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村庄
经过了羊咱村,这是沿澜沧江出发以后看见的又一座村庄,我们没有驻 足,因为在丝柏的影子之下,干燥的山谷仿佛点着了火焰,丝丝缕缕的闷热气 息使我们不敢停留- 仿佛一停留下来,人的力量就会因此退缩和削减。当 我们还未到达目的地时,似乎总有无限的力量,而一旦我们站立、滞留并休 息,腿部就会退缩——因为面对浩瀚无穷的谜一般的澜沧江大河谷,退缩显 然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它会使你趁机建立起营帐,而我们的时间是不容许随 意驻足的。于是,在圆石堆里,这些圆石大都是从波涛滚滚的谷地上来到岸 上,并被人类所利用。在圆石堆里,依然可以看到零散的几所房屋,不久之前,我曾经以为,刚刚抽身离开的尼塘村,是世界上最小的村落,现在我明白 了,在澜沧江谷,因为缘分扎根在这里,并成为了村民。在澜沧江谷,几根溜 索出现了,据说,秋季的谷地上,突然会从各种村舍拥来许多人,他们带着朝 圣的虔诚心灵,几百人拥到溜索前,只为了前去朝拜神圣的卡瓦格博圣山。
卡瓦格博圣山是我至今见到过的最神秘而伟大的山脉,与它遥相邂逅是 我此生最大的幸福。现在,我们看见了羊咱村的核桃树,似乎只有它可以从 岩石中少量的土里长出来,而且似乎只有它可以迎候和隐忍住澜沧江峡谷中 干燥的热风。我的白衬衣早已染成了黄色,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洗澡了,在 这里,日常生活中很重要的事情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当你看见尼塘村的贫困, 看见羊咱村的寂寥时,你的身体似乎可以忍住那些煎熬。何况,对于我来说, 这次探险生活使我捕捉到了如此众多的秘境,搜寻找到了世界上如此罕见的 重要标本,拍摄到了超出我的想象力的风景。
在这里,在这个早晨,我们已经顺利地通过了一条重要的道路。我们无 法选择别的道路,这是一座被岩石完全占据的通道。我在日记中记录了这 种状况:“汉人称这座山为梭石坡,岩石像个梭子,经常往下滑落,因此得名。
它长3里,山脚就在澜沧江边,刮风下雨的时候, 一块一块的岩石从高处滚下 来。当旅行家要走过这里的时候,他必须注意是否有风雨,必须既无风又无 雨的时候,才能通过。如果有岩石从上而下滑动,过路的人就无法幸免了。 任何人从维西顺澜沧江去德钦(阿敦子)都必须经过这里,没有其他路;它位 于到四川巴塘(现西康)的路上。凡是要通过这里的旅行者必须在每天清早 起风之前启程, 一到上午10时或11时,深谷里就会刮起大风,使岩石崩落,滚 落下来的岩石会把旅行者完全埋葬,斜坡就是新的坟墓,这是真实的情景。” 而我们已经在刮风之前顺利地通过了这条梭石滚动的道路,我坐在马背上, 不时地抬起头来,除了可以望见蔚蓝色的天空之外,我也在警惕地望着那些 危险的梭子石会不会滑落。
当燕子村和红坡喇嘛寺同时出现时,我们回过头去,已经望不到梭石山了。 我们喘了一 口气,同时也看见了从山谷中突兀出来的一座红坡喇嘛地。所有澜沧江河谷的喇嘛都属于黄教。这座建于1753年乾隆年间的寺庙的存在,让我同 时分享到了时间的摧残术,从外形看上去,它已历经了时间的检验,它一直存在 着,几个僧侣站在寺外,他们在蔚蓝的云层下面,仿佛在悠缓的时间中咏唱着圣 典,因为他们的嘴在嘀咕着。我没有走近他们,很快我们就要进入果念村了。
这显然是我途经的村庄中纳西人最多的地方。从美妙无比的玉龙雪山 脚下的欧鲁肯村庄出发,到处都可以邂逅到纳西人,他们似乎是一支永久流 浪的部落群体, 一经他们长出了翅膀,就会飞翔出去。欧鲁肯村的村民们之 所以永久地生活在玉龙山脚下,是因为即使他们已经长出了雄鹰似的翅膀, 他们也不愿意飞翔出去,因为有神圣的玉龙雪山守候着他们的灵魂生活。当 我在此刻进入这座以纳西族为核心的村庄时,我看看四周的天色,不知道为 什么,在路途中,我已经不习惯掀开表链,看一看指针所指的时间。我大约受 到了阿扎的影响,他的眼睛似乎是测定时间的最好指针,他环顾一下四周,就 会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果念村,在村外,我收住了 缰绳,因为澜沧江在这里突然从很多狭窄的山峡中流经后,它寻找到了另一 支流,汇入其中,以我们难以驾驭的速度消失在山谷中。
