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上出现的独木舟
离开安德烈神父充满教义的双眼以后,天气变得更加晴朗,我们进入了 怒江上的卓拉村。坡谷中潜藏着许多花类,它们的幽蓝色悄无声息地舞动着,在一个被激流创造出的缓斜坡上,突然出现了一座村庄,这让我们感到有 些惊喜,因为时值午后,我们比预计的时间快了一些。在被彩带所环绕的村 庄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探险队员们开始吆喝,在声音越过寂寥的澜沧江 大峡谷后,又进入同样是荒凉的怒江大峡谷,每天的生活都是在行走,他们形 成了沉默的姿态,几乎听不到什么说话的声音,除了我跟阿扎和厨师说话之 外,在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他们似乎都患上了失语症。
而此刻,他们的纳西语仿佛从酒瓮中喷溅而出,带着他们追求新鲜的语 调节拍,随同我进入婚礼吆喝声中去,全村人从所有茅屋中涌出,聚集在一棵 大槐树下面,婚礼已经完成了仪式,村里人正坐在凳子上,用大碗喝着玉米 酒,新郎新娘出来了,新娘脸上依然纹着刺龙,那是一种吉祥如意的符号,她 起初对我们参与婚礼感到恐惧,她的头缩回到新郎的肩膀下面,新郎却很大 方,他是猎人出身,大约去过许多小镇的贸易市场,同时也见过外国人。
新郎邀请我们所有人参加婚礼,我们刚坐下来,就有人给我们抱来了一 大只酒钵,那些晶莹液体从酒钵中流出来时,队员们显得心花怒放,仿佛是他 们在举行婚礼。我允许他们在此大碗喝酒,因为,我已经决定今晚就下榻在 卓拉村庄。
几乎所有的队员们都醉了,他们敞开了所有的话题,回味着从欧鲁肯出 发之后所有经历过的有趣的事情。当然他们也在想念着欧鲁肯村的亲人们, 他们中有些人躺倒在草地上,就像卓拉村已经提前躺倒的那些酒鬼们一样失 去了理智,我对自己说:就让他们放纵一次吧,我已经微醉,然而,我是一个 有理性的男人,在任何或喜或忧的环境中,我都能够保持着一种特有的理智: 那就是睁开双眼,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在已经变成酒鬼 的世界的小小的卓拉村,我嗅到了空气中弥漫出来的酒味,那天晚上,整个村 庄仿佛在过节,人们站在篝火旁手拉手地跳舞,妇女们穿上了圣装,同样地赤 着脚,围成一个圆圈。
在这里,我突然发现,贫穷并没有使他们丧失欢娱,他们发明了许多欢娱 的行为。整个夜晚似乎都在跳舞,而酒鬼们则躺在地上吆喝着。很显然,这 是卓拉村的不眠之夜,任何人都被割舍了梦乡,因为篝火旁就是他们置身其 中的最大梦乡。就这样,我也坐在篝火旁开始享受着这个没有睡眠的夜晚, 而当旭日降临时,我知道,旅程又开始了。
怒江水就在我们脚下奔涌而去,我们将要到达怒江的彼岸,独木舟是渡 江的惟一工具,在江边,有两条独木舟,它们正在等候着我们上路。我们雇了 村里的划船手,他们因为昨天刚喝过酒,所以, 一旦划起船来,船仿佛失去了 重心,他们显得不以为然,用当地语言告诉我们说,他们终年都喝酒,家里都有一坛玉米酒,谁家里的酒坛子如果倒不出酒来,那么忧愁和灾祸很快就会 来临。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用醉醺醺的姿态划船。独木舟划向了江心, 一 道又一道汹涌的涡流急速地向我们涌动,在涡流袭来时,划船者便敞开了粗 犷的嗓子,很难想象在怒江上能听到如此令人亢奋的船工号子。这调子只可 能载入我内心的湖泊之中,并在里面一圈又一圈地回放不息。
