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里地区呈现出的面容里
木里,我自然境况中出现它清晰的面容时,我们已经进入了这个地区开阔的 山岭之中,山脉呈现出了枝叶和腐植土,我在这里,终于又看见了青苔,终于走出 了被雪啸和雪豹所封锁的世界,当我嘘了一口热气时,我看见了理塘河,它向着东 边的深沟向着纵深出去的山脉流去,汇入了雅砻江,然后进入金沙江区域。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见到喇嘛王,他是这个地区的主宰者。我已经让卫士带着我的一张名片前往喇嘛王的区域去了,这也是仪式之一,无论身置何 处,我都掌握着礼仪,并施行礼仪,这是我访问一个地区最为友好的方式。
当我看见卫士从我眼前消失时,我仿佛看见了一只信鸽,它已经带着我 的礼仪进入了木里。我们依然在暮色渐深时开始搭帐篷,我们只有到暮色浓 郁时,才结束一天的旅途,每天都要按照常规搭帐篷,每到一块平地,无论是 从岩石中突兀而出,还是从峡谷中凸出,我们都会在上面搭出帐篷。
妇女们开始出现,也就代表着木里地区的世俗生活开始进入了我们的眼 帘,在我们搭起的帐篷中她们迎着寒风过来了,她们操着木里的地方语,阿扎 似乎可以在我们所经历的任何一个区域的语言中,寻找到与藏语、纳西语相 近的语韵,所以,他在任何一个区域,面对着一群突如其来当地人时,都可以 对应他们的声音,所以,自从阿扎出现以后,我就不需要人做翻译了。
阿扎翻译出了妇女们的声音,她们是用燕麦前来交换物质的。她们每个 人都抓着一只布袋,原来里面有燕麦,她们敞开口袋,以此让我们嗅到已经炒 熟的燕麦粉的香味,她们似乎看见了马背上的布袋子,她们有些惊喜地交流 着声音,以为那些布袋中装满了布料,然而,她们失望地离开了。她们满以为 我们是马帮商队,殊不知我们布袋中装满的是标本,无穷无尽的标本。
木里地区的妇女们需要布料,这显示了她们这个地区物质生活的贫乏, 也显示出了她们对于布料的追求和期待,我想,如果我是一个马帮商人的话, 我一定要做布料买卖,让外地的布料大量地进入这个地区,满足妇女生活的 一个愿望,她们离开了,她们是带着失望离开的。
明天就会看见木里王,明天意味着新的开始吗?我拒绝再去猜想那群妇女 们失望的眼神,她们离开时,我站在帐篷外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如果我马背上有 布料,我一定会送给她们。夜色来临了,我们钻进帐篷,这个夜晚,雪豹离我们 似乎远了一些,它们无力到达我们身边,因为我们已经步行了一天,而它们的踪 迹也许还停留在那片茫无边际的雪原上,因为,雪豹的生命离不开雪川。
每个人的生命都延续着他们固有的特质朝前赴约着,就这样,早晨来临之 后,我们又开始拆帐篷,卫士们已经掌握了这个程序,他们可以在很快的时间内, 搭起帐篷,也可以收拢帐篷的绳索。我们依然在早晨以后出发,在路上, 一个红 色的影子开始出现,并离我们的越来越近。他是一个喇嘛,给我们送来了喇嘛王 的名片,友好的旅途就此开始,喇嘛表达了木里王的祝愿和美好的邀请。
木里以第一座玛尼堆出现在眼前,在每座山坡上都矗立着用石头垒成 的玛尼堆,刻下了永不冥灭的圣语,刻下了永不冥灭的祝福之词:“唵嘛呢咪 叶。”于是,当一座金色的深红色的喇嘛堡垒依次从明媚的阳光中呈现时,我 知道,我们又一次趋近人生中的一个目的地,赴约的时刻即将到来。
我换上了另一套西装赴约,对于我来说,每一次开始意味着一次亲切的 进入,我已经置身在木里地区,每一个相遇的喇嘛都谦逊地躬着身,表示出对 我们的欢迎和祝愿。而神秘的木里王他会在哪里?
