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镇,金沙江边的客栈
暮色合拢的时刻,我们离石鼓小镇已经很近。我收住了缰绳,每抵达一 座村庄和目的地,手中的缰绳就会被我收拢合在掌心,其实我的掌心根本就 合拢不了那些缰绳,这似乎也是一种个人仪式,是我发明的仪式。通过寻找 世界尽头的秘密之乡,各种仪式出现在我眼前,即使是在一个最小的角落, 比如像欧鲁肯村的小部落区域,也有他们独特的仪式,各种巫教使仪式上升 到生活的核心,我居住在欧鲁肯村时发现,每天凌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和太阳 落山时,是村民们产生仪式的时刻,从推开的窗户中我看见了举起在空中的 一些香柏,里面弥漫着香雾,还有银碗在空中环绕几圈,仿佛随同一阵阵祈 祷声进入生命中最至高无上的天神和地神的怀抱。现在,我们住进了镇子 里,因为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接触到沐浴水桶了,整个滇西都在用最原始的方法洗澡,水桶很像一只欧洲的浴缸,是长扁形的,人的身体完全可以倚躺在 深处。
这个时刻,滇西还没有出现别的浴缸。因为他们可以就地取材,森 林之海是如此浩瀚无垠,他们不需用瓷器来沐浴,木材市场给这里的边 民们带来了取之不尽的生活用品,木料可以做家具,可以制造房屋。谁 都意识不到森林有一天会匮乏。当然,在滇西,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光秃 的石头垒成的山脉,比如,刚刚离开虎跳峡的山冈上,到处是石崖,那样 的迷人,人站在悬崖之上,会感觉到身体的微小, 一种莫名的空寂和忧伤 会扑面而来。
我嗅到了盐巴、茶叶的香味,我们探险队进入了石鼓小镇时,那些做小 本生意的贩子们从街道一角和另一角仰起头来,这是呆滞而挣扎的目光,同 时也是无限的仁慈的目光。在他们的脚下堆集着蘑菇,这些即使已经风化的 仍然能够从其中散发出香味的东西,早就被我品尝过,而且在欧鲁肯夏季,当 我站在山冈上,进入潮湿的密林地带寻找标本时,会经常与暴露在苔藓中的 硕大的野蘑菇相遇,它们的身体异常地活跃,仿佛想让看见它的人产生惊喜。 阿扎与我同行时,曾经告诉我,野蘑菇中有一种毒性很大的种类,如果烹饪不 到位,就可以要你的命。因而,我经常站在一团蘑菇之前,显得像孩子般不知 所措,然而,我依然渴望着品尝。
也许,进入小镇的中央,除了想洗澡之外,也是为了真正品味生活,我已 经渐渐地溶入了滇西生活的品尝中去,包括洗澡。我们的探险队伍终于寻找 到了一家客栈,入住客栈在探险队的生活中是很少的享受,我们更多地生活 在野外,在看不到人烟的荒凉的地上安营扎寨。
阿扎住下来就为我寻找浴房,他的细腻使我可以毫不分心地写日记。 我是一个每天必须记录日记的人,当然,我还不可能用汉语记录。汉语 真是一个具有魔法的世界,每一个汉字都记录着一种行为、情绪、现场, 要熟练地用汉语记录文字,还需要我付出时间的代价,这使我必须在中 国滇西长久地生活下去。阿扎已经在门外唤我了,有时候我很惊讶,从 阿扎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教养是那么让人不可思议,他只是一个猎人啊, 在我未认识他之前,他只不过是从欧鲁肯村庄爬到玉龙雪山打猎的猎人 啊,在丽江古城进行着简单的贸易,使他有时间混迹在商人之中,可他并 没有念过书,也没有接受过教育,然而,从一开始,在我眼前出现的猎人, 就是一个有教养的猎人,也许,这就是他成为我贴身保镖的最为重要的 原因。
他的声音从来都像源自纳西古乐中的一种旋律,他总是会在恰如其分的时刻,叫唤我,我此刻已经记录了虎跳峡,当然,我没有记录下那个孩子撞击 我心灵中的那种波浪,我的日记更多地记录了历险中看到的自然。而那个赤 裸着身体的孩子, 一个男孩,从石岩上跳下来,进入了我的镜头,却无法进入 我的生活和历史,这也许是一种心灵的秘密。