终于,大怒江,在我灵魂中颤栗的一条中国西部地区的大江,“在这海拔 5800英尺(1768米)的高处形成了一个宽阔的湾子,然后舒缓地流着。”我 猛一回头,看见了怒江边的一个少年,他赤裸着脚,惊恐不安地望着我们,而 他身上则背着一对弓箭,他大约是在森林中、岩石上迫赶猎物时看见了我们。 我举起照相机,他笑了笑,并不害怕,也不跑远,相反,他走近我,我伸出手去 抚摸了他头上的长发,这发丝似乎从来没有洗过,很油腻地披在窄小的肩膀 上。在这个世界,少年仿佛是生灵的一分子,他的眸子很深,很黑,很亮,他 在我的照相机中占据了几种图像,他是这个世界与我匆匆相遇的路人,然而, 许多年以后,他却出现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内页中,在我恍惚之中,他 望着这个扑面而来的陌生的世界,也许是望着我和我的探险队。
从怒江和伊洛瓦底江的分水岭走出来
我写道:“要爬上终年积雪的克尼朱波山峰,即这个地区的怒江与伊洛瓦 底江分水岭的最高峰,必须经过菖蒲桶以北上一条小河,沿着这条小河走到一 条较大河流的附近,这两条河把其他区域分开。菖蒲桶平坝在这里越来越窄, 变成一个长长的刃形山谷。这个长着很长的草和松树的山脊,十分陡窄…… ”
随之而来的视野使我看见了高黎贡山被裹在静谧的积雪之中,它并不遥 远,它是一个植物王国。而我们却看见了怒江和伊洛瓦底江的分水岭克尼朱 波山(即高黎贡山)的部分容貌。无垠的原始森林出现在眼前,如同无法越 过的万道屏障,克尼朱波山醒目的主峰出现在我面前时,黑色的大岩石仿佛凝固着, 一 道道冰川同时也出现,而在它们下面,则是空寂的峡谷,看不到底的大峡谷。 就这样,我们经过了又一些村庄,俅子部落也在此刻出现了,他们简直是最原 始的部落,耳球很沉重,而且是木制的耳环,就这样,出现了大量的野核桃树 林,出现了无以计数的栎树和枫树之后,我们突然经历了许多的险境,重又返 回了德拉钦山和日宗拉关。然后我们看见了隆得的铁杉树,在这里,我们扎 下营地。
在这座悬崖的营地上,我们“看见澜沧江深深地在我们下面奔流,我们要下到澜沧江,必须要走到上游的很远的地方。这里的江岸有一行行美丽的 松柏 …… ”当我躺下时,我开始记录着这样的文字:“从日宗拉流下来的水比 夕拉流下来的多,前者因为是垂直沼泽地关口,冬天,通过困难,而雨季就越 发困难。从菖蒲经过石宗拉到澜沧江的旅程,约为3天,同时从茨中经过夕 拉到菖蒲桶,大约也需要3天。至少可以说,无论一年的任何季节,这一段旅 途,都是艰苦的行程。”
在悬崖之顶,我的睡眠非常踏实,因为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梦境,另一种图 像突然出现在阿墩子以南的地区,我们仿佛已经纵身越过了几座悬崖顶了, 我们继续往外走去时,东竹林喇嘛寺出现在眼前。
金黄色的村野像翻开圣书般跃入眼帘,闪烁无边的金色屋顶隔得很远,就 已经使我们的眼球开始灼热,然后我们经过了一条由沙砾铺成的路,进入由众多 的绿色扁柏所编织的丛林,进入一座神秘诱人的屋宇时,仿佛整个口腔都弥漫着 一种圣语。我早已经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我已经离这座圣殿的村庄很近。