我在日记中记述道:“据说木里的统治者是满族后裔,他们用英勇的战绩 来报答在1723年加冕的满族皇帝雍正,因而被赋予永久统治这个王国的权力。 木里王占有9000平方英里的领地 这一地域稍比马萨诸塞州还大一点,而 他却只有22000个恭顺的臣民。除了沿着理塘江和高山峡谷间的谷地可以耕 作外,这里由于山太多而不便于耕种。即使木里是首都,实际上只是有340所 房屋,居住着700个不停地念经的喇嘛,村民们只占有散布在城镇下的山坡上 的小木屋,他们非常贫穷……木里王统治期间, 一年住在一个地方,总这样轮 流——木里、沃底、库鲁,而他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木里喇嘛属于改革后藏 传黄教,他们的披风是红色的,但最明显的教派特征是宗教仪式上戴黄色帽 子,很多事务影响着中国人彼此的利益,木里王希望同东南部下70英里的盐 源和东部90英里的宁源官员打交道。然而,没有一个中原的官员理会这一切, 他们仅仅乐于现状,而不愿让喇嘛王的势力盘踞在他们的周围,那样反倒不安 全,木里是一个富饶之地,所有的河流,特别是理塘江,携带着金子,带来可观 的税收,淘金开矿的权力属于木里王手下的四个喇嘛,拥有令人羡慕的特权。”
与木里王的第一次邂逅
迎着镂花的木楼而上, 一股浓烈的酥油 这味道我已经在通往澜沧江 大峡谷嗅过,只是没有这里的浓烈。我的心由衷地升起一种期待,这是一个 纤小的国度,也是一个玲珑的区域,而它们的王者应该就在上面,居住在楼 上。在这里,在中国20世纪初叶的西部, 一架楼梯将引领我到达何处去呢? 首先是一个西番仆人站在楼梯入口处,他伸出双手突然之间拉开了已经被无 尽的酥油的油腻所弥漫的窗帘,这窗帘使我的脚步迟疑了一下,突然之间,西 番仆人十分恭敬地引领我进入了木里王的会客厅。
这简直是一条由交叉小径进入开阔丛林地带的路线,起初,路线很窄小, 然后突然之间被木里地区最为明媚的阳光所照射进的一缕光线所牵引着,太阳 在木里王的会客厅是如此地炫目,而木里王却坐在一团幽暗之中,他正好可以 凭借着太阳直射在我脸上时的光泽,审视我作为白人的一张脸,作为一个探险 者的一张脸,作为一个男人的一张脸,我感觉到一种被别人完全审视的忐忑不 安;我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我还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涩不安。
我和木里王仿佛越过明亮而暗淡的距离,终于我们可以越来越近地——走近了彼此的身边,木里王从座位上站立起来,我们开始相互鞠躬,仿佛向着 无所不在的太阳和月亮的轮转而表达了我们最为崇高的敬意,也就是从这一 时刻,我与木里王第一次邂逅开始了。
因为我一直坐在客厅中最明亮的地方,而木里王却坐在暗处,所以,我知 道,足够炫目的光会使我的脸清晰地映现在他面前,他似乎依然在研究我,研 究我这样的白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毫不迟疑地留意着我脸上的变幻莫 测,仿佛在测试他的木里地区在时间中周转不息的生活。
光线突然朝着木里王在移动过去,这是光线的安排,现在轮到我观察他 了,光线终于像中国灯笼般笼罩着木里王那张脸:他有着浑圆形的轮廓,在木 里的喇嘛人群中,似乎每张脸都是浑圆的,只不过木里王的脸更为饱满,他像 所有这个地区的人们一样习惯和热爱穿着红色的宽袍罩衣,那种紫红色显得 很吉祥,也很热烈。我记录了这一幕:“木里王高6英尺2英寸,穿着刺绣的天 鹅绒高帮皮靴,36岁上下,体格强壮,他的头很大,高颧骨,低额头。他很清 瘦,因为他既不运动又不工作的缘故,他穿着一件宽袍的罩衣,从中露出一只 赤手臂,在长袍里是一件金银装饰的锦缎汗衫,手腕上有一串串念珠。“
木里王之外是另一种图像,它们仿佛衬托在客厅中的风物,他们是跟随 了木里王并听从木里王的声音而生活的另一群人。他们分别是木里王的弟 弟,他年轻然而看上去已经被命运驱逐着走上另一条道路,他是木里地区的 喇嘛之一,并且拥有着一定的统治权利,他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我;另一个 人是木里王的哥哥,他的命运以及他表现出来的修养,让我感觉到并不舒服, 也可以这样说,木里王的哥哥性格很阴郁,目光很古怪地看着我,似乎在十分 警觉地看着我,是否会变成进入木里地区的敌人;而四周站满了喇嘛,他们显 得很谦逊,也很温顺,仿佛每时每刻都想倾听到从王者口中发出来的任何一 种声音。
木里王让仆人递给我点心, 一种酥油饼,隔得很远,又一次嗅到了那种浓 烈的味道,我品尝了一块,感觉到咽喉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我吞咽进 去了,仿佛唯其如此,才能咀嚼着木里地区的种种神语。于是,我们的谈话开 始了,因为木里王一直想听我说话,我知道他一直对我的存在、对我的身份感 到好奇,因为他所置身的这个世界实在太纤巧了,也太玲珑。
我谈到了木里地区对于我的吸引力,在各种地图的暗引之下,这个地区 仿佛充满着一种磁场,于是,我就越过了重重阻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木里 王的眼神开始慢慢地变得亲切和温柔,我开始发现了人类一种心性:那就是 用内心所表达的符号来建立或消除一种陌生的距离,以此到达我们所期待的 彼岸。
很显然,木里王对我所表达出来的任何一种声音,都显示出友好,他在专 心地听我复述我的身份和历史时,突然对出发前的那个国度充满了向往,以 至于他的目光和声音混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判断力,他像孩子一样不知道美 国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大西洋意味着什么,当我谈到美国时,他突然孩子气 地问我:“如果我从木里骑马出发,多少天能够到达美国?”
