匹马已经历尽艰辛,它呈现出衰老的面孔看着我,仿佛也在研 究我到底是什么异类,到底从地球上的哪一个地方飘然而来。
在马的装饰中,我看到了浓烈的宗教情节:鞍垫是金色的,那种金黄仿佛 一匹布,柔软地呈现出木里王的马对佛教的迷恋,以及这个地区沉溺于宗教 生活的细节:“上面一层是金丝的锦缎,再上面是金框装饰的马鞍,漂亮的雕 刻被金丝的厚布所覆盖。皮带也如西方一样地佩置着。 一只镀金的扶手类 似于佛教的印度龛塔,郑重其事地戴在马的头上。”
木里王让我为他的战马拍照。我在等候之中,突然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他仿佛越过了层层的台阶和壁垒,还越过了众多的镂花的窗棂,当他出现时, 阳光恰好照在他的衣领上,我看到了一些无法洗净的积垢,永远地残留在 衣领上。而他的脸,是我在木里地区见到过的最为英俊的脸,孩子气地仿 佛刚刚从露水中醒来,对于我的到来,他的眼神仿佛已经充满了美好的期 待和追问。“他穿着正规的红色喇嘛袍,配有金锦缎,他的肩上垂着丝织的 无神外套,边缘和腰椎盘绘有图案。然后高级财务给这个男孩戴上一顶实顶 的帽子。”
他不过是一个男孩,却已经成为了活佛。
他的传说竟然如此地灰暗,然而他的脸却洋溢着一种旭日东升的摇曳和 红玫瑰的色泽。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年仅18岁的活佛的故事,那已经是夜色弥 漫的时刻,木里王给我讲述这个男孩的故事,然后被我记录下来:“这年轻的 活佛,他现在戴着一顶镀金的帽子,穿着丝织的无神外套,可谁又能想到他原 先出生在一个西番的乞丐家庭,生活在北部的一个村庄。当前世木里活佛死 的时候,他指出了他转世投胎的方向,那样人们就可以在那里找到他。喇嘛 们就出发去寻找那些在前世活佛死亡的时间内出生的幼儿,并带上些活佛自己的东西,有孩子出生的具体时间,他们也就有了寻找的对象。当这个孩子 伸手穿过一串佛珠,这就注定了并证明他就是转世的活佛。随即这个男孩就 被带到了喇嘛寺,并将受到所有木里人的崇拜,木里王也不例外,这无疑给这 乞丐般的家庭带来了欢乐。他的母亲现在居住在木里旁边一所舒适的房子 里,而他的父亲却已经过世,这男孩的头衔是呼图克图,他这种永生的方式也 会随身体结构的变化而有所改变。”
在我移动的镜头中,活佛以及木里王的战马仿佛镶嵌在一种金粉色的背 景上,男孩的故事让我想到了人生的因果关系:在男孩的前世,也许他就是木 里王,那位已经离世的王者;而在这一世,他却已经超越了前世的职务和身 份,在很多难以澄清的时间里,生死之间的秘诀只可能咏唱,却无法在轮转中 复制出最真实的面容。也许,这正是我和众多的人相遇却必须告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