被中午的时光所笼罩的东竹林喇嘛寺,完全沉浸在它们独立的世界里, 在这里,无以计数的僧侣们披着金色的黄袍,他们的身影出现在任何一条敞 亮的、隐蔽的路径上,他们仿佛是从喇嘛寺的任何一种圣书中隐现出来。我 们是从北门进去的, 一缕金色光焰映照着世界,云南省西部的一座村庄,我更 愿意把这个地方称为村庄,它确实是从一座村庄中脱颖而出的喇嘛寺。
我记录着:“看不见一个人,甚至也看不见一只狗。每所房子都锁着,而每 把黄铜锁下都放着一个石头。所有的喇嘛都在主要唱经楼里祈祷,它那镀金 的厚实门口挂着几个用黑耗牛毛织成的窗帘,庭院周围是喇嘛们休息的画廊, 一个曾经到过拉萨和加尔各答的友好的喇嘛招待我们到了他的小而整洁的屋 子里坐。在里面,我看见了有达赖喇嘛的相片,察木多巴巴喇嘛的相片和东竹 林喇嘛寺已故活佛的相片,还有美国国王和王后驾驭马车赴温莎古堡的彩色像。 ……堪布相当清洁,颜面似乎像个白种人,很文雅,地位显然比其他僧人优越得多。那是正午时间,鼓声一响,喇嘛都戴着黄帽子,坐在大殿前面的石 板路上。突然他们又站起来,随后有人抬着大木桶走来,桶里装着热酥油茶。 他们一齐走进诵经楼,吃他们的午餐,包括糌粑和酥油茶。当所有人都隐退到 寺院中僻静处休息时,寺内寂静无声,我们也就告辞并离开了寺院。”
当我抬起头来时,已经看见一座纵身而去的峡谷, 一抹金色如同东竹林 喇嘛寺中的飘带,仿佛又飘到了白芒雪山顶部,整个地区既有屏障,也充斥着 雄壮而干燥的岩石,像是天堂的某个部分。
从奔子栏而下进入玉龙雪山
奔子栏出现在眼前,它就像滇西屏障中任何一道有意义的村庄,刹那间 从金沙江的河道中脱颖而出,这座村庄也可以称为奔子栏村,由历史上的两 个当地官员延伸而来的村庄,这两个官员一个是千总, 一个是把总,两个官员 共同合作,共同管理并防守重要地界。在历史上,他们管辖的区域东至西康、 西藏边境和金沙江岸20里,南至维西边界的拖顶240里,西至维西边界的一 家棚150里,北至维西和马塘500里。
奔子栏出现以后,意味着我们似乎离美丽的欧鲁肯村庄已经近了些。其 实,站在奔子栏山脉中,似乎到处都可以看见类似欧鲁肯这样的小村庄。经 过了一座大峡谷,它引领我们前去,逐渐地,类似欧鲁肯似的小村庄开始隐现 出来,在藏语和纳西语所交织的时空之中,我望了阿扎一眼,他可以属于滇西 的任何一个区域,他俊美的脸上经常闪烁着一种失语时的温情,这正是他可 以成为我贴身侍卫的最为重要的品质。而此刻,我们不停地穿越着峡谷,我 知道,穿越过一座大峡谷以后,美丽的草原就会出现,而之后,更为美丽的欧 鲁肯村庄就会被我们所看见。
由云杉、枫树、栎树组成的森林出现了傈僳族和带弓箭的藏人。看见我 们,他们便友好地让路,似乎能够通过眼神感悟到一种共同的旅途:即在这 个世界上寻找到支撑我们个体生存命运的某种境界。然后,我们通过了竹巴 龙,它起源于白芒山南面的斜坡,河上架着一座桥。夜晚,我们还进入了河东 岸的束宗村。营地在村外的一棵核桃树下,我到河中洗了一个澡,没有办法, 我还是让身体进入了刺骨的寒冷中去,当我洗澡时,阿扎就站在河岸上,他眼 望着前方,他可能已经看见了欧鲁肯村庄。
在经历了好几夜的梦境以后,“我们到达了其宗的金沙江河谷,从阿墩子 走了将近9天的行程,距离约450里”。当我们在那个汗淋淋的暮色之中突然 看到雪山冉冉升起在这个暮色中时,我们的马帮已经进入了四方街,像出发时一样,我们的马蹄声即刻在古老的四方街扬起了阵阵旋律。很久以前,我 们出发时,四方街的居民们把我们挟裹在其中,那时候,我们是一支异域来的 队伍,出发到一个人迹罕见的部落的另一边去,寻访在这个世界上早已存在 的美好秘密。那时候,许多人用质疑的目光目送着我们时,目光总是最后落 到我的身上,他们追问我的身份,追问我的勇气和骄傲从何而来,最后,他们 友善的脸庞上呈现出一种颠覆以后的肯定:我们的探险队员们带着尊严重又 回到了四方街,然后将回到欧鲁肯村庄。