如果木里王骑马到美国去
在木里王所发出的任何一种声音里,世界突然变得像一只水瓮般纤小, 我仿佛不经意地进入了这只水瓮,由此,世界在木里地区的一只水瓮中越变 越窄小。在这条窄小的通道中,我耐心地倾听并回答木里王所发出的任何一 种声音,他问我:“华盛顿是否靠近德国?”我睁大双眼,其实,我早就已经睁 大双眼,当他问我从木里骑马是否可能到达美国时,我已经发现了木里王的 内心世界的一片荒原,然而,我始终又诗意地回到这个问题中,并追寻木里王 的问题滋生了这样的想象:如果木里王骑马到美国,到底需要多少时间?这 样一来,仿佛我已经替代木里王越过了笼罩在我四周的布窗帘和油腻的酥油 味道;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木里王骑马穿过了荒域和木里地区,向着遥远的美 国出发的路线,这种诗意弥漫的意境,在刹那间占据了木里王的客厅。我已 经看到了木里王的内心世界,无论他的领地多么窄小,他都想钻出那只水瓮, 无论他骑马能否到达美国,对于他来说,这个幻想已经产生。
而且,和平与战争也是木里王内心纷乱中的一个世界,中国, 一个伟大的 中国的存在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向往,现在,他突然挥了挥手,手里发出一种 暗示,四周的喇嘛们明白了他的用意纷纷从大厅中退下。只剩下我和木里王 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木里王亲切地站起来,仿佛我的到来使他的世界有了 一些幻想。
我站起来,这间会客厅是木里王秘密会见外来客人的世界,所以,从荒凉 而冰冷的旅途抵达了这个小世界,确实是温暖的,也是神秘的。现在我可以 开始在礼仪之后观赏木里王的世界了。喇嘛和其他人都已经全部退下,精 神的融洽确实不需要太多的人参与,我看到源自本地区艺术家绘制的壁画 布满了天顶和墙壁,在所有的壁画之中,都充满了神的足迹以及神祇的传 说——与外面的红色喇嘛寺交织在一种圣洁的祷告词中,不可以被我们所 轻易地带走。
木里王沉浸在我个人与他的秘密会晤之中,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竟然 看到了深红色的大柱上,有着这样的现实,后来我用笔记下了这里的一切细节:“也许看起来会很奇怪,在这样的喇嘛寺庙建筑中会受到西方的影响,因 为,深红色的柱子上挂着衣架带着瓷手柄,就像一个意外地在森林中发现了 一个德国啤酒的生产基地,椽子上挂着老式的煤油灯,有一些生锈的灯圈以 防火苗,使寺庙免受火灾,但是,这些灯仅仅是装饰品,因为那时这个国度里 还没有煤油。这里没有火柴和蜡烛,喇嘛包括木里王和活佛黑黑的脖子显示 出他们并不需要肥皂。”
他们居住在这个小小的地域,并以此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宗教并维持着以 木里王为中央的世俗生活,我给木里王带去了胶卷、透射投影仪 这个时刻 是我争取到一种文明递嬗的时刻,我从美国带到这个地区的器物,突然使木里 王的好奇心敞开了,照相机使得木里王看到了我从前拍摄的照片,“首先是来 自华盛顿的白宫餐厅,其次是温沙城堡,挪威的港湾等照片,最后以一群快活 的人聚在德国的啤酒花园的一幅照片而告终,这是一群西方人生活的镜头,他 们偶然间保存在我的镜头之中,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个偶然的时间里,在木里王 的世界,满足他张开了翅膀的一次微型飞翔吗?世界,在这里,却依然追寻在 我们捆绑住的一切时间里,它悄无声息地循环着,木里王的目光异常明亮,试 图探索出我给他带来的那么多从未被他到达的陌生的国度。由此,从他不住点 头的神态之中,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木里王是孤独的,他生活在如此纤 巧的世界里,它们更多的需要来自外部的世界的声音,而我的声音,不过是一 切声音中最微小的言辞,它到底会给木里王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这个幻想出 从木里地区骑马到美国的王者,这个喇嘛王,然而,太小的世界阻碍了他的飞 翔,就像飞翔在一只洞穴中的黑蝙蝠,它们猛烈地震动着翅膀,它们用其翅膀 触痛岩石的声音,以此证明自己并不陷于洞穴中的潮湿和黑暗,然而,飞出洞 穴又是何其艰难的过程啊!就这样,带着这种友好和理解的心情,我们的交流 依然围着器物展开着,在所有器物之中最令木里王好奇和陌生的器物依然是照 相机的神秘,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北方,照相机已经开始进入私人生活的领 域,而在中国西南边陲,照相机不能像狐狸般纵横在这个地区。由此,我感到 了木里王正在触摸着照相机有可能进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