终于又嗅到了马粪的味道、牛羊的味道。每当这种气味扑面而来时,世 界上别的国家的图像就会在我眼前消失而去。我带着满身尘土味开始溶入村舍,村民们涌了出来,因为他们突然发现探险队员们说出了纳西族话,当他 们知道我们是从听上去很遥远的欧鲁肯村出发的探险队伍时,他们睁大了双 眼,很显然,世界的辽阔广大在他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患甲状腺肿的村民们看上去越来越多,这是一种令我无能为力的现状, 每当这时,我就渴望我是一名真正的医生,这样的话,我就会救助许多病人。 我们又进入了村舍中,尽管跳蚤很多,我还是愿意嗅着牛、马粪的味道入眠, 今夜,我终于又睡了一觉,大约是那些天无所不在的跳蚤们让开了道路。
凌晨我起了床,突然发现门外站着一群纳西人,不知道是谁述说出我箱 子里的药品,也许是一个好心的纳西族卫士泄露了这个秘密,我只好打开药 箱,面对他们的甲状腺肿我给他们的只有盐巴,我知道盐巴的存量已经越来 越少了,我曾经把手伸进盐袋中去,测量了盐的重量,估计了一下我们今后的 旅途,计算了盐的计量。现在,我还为几个患有皮肤病的村民涂上了药膏,除 此之外,我似乎再也无能为力了。
果念村出现了一道道峡谷,道路再一次逶迤而前,在澜沧江河谷,每一 条道路都是赶马人和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们开辟出来的。我们上路时,村民们 站在路口,目送着我们消失在澜沧江的一条S形的峡谷中,而在山底,在澜沧 江黑色峡谷的底部,我们同样看到了藏人一路上朝拜着黑色岩石上刻下的咒 语,我久久地伫立于咒语中间。世界上任何可能发出的咒语的民族,内心深 处都装满了他们这个民族独有的宗教。
位于峡谷之上的德钦(阿敦子)
站在一座峡谷中朝上望去,就可以看见德钦镇的全貌了。它比我想象的 要小得多,这座从峡谷中升起的小镇,与丽江古镇完全迥异的是它的海拔,在 11500英尺(3505米)的海拔中,空气越来越稀薄,咽喉越来越滞重。我们的 队伍几乎朝着峡谷往上攀援,这样一来离城镇就越来越近了。这座云南西部 最后一座边城脱颖而出在日照很短的峡谷之上。如果冬天进入城镇,雪就会 封住道路,那时候你只好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栖居在此地。而现在,城镇中 还没有下雪,我们的马帮进城时,同时与几支马帮商队相遇了,在石砾路上到 处都回荡着马蹄落下又扬起来的旋律,在这里,我突然看见了只有三四百户 人家的阿墩子城中,竟然有一家洋溢着烛火的商铺。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领悟到烛火的温暖了,我刚把手伸到一枝火热的烛 火前,店铺老板就从里屋走出来了,他仔细地打量着我,问我是不是来收购兽 皮的?从这句话中我感受到,在峡谷中脱颖而出的这个阿墩子,已经充满了贸易生活的气息。我还没有说话,他就热情地欢迎我入店去看他的兽皮,我 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在里屋的墙壁上陈列着他搜集到的猛兽皮,它们 显然已经风干了,但仍旧发出猛兽们昔日身体中的味道。当我站在兽皮下面 时,我既感觉到了一种心病,也感受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震惊。
在隐隐约约中,我心痛地看到了活跃在中国西部的这群猛兽已经开始遭 遇到了人类的杀戮,金钱和贸易的诱惑使得猎人们不惜任何代价地捕擒着这 些伟大的精灵们,使得它们在人类的追杀面前,失去了逃亡的生路。