我们绕着四方街的每条小巷行走着,然后向着目的地,我生命中的居所: 玉龙雪山脚下的欧鲁肯村庄大本营缓慢地走去。此刻,从村庄中弥漫而出的 灯火仿佛越来越近地开始照亮我们最后的旅途,探险队员们开始说话时,似 乎是他们心灵开始激荡的时刻。村庄中的人们大约已经听到了我们的马蹄 声,村长已经站在村头,他手里举着一盏马灯,灯光下看见的那张脸仿佛在无限的倾斜和颠簸中终于结束了一种漫长的等待。
我们安然无恙地抵达了夜色弥漫中的欧鲁肯村庄,在这里,夜幕中的村 民们纷拥在村头,他们用冗长的时间终于熬过了等待的焦虑,因为,探险队员 基本上都来自这座村庄。
慢,最为诗意的梦想之旅
租用飞机在飞行中观看丽江雪山及穿越阿昌果峡谷的计划源于一个梦 境。当我在欧鲁肯村庄入梦以后,似乎负载沉重的肉体一直处于飘动之中。 白天,我在整理标本,庭院中已完全晾晒开了我这次沿金沙江、澜沧江、怒江 探险时收集的标本,这些标本彻底地晾干以后,将用邮寄的方式让它们从海 洋和空中到达美国农业部;而胶卷冲洗起来很困难,然而,我已经有了暗房, 现在,药水用完了,我将去一次昆明,买回药水。
慢,是20世纪初叶的中国最普遍的时间风格,它体现在道路的窄小和堵 塞之中,从欧洲到达欧鲁肯村庄的信件几乎要辗转几个月到半年的时间,而 从昆明、大理到这里的信件,也需要近两个月的时间。慢,在玉龙雪山脚下, 在四方街的节奏中大为明显,似乎慢的速度就像我们咀嚼玉米时的那种滋 味。在欧鲁肯村庄,当我站在阳光下,啃着一只新鲜的玉米时,惟有用极慢的 咀嚼,才会品尝到新鲜的玉米粒的香味,而当我一边咀嚼时,阳光在移动中已 经改变了万物的颜色。慢,在走出欧鲁肯村向着四方街的小路上前行时,仍 然不可能快起来,当我坐在古城中的溪水边托着中国瓷杯喝着普洱茶和玉龙 雪山茶时,溪水清澈地朝前流动,青苔也在朝前漂动, 一切都是多么地缓慢 呀,而那些走在小桥和溪流边的影子,那些纳西人的眼神同样是缓慢的。
我知道,在任何一种形而上的缓慢之中,梦境才会负载着诗意的翅膀,飞 行在我们的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我仔细地观察着一只肉红色的蝴蝶在我眼 皮底下的旅行,那是我躺在澜沧江峡谷岩石上小憩片刻, 一只寂寞的蝴蝶从 峡谷的底部飞上了岩石,然而,它并不急于寻找到最终的目的地,它悄然飞上 了一棵松树,那是岩石上惟一的一棵树。它栖居在其中,虽然是日午时分,它 仍不急于继续飞翔,在我小憩的时间里,它一直在松树上栖居,直到我离开 时,仍未看见蝴蝶飞出来。
慢,伴随着我在欧鲁肯村庄晾晒标本,从而使我在收集到的众多标本中, 发现了罕见的叶蕊,它们使我惊喜地动用了放大镜,在借助于各种光线的映 衬之下,放大镜更为有效地施展开了具有魔力的植物叶片的叶脉线条和纹 路;慢,使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了欧鲁肯村给我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期待,从标本到镜头中的地理书。所以,当我在一个梦境中突然被一种触角所撞动 时,飞机的影子出现在了梦中。