那个一丝不挂的孩子仿佛已经落在我身后,在看不到尽头的金沙江的 转弯处,他消失了,他已经奔跑出去,假若我执意地想寻找到他,完全可以 回去,然而,这不是我的风格,我的生命是如此地飘荡不安。我已经顺着 阿扎的声音寻找到了那独一无二的浴房,这已经不是黄昏,顺着石阶往下 走,我早就发现,浴房对于滇西的人们来说并不重要。所以,他们总是把 浴房放在最不重要的位置,他们忽视了洗澡的意义,就像他们从不重视厨 房一样。无论是厨房也好,浴房也好,总是放在一个角落,很显然,他们对 睡房很重视:这是一个尊重睡梦的民族,他们总是把睡房布置得很宽敞, 很重要。
浴房很脏,大约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清洗了,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人使用过 了。阿扎已经为我准备了温水,能够泡一次热水澡,对于我的身心来说已经 是一次来之不易的享受了。因为我知道,继续往西而去,旅途会越来越复 杂,到时候,我就不能渴望着沐浴了。就此,我已经很满足了,尽管在浴房 中,我无意识中发现了几只蝇蚊,它们的小翅膀振动着,尽管是秋天了,因 为这里是金沙江边,是热带河谷,蝇蚊依然快乐地繁殖着,并与人类努力地 争夺着领地。我没有去扑打它们,就让它们起舞吧,因为每一种生物都有发 出声音的权利。
我在木缸中小憩了片刻,像是做了一个梦, 一阵脚步声使我醒来了,我钻 出了浴缸,穿上睡衣。带着睡衣探险,也是我的生活方式之一,无论置身在何 处,我都要换上睡衣入眠。在穿过幽暗的过道时, 一个女人从我身边擦身而 过,她竟然穿着中国旗袍,这真是一道风景。我看了她一眼,她手里夹着一支 香烟,也看了我一眼, 一个男人追上来,终于追到她身边,我对这种场景感到 陌生,那个男人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他们的装束与整个石鼓小镇并不和谐。 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我还是隐隐约约地听到这样的对话,因为 我回房以后,才知道那一对男女就在我窗外,他们在争执着什么,男人说: “你后悔了吗?”“我后悔什么。我与你从省城私奔而出,你说要带我去印度, 去越南 ……然而,这里到处是荒山,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我想回到省城去 了。”女人说。
男人又说:“好吧,明天我们就离开,本来,我想在这里等候我叔叔的马 帮,然而, 一个多月过去了,也许,这是徒劳的,既然如此,我们回去吧。”
凌晨,石鼓小镇的私奔者
我早早地打开了窗户,我独自一人走出了客栈,阿扎也走了出来,自从阿 扎出现以后,我似乎在生活中就缺少了一种自由,那就是真正的独处。所以, 我一回头,阿扎就理解了我的目光:他尽可能地放慢了脚步,影子远离了我一 些。现在,我要观望并研究石鼓小镇,这是一个快乐的时刻:生命中属于我的 快乐是从缕缕的金色阳光中开始上升的。石鼓小镇用极为缓慢的节奏挣脱 了睡梦,进入了新的一天。石鼓,金沙江岸边上的一座小集镇,汇聚着由纳西 族、傈僳族和彝族族组成的世界,汉人在这里是稀少的,当然,汉人的降临主 要是给这个小镇带来了商业贸易生活。我已经发现,汉人无处不在,他们越 过绵长的西南边陲的重重屏障,给最为封锁的西南边陲的每一个角隅带来了 汉族的生活习俗,也同时带来了汉人的词汇,还有丝绸。在石鼓小镇,竟然能 够看到丝绸布店。我没有到过中国的江南水乡,然而,看到一匹匹中国的丝 绸,仿佛已经置身在遥远的江南水乡了。
石鼓的斜坡出现了。 一座大石鼓因一个古老的传说出现在眼前:它矗立 在一个长形的岩石上,人们竭尽可能地利用金沙江岸上的岩石,包括这个传 说也一样。石鼓是饱满的,并不单独发出声响。当然,如果你用手敲击它,瓮 声就会传出秘语。当地人传说,如果石鼓一旦裂开,灾祸就会像霍乱一样降 临,所以,石鼓镇人供奉着石鼓,就像供奉着传说中的神仙。