中国西部的丛林猎手是难以计数的,他们潜藏在离猛兽最近的地方,他 们同野兽们生活在一起,所以,了解并侦察到了野兽们的出没之地。这样一 来,他们在度过了漫长的寂寞和艰难生活之后,获得了财富。人类的这种特 性已经使野兽的数量减少,我不是动物研究者,然而,每每看到途经村寨的民 居梁柱上悬挂着已经风干的野兽的身体时,仿佛那些已经流干了血液的生命 还在喊叫着,申诉着它们生命中最大的苦难。当我伸出双手触摸到那些华美 而斑驳多姿的皮毛时,内心一阵阵抽搐着,而店老板却以为我看到了货品,脸 上堆满了成功的笑容。
我往店铺外走去,店老板一直迫赶着说:“如果看中的话,可以谈一谈, 我这里的货品质好,价格也低 …… ”我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我走到了阿 墩子的马店,在里面,阿扎已经为我安置好了下榻之地。挟裹着各路马帮商 队的马店,算得上是阿墩子最宽大的马店了。我急于想洗一个澡,这对于我 来说简直是一种太奢侈的生活方式,阿扎已经为我去亲自烧洗澡水,我坐在 庭院中吸着一支香烟时,突然嗅到了一阵特别的味道,果然是他们来了,另一 支商队入住马店,在人群中央,我又看到了那个穿旗袍的中国女人。
她似乎在生病,我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感觉到她如同霜打过的植 物一样,萎缩在她的外套中,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呢大衣,显得很富贵, 一种 中国式的高贵,只是她垂着头,似乎所有的力量都已经在旅途中耗尽了。她的 男友走在她身边, 一直在用手臂搀扶着她。男人见到了我,向我点了点头,女 人似乎已经感觉到我的存在,突然哀求我说:“救救我吧,我知道你会治病。” 女人看见我后,仿佛抓住了救星,就不再移动身体了,男人说:“她在打摆子,忽 冷忽热,已经好几天了,不知道如何走下去,如果你能够救她就太好了。”
女人委顿的脸上突然升起了期待,那是一个陷入幽秘之径的女人全部的 希望,女人说:“在这个地方,看来只有你可以救我了,我知道我病得很厉害, 很厉害,这是我从未患过的一种病,如果我中途死了,就不能去印度了…… ” 我把女人和她的男友带到了下榻的房间,打开药箱之前,我给女人量了量体 温,她正发着四十度的高烧,我感觉到她是患了伤寒, 一种在我看来极其严重的病,最为重要的是缺少药品,于是,我让她先服了退烧药,我现在急需抗菌 药片,可到哪里寻找呢?我私自出了门,也许阿墩子会有药店呢?阿扎突然 蹿出来,陪同我去寻找药店。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家中药店铺,店主守候 着一盏孤灯,他的脸上挂着仁慈的笑容,问我是不要收购药材。我摇了摇头, 我看到的药店不过是一家药材收购点,里面装满了还没有经过加工的西部药 材,阿扎寻找到了几种可能消炎退热的中药,它叫柴胡,还有板蓝根、黄连等。 阿扎说他做猎人的时候,经常在生病时服用这些中药,它具有一种神奇的力 量,可以减轻患者的痛苦。我看着阿扎,他朴实得如一只中国的陶瓷,始终以 忠诚友好的姿态存在着。我相信阿扎,因为后来我们寻遍了阿墩子,在这里 根本无法寻找到西药。
然而,我们已经满足了,现在,全靠阿扎手中的几剂中药,但愿它们能够 像阿扎所说的那样,具有中国中药材的最大魔法,使病榻上那个绝望的中国 女人解除疾病的折磨。阿扎在马店中寻找到了一只药钵,它就像中国考古文 物一样陈旧,阿扎现在开始为那个女人煨药了,我看到了另一个阿扎,他是如 此地善良,但愿他能够拯救这个中国女人,让她顺利地前往她一生中的乌托 邦世界,到达目的地印度。女人顺从地喝下了黑褐色的药汤,她大约是喝过 这药剂的,因为她出生在中国,从这一刻开始,我作为一个洋人,也在逐渐地 了解中国的药材,我嗅到了芳香怡人的味道,于是,我回去洗澡了,这对于我 来说,是解除旅途疲惫的最好方式。
伟大山脉中的朝圣者