我大声叫嚷着飞机,然后拉开了门窗,那正是下半夜,整个欧鲁肯村正沉 入梦乡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听到我的嚷叫。我跑到星空弥漫的夜色之中,终于 从梦境中醒来了。我知道,我刚才不过是梦到了飞机,而是飞机的翅膀碰痛了 我的身体。简言之,飞机的触觉突然之间给我的现实生活带来了一种期待:我 要租用一架直升飞机前来玉龙雪山的上空飞翔。因为,直到现在,雾和距离使 得雪峰所遮挡的玉龙雪山依然是模糊的,还有古城的上空到底有什么,那些灰 蓝色的瓦砾基本上严密地覆盖住了纳西屋宇,我还想到达阿昌果大峡谷区域, 当我置身在其中往上看时,仿佛看到了大峡谷区域看不到底的深湾……
首先,我要把这个大声嚷叫的梦境讲述给阿扎,每天凌晨他肯定是第一个 抵达我居所的人,探险生活已经结束了。然而,我却留下了阿扎,我有一种担忧, 如果我一松手,也许阿扎就会奔赴茫无边际的玉龙雪山之中去,狩猎向来是他生 活的核心,是他人生中最为世俗的生活。所以,我一定要留住他,让他协助我, 我知道,不久以后,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的第二次漫长的探险生活又将开始。
而此刻,我要竭尽全力地挽留住阿扎,我尽量地让他感觉到每一天我都 需要他,唯其这样,当他拿到我付给他的酬金时才会感到踏实。我忘不了当 我们探险队回到欧鲁肯村庄的第二天下午。当我睡了一个慵懒的长觉从被 子里醒来时,已到了午后,我听到了院子中的耳语声,好像是一群人。我掀开 了窗帘,看见了所有的队员们,我明白了,昨天晚上,我曾许诺过第二天下午 让他们前来领取酬金。
我点了点人数,分别叫出了他们的名字,然后让阿扎给他们分发酬金。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种纷扰涌过来的热烈情绪,几乎是所有队员都伸出 长长的脖颈,这正是他们早已经期待了很长时间的现实,当他们跟随着我的 步履度过漫长、罕见的无人区域时,他们战胜了饥饿、寒冷、炎热的生活,从 而也战胜了惊恐和焦虑不安的现状,他们顺利地回到故乡欧鲁肯村庄。我知 道,任何速度都可以慢下来,然而,酬金却不可能慢下来。
一双手伸向了酬金,他们获得了一种物质的满足时,眼神中充满了感恩。 这就是欧鲁肯村庄的村人们,我宣布探险队休整一段时间后会继续出发,届 时请他们再回到探险队来。我同时也在那个下午隆重地宣布说:“对于我来 说,将用尽生命的全部时间来探险欧鲁肯之外的世界,所以,探险队永远存在 下去。”就这样,队员们领到了酬金,自此以后,他们似乎像我一样,对新的探 险充满了期待。因为,对于他们来说, 一次漫长的探险生活,不仅使他们走出 了欧鲁肯村的小世界,也会让他们到达前所未见的地区,让他们除了领略到了时间的变幻外,他们也会领悟到一笔丰厚的酬金,这对于他们补贴家用来 说是如此地重要。
不错,让阿扎感到我的世界需要他,就会让他安心地留下来,我经常随身 带着他,他已经不仅仅是一道影子了,而且是我坐落在欧鲁肯村的另一种灵 魂。当我第一次跟他讲述飞机时,他不理解地摇了摇头说:“除了飞鸟之外, 机器也能飞翔起来吗?”我点了点头,被他蒙蔽中的视线感动得笑了起来,这 样一来,我了解一种现状,居住在玉龙雪山的所有村人们都不知道飞机是何 物?飞机就这样撞开了我的灵魂,我已经决定租用飞机,围绕丽江雪山及穿 越阿昌果大峡谷飞行成了一种现实。
慢,在越来越慢的速度之中,我亲自带上阿扎到了昆明,我让阿扎看到了 滇池,看到了翠湖、拓东路、南屏街、华山西路、武成路、金碧路的商业街道。 在昆明,每当我看到穿旗袍的女人时,我就会想起那个穿越西部的女人,即使 是在穿越澜沧江大峡谷区域时,她依然穿着中国丝绸旗袍,她现在应该到了 印度。阿扎感觉到昆明的一切都那样新鲜,当我许诺说,有一天,我会带上他 去美国时,他摇了摇头,他似乎不敢置信我的许诺。因为对于他来说,美国太 远了。