石鼓的传说中出现了诸葛亮的形象,这是中国古代一个著名的人物,他 在南征时制造了金沙江边缘的这座石鼓。当我站在石鼓边,用手轻抚鼓面 时,似乎从鼓面上浮现出了诸葛亮的形象。他创造了石鼓,用此鼓来威慑入 侵者,他在遥远的古代留下了传说,因此这鼓也称为“镇番鼓”。从山坡上 往下看去,静静的金沙江竟然像婴儿一样沉睡着,只有到江边才能听到波涛 声。在这里,避开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混乱, 一切都是寂静,水像飘带一 样环绕着石鼓,然后飘曳而去。我下了坡道,向着江边走去时又看到了那对 汉族男女,女人依然穿着旗袍,这是我从丽江古镇出发之后,看到的唯一穿 旗袍的女人,她的头发烫过,呈波浪状,披在肩上,她紧挽着那个穿西装的 中国男人的手臂,两人站在江边离波涛声很近,我就站在他们身后,注视着 这道风景。
两人突然之间相拥了一下,仿佛小说书中的一个片断,我愣了一下,刚 想闭上双眼,突然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如果再不离开石鼓,我就死在金 沙江里。”男人说:“你死吧,如果你不害怕,你就死吧。”死亡是一个问题,然而,我却没有想到会在金沙江边,在石鼓小镇上听到这个词汇。就在这一刻, 风呛了我的咽喉,我咳了一声,我没有想到,我的咳嗽声惊动了他们,男人和 女人同时回过头来看着我,在相拥之后,他们松开了手臂,女人看了我一眼, 她穿中国旗袍很漂亮,她似乎忘记了那个关于死亡的话题,她甚至对我微笑 了一下,男人也对我微笑了一下,他们点点头走向了我。
我并没有想到,他们走向我是向我提出要求。他们说昨天晚上已经知道 客栈中住了一个洋人,这令他们兴奋不已,他们问我是不是打算途经德钦,再 经澜沧江入西藏后进入印度。我不否定要进入德钦、澜沧江的路线,但我否 定了后者。女人突然提出了恳求,能不能带上他们前往,他们可以在澜沧江 边等候马帮商队进入印度。我摇了摇头说,我的队伍是一支探险队,不可能 带上一对来历不明的恋人出发。男人掏出证件解释说,他们只是因为相爱而 私奔,他们想到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去。我再次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请 求。女人说:“你怎么这样坚决,难道你生活中就没有恋爱?没有女人吗?” 我大声说:“没有,我洛克在生活中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女人。”
女人有些绝望地垂下头去嘀咕道:“真是一个怪物。”男人劝阻着:“我们 回去吧,我们再等候新的马帮商队,会有希望的,我们再继续等下去。”女人 似乎平静了些,默记着这种命运,并回过头来瞟了我一眼,仿佛想再一次向我 挑衅。我移开了目光,我是不会带上他们的,我的队伍人员都是严格挑选的, 每一个人都不多余,每一个人都肩负着我赋予他们的使命。基于此,我怎么 会让这对恋人带着私奔的情绪进入我们的队伍呢?
女人说的话折磨着我,确实,直到如今,我还未谈过恋爱,生活中也没 有女人。两种生活场景似乎都离我太遥远。确实,我对恋爱和女人都缺乏 了解,也许我的生活总是在移动之中,从来没有稳定的居所,即使我已经在 美丽、迷人的欧鲁肯村庄住下来了,我的身体却不安分地辗转于核心的周 围,那里面有欧鲁肯村庄的玉米、盐巴、火炉和炊烟,我依然为命运准备着 下一次旅途。
恋爱与女人对我来说仿佛是一座冰山,它冰冻着,从未在我的生命中出 现。很显然,穿旗袍的中国女人正沉浸在与这个男人不顾一切的私奔生活 中,遥远的印度似乎是他们的桃花源和乌托邦世界,基于此,就让他们等下去 吧。我知道,任何一种充满期待的时间都是冗长和甜美的。就像在许多年以 前,当我在印度时就已经看见了中国西南边疆的国土,而此刻,我已经置身在 其中,所以,他们有相爱的理由等待下去。我回到了客栈,我已经拍摄下了石 鼓之外被金沙江水环绕的风景,光秃的远山,太阳以它们毫不气馁的光热慷 慨地赐予这个世界以光束和灼热。我站在一块滚烫的岩石上面,我突然转身又看见了阿扎。