当穿旗袍的女人站起来时,我们已经在阿墩子完成了最长的修整,其间, 我们又一次来到了阿墩子之外的一座山上观看了卡瓦格博山的全貌。我在 日记中记录下这样动人的感受:“滇西北最美丽的山峰无疑是卡瓦格博…… 在主峰的东面是整个山脉最为美丽的山峰,像神仙故事具有一个冰宫,又像 有庞大的阶梯和支柱的一个巨大的陵园;上面有一个壮丽雄伟的冰雪圆顶, 逐渐收缩为一个蔚蓝色的塔顶,几近透明的插入蔚蓝色的天空。”我作为一个 从遥远地域进入卡瓦格博山的另一个朝圣者,站在下面,作为人类最为渺小 的一员,突然发现了卡瓦格博山的一道金字塔,它矗立着,终身被冰雪所覆盖 着,而在下面,在周围是无计其数的云母片岩、石灰岩和黑页岩。
我记录下来了这样的文字:“藏人尊奉卡瓦格博山脉是伟大的本尊神德 姆措格的居处,梵文称为萨姆瓦拉,是快乐之神。这个快乐之神是红都宁玛 派的一个分支噶举巴教派的守候神。在无数的雪坡上,我拍摄下了冷杉树和杜鹃,它们终年相伴着圣山,在山顶上的草地上,我看到了祷告台阶,当我到 达这里时,倾听到了朝圣者的祷词。我们相遇到了无以计数的朝圣者。”
他们用雪白的羊群驮着糌粑,隔得很远,我能够嗅到那食物的美味。我 记录着:“羊的耳朵都锥过眼,但不戴耳环,而且用黄色和红色的缨戴在耳上, 这个耳朵上的记号表示它们是圣洁的,只要是跟随他们的主人到雪山朝圣过 一次的羊,都不会被宰杀,而让它们快乐地死亡。”我看着雪山上那些雪白的 羊群,我看雪山朝圣者的袍衫拂动着终年不化的积雪,这个世界是如此地美 妙,它使我遗忘了人类历史上任何一种苦难和杀戮之战。
我带着探险队朝前行走时,突然迷失在一座巨大无比的峡谷中,我如实地 记录着:“峡谷北边是向外的突露的纯粹石灰岩,还有一个温泉,泉水流经一个 宽而陡的峡谷,整个同仁谷景致极为动人,卡瓦格博山脉的最后一个山峰更 光芒四射,美丽无比。”圆木出现在脚下,它是藏民们搭起的路径,圆木朝着 越来越陡峭的悬崖依次递嬗出去,仿佛弓弦颤抖的音律,当我们走在这条路 上时,内心的快乐难以言喻,在这里,每个人似乎都可遗忘世上最大的忧愁, 似乎也可以忘却出发的地方,而我们如果继续朝前走,则意味着什么呢?
于是,我们竟然越走越远,下到一个干燥的山谷中。我们的马匹突然嘶 叫起来,这仿佛闯入了西北区域的一座大沙漠,如果孤身一人的话,这个人可 能会被这种荒凉所湮灭。然而,我们却是一支队伍,无论在哪里,我从丽江玉 龙雪脚下带来的这支探险队伍似乎从不分离,这就是我们集体的力量,因此, 我感到骄傲的是我组织了这支探险队伍,即使我们坠入这个最荒凉的恐怖的 山谷中去,我们也毫不气馁地恐惧,因为我们在确定了这个地域的位置以后, 重又寻找到了出去的道路。此刻,我用照相机拍下了空中飞翔的一只兀鹫。
骄傲的空中警察,它拍打着有力量的双翅,在越来越干燥的峡谷地区寻 找猎物,而当它发现移动在峡谷中的我们时,便发出了悦耳的叫唤,兀鹫生存 的力量是强大的,它的出生就是最荒凉的地方,所以,它从不害怕荒凉。当我 们在兀鹫尖锐的叫声中寻找到离开的道路时,我知道,要到暮色降临时,我们 才会抵达阿墩子城镇。果然,道路错综复杂,越出了我们的想象,而突然之间 出现的一场火葬,使我们卷入了其中。
因为出现了一片谷地,同时也出现了一座村庄。在谷地上,我们听到了 一阵阵咒语,阿扎说这是藏人的火葬仪式,我说应该去看一看。对于死亡,我 似乎充满了浓郁的兴趣,我想知道这个地区的人们是怎样面对死亡的。山坡 上长满了凋零而枯黄的草,巫师出现在人群中,他正绕着一座用木柴架起的 火架,逝去的人就置身于其中,周围涌满了藏民,那大概就是死者的亲人。
巫师的咒语接近了天堂的声音,它绕着死者的灵魂,绕着木柴和生者的 脚步声。在这里,我们只是外来者,我们无法介入这场死亡,阿扎不间断地给 我翻译咒语的某种意境,因为阿扎懂藏语,而在纳西语和藏语之间有许多类 似的声音,可以通过咒语 -这种西南地区的咽喉发出来。而且人类有着某 一种共性,那就是在死者进入天堂的路上,免除死去的人在人世的一切痛苦, 一切困扰和对尘世的眷恋让死者进入另一个仙境。
云彩飘曳得很低,似乎已经飘在了死者的胸口,于是,柴架被点燃了,随 同巫师舞曲的加快,脚步也变快,因为死者已经接近天堂,所有人发出的咒语 都在坚持一种信念:死者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