美国太远了,而在昆明却看到了直升飞机。
阿扎站在直升飞机面前,他不敢相信,这种庞然大物会从空中飞起来。 在昆明,我买到了冲照片的药水,我和阿扎坐在拓东路的一家老茶馆里,看着 这座滇池边缘的城市,阿扎总是会兴奋不已地问我许多问题。
我出了欧鲁肯村庄,看见了美国的天空
不错,租用飞机是我那一刻最美好的愿望,尽管如此,此事却不可能尽 快地完成,因为飞机正用于战事的货运物资等。租用飞机之事直到1936年2 月3日才实现。而此刻,我带着阿扎又回到了欧鲁肯村,所有的事情都需要 等待。我已经重述过了缓慢,在这一阶段慢是时间的风格。我趁机飞回了美 国,也许我想乘一次飞机,也许,我想凭借着翅膀的飞——索取我想得到的望 远镜,它很重要,在茫无边际的屏障中穿越时,手中缺少望远镜,视线就会越 变越模糊。
望远镜在哪里,当我陷在澜沧江的大峡谷的一条像蛇一样的扭动的小路 上时,如果手中有望远镜的话,面前的事物、山的轮廓和曲线就会被清晰地放 大。我想寻找到一架上好的望远镜,并把它带回中国云南玉龙欧鲁肯村庄的 大本营,让它会随着我们旅行。
除此之外,还有胶卷,我还需要照相机架,在罕见的无人区,我经常怀疑 我的照相机似乎附在我肩膀上,如果失去了照相机,我的灵魂会刹那间下坠, 也许双眼就会失明。因为对于我来说,我历经的任何风景都需要真实地记录 下来,还有打火机、药品、香皂……最重要的是下一次探险资金的来源,当我 坐在飞机上眺望着中国的江河大川时,内心的澎湃激情化作了突然跃入眼帘 的中国云南最高的山脉。对于我来说永远是无法征服的仙境,它就是晶莹剔 透的圣山卡瓦格博山。我闭上双眼时,仿佛像那些朝圣者们,从雪山脚下的 某座小村庄带着隆重的仪式出发,去寻找内心环绕不息的祷词。此刻,我的 双眼又一次湿润着,而飞机的距离是短暂的,我又上了轮船,上了纷乱的大轮 船,我一上船就开始眩晕。从这一刻开始,我就似乎已经始了埋怨,我为什么 非要在这样的乱世中离开宁静而寂寞的欧鲁肯村庄呢。
懊恼中我穿越了无边无尽的海洋区域,我一直贪睡,在欧鲁肯村庄和云 南西部的地区时,我醒来得很早,仿佛有上了发条的闹钟会准时地将我唤醒, 其实,在那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闹钟。在欧鲁肯村庄,在我的窗下,似乎有 一群特殊的候鸟,它们总是会在黎明将至的时刻,栖居在窗外的那棵石榴树 和桉树上叽喳着,然后很快地就唤醒了我,如果在旅途上,那么,候鸟就更多 了,再加上我们经常在村庄和山村中扎下营来,那也是候鸟们出入之地。
所以,在之前,我的梦乡很沉,也很短暂,无限美妙的世界让我早早地就 睁开了双眼。似乎神在左右我洛克的睡眠,似乎始终有一个神让我按照神所 布下的时间之谜去生活,包括睡眠。
然而,尽管如此,我依然守候着我的箱子。我总共带着四只箱子,那只橡 皮箱子,装着我简单的衣物,另外的三只大木箱,是我在丽江大研镇的木区坊 请上好的剑川木匠打制的。木箱中散发出西部特有的贵重楠木的香味 当我第一次嗅到这香味时,是在云南西部,在玉龙雪山中段,在那里突然出现 了一片延伸出去的楠木区,这种棕黄色的特质的树身笔直挺拔显示它高贵的 骄傲的本性,就在那一刻,我的脚被树枝绊倒在地的一刹那间,我的嗅觉因为 附在地上,而嗅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
我把整个身体趴在地上,这样一来,灵魂似乎充满了牵引力,我发现了 整个林区, 一直荡漾不休的就是这片楠木的香味,后来,在大研镇,我又看 见了这种楠木,而且看见了完全用楠木建盖的大房子,在剑川木匠的木坊 里,我同样见到了楠木,于是,我请木匠为我按照我专用的尺寸定做了十六 只大木箱。
十六。是我喜欢的偶数,十六只楠木将用来接纳或隐藏我职业生活中最 大的秘密。而此刻,在三大只楠木箱子中装满了标本、照片、胶卷,这些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财富,假如说在这个世界上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加 珍贵的话,就是这十六只箱子中的宝贝。
此刻,这些最亲爱的宝贝,它们秘藏在楠木奇异的香味之中,它们带着中 国西部的一个谜, 一种尚未被全世界揭开的仙境,将被我带回目的地。在漫 长无垠的海域,我永远在睡觉,我并不喜欢大海,因为大海的风景太单薄,看 到的永远是汹涌起伏的波涛,穿越的永远是冗长的海面,所以,我是那个滞留 并选择了中国丽江欧鲁肯村庄作为栖居地的白人洛克。
当轮船终于抵达港口时,我有些后悔没有让阿扎一同随往。在我所认识 的纳西人中,阿扎与我接触的时间最长,也最为密切。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 融为以欧鲁肯村庄为核心的一种相互守望的关系。除此之外,我们之间的关 系也在延续以欧鲁肯村庄出发的任何一种险境之中。因为阿扎一次又一次 地猜测到了我生活的动机,捕获到了我心灵中滚动和融化尽的露珠之谜,当 然,在很多时候,当我的身体中布满一种中国云南西部似的深渊和峡谷时,阿 扎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守候着我,因为那是我思考的时刻。
我开始想念阿扎,他此刻住在欧鲁肯村大本营区的庭院中,我走以后, 他就成为了惟一的主人。他显示出对我的忠诚, 一个人的忠诚之心应该显现 在对这个人灵魂的守望中,这也是我所期待的忠诚。而我的灵魂,自从开始 眺望到玉龙雪山的那一刻就已经放下了傲慢的姿态,我顺从于一种心境的触 须,它宛如从玉龙雪山中长出的绿色藤蔓,已经触到了我的内心之中。于是, 我往前走,就已经看见了欧鲁肯村,它就是我灵魂的栖居地,当我把它交给 阿扎时,他已经圈入灵魂的区域,就像牧羊人们把它们的疯狂的思想和理念 完全进圈入了围栏之中,以此让那些羊群获得栖居地。尽管如此,我知道下 一次我肯定会带上阿扎,我要让这个来自欧鲁肯村庄的猎人,看一看美国的 天空到底是什么颜色。其实,任何天空的颜色也没有欧鲁肯村庄的天空那 样蔚蓝。
我出了港口,看见了美国的天空。
这也是另外一种宿命吗?我仍然要穿越茫茫的海洋,回到这里。在那个 时刻,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一个在滇西峡谷中穿越的游客,如今突然看见 了耸入云空的大楼,这真是一种最荒谬的现实, 一种无法适应的感觉刹那间 已经充斥在我的胸间。然而,我回来了。我肩负着一种像雪松耸入云峰的使 命;我要让全世界的眼睛看到玉龙雪山和阿昌果大峡谷的容貌;我要让世界 上那些失去过仙境上的人们看见金沙江、澜沧江、大怒江所环绕出的梦境深 处;我要让一直向往并力图征服山峰的人们揭开卡瓦格博山脉的秘密;我要 让沉溺于想象的读者们看到峡谷的岩石中矗立的教堂和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