他仿佛像一个部落的卫士一样守候着他的部落长,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一 种忠诚所带来的欣慰。我赤脚进入了金沙江的水湾,明天,我们又要开始新 的旅途。我回到了客栈,厨师已经从小镇上买了一些新鲜的土豆、大白菜和 熏过的火腿肉。我嗅到了香味并感受到了明天的探险将要弥漫着的一种难 以言喻的激动和欢快的节奏。
藏人经过的红石岩要道
从石鼓到中甸的旅程开始于一个黎明,我翻身而起,在这间下榻的房间 里,我早就已经无法忍受一种羊膻味,它简直是一种异味,然而,每间房里 都有这种味道,这是下榻的马锅头和商队残留的味道。我知道,这种环境已 经够好了,所以就睡了三个夜晚,现在,我推开了被子,昨天晚上, 一只来历 不明的跳虱袭击了我,使我周身瘙痒起来。我知道,我还会到人迹更稀少的西部,那里除了可以看见繁殖茂盛的森林、牧场之外,跳虱也在大面积地繁 衍着。
当我站在庭院中时,我抬起头来便看见了那个穿旗袍的中国女人,她把 大半身体探出窗户,目送着我的队伍,很显然,不可能加入我们的队伍前往澜 沧江边,对于她来说是一种遗憾,甚至是一种绝望。我从她的脸上已经看到 了难以收敛住的沮丧,她和那个男人依然要住下去,等候是令人窒息的,也是 让人迷乱的,尽管如此,她脸上的表情依然不可能让我产生恻隐之心。我的 理性是顽固的,我不可能带上这对私奔者,前往我探险的遭遇之中。我移开 了目光,阿扎将缰绳递给了我,亲爱的枣红马儿就在我身边,它仿佛已经习惯 并确认了它的主人的降临。我上了马,忍不住又一次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倚 依在窗口的中国女人,她全部的迷惘在于不知道等待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等待到底需要耗尽生命中的多长时间。
现在,马帮已经离开了石鼓小镇,马蹄声突然之间唤醒了寂静的青石 板小路,居民们站在街头,他们当然是一些早起者,他们因为沉闷的生活 对于我的队伍产生了浓郁的兴趣,我一路对他们的目光表示了谢意,而 当我再一次回过头去,在街的尾巴上,在那条不可能像蛇一样扭曲的街道 上,竟然站着那个穿旗袍的中国女人。我忍受住了伤感,因为我知道,因 为我的自私和固执,从而使那个被梦幻之路笼罩的中国女人失去了即刻出 发的资格。
我要尽快地忘却这个忧愁女人眼睛里荡漾着的沮丧和绝望,所以我加快 了速度,使我似乎已经移动了屏障中的指南针方向。于是,通往中甸的道路 出现在眼前。野柿、核桃树的姿态使我下了马,有更多的时刻,我只需要一根 手杖,而阿扎总会恰到好处地递给我手杖,那根木杖在几分钟前还依赖一棵 树身在成长之中,而此刻,已经来到了我手中。
石门关出现在眼前时,我计算了一遍距离,我总是回过头去想看到丽江 古城外的欧鲁肯村庄与我脚下的距离。它们之间到底有多遥远?我知道,我 们已经离开欧鲁肯村100多公里了,因为,石门关已经出现在眼前了,在石门 关对面是一座称为白塔瓦的村庄。枣红色的马伫立于石门关的地理位置中 时,我开始回顾并进入了那段远离我们的历史:在公元1285年的元朝,石门 关已经开始设立巡检。在看不到的古战场,这里曾经是与吐蕃作战的地方, 被唐、元、明王朝所笼罩的时代。我不知道,在这里,有多少人丧身于战争的 杀戮之中;而现在,青草和溪水,交织着悦耳的声音。突然,我看到了一支商 队,他们穿着藏式的袍衣,出现在不远处的集市中央,这里是一片被红石岩所 笼罩的世界,从远处看,仿佛是一座用红石垒起的古堡。
当我们快接近这座“古堡”时,阿扎靠近我说道:“小心些。”我笑了,不 知道阿扎想提醒我什么。阿扎策马上前,我不示弱地紧跟上去。几个藏族 商人正在红石岩的一片空旷之地上搭帐篷。我下了马,他们很有礼貌地向 我点头,我后来才知道他们要到洱海地区的贸易市场,贩卖当地的茶叶、红 糖和盐巴,所以,他们对这样一副洋面孔感觉不到陌生。因为我知道,进入 洱海地区的藏族商人,见到的洋人会很多。其实,在澜沧江流域,早在19世 纪末端,就已经有传教士出现了,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有一种从西方席卷到东 方的宗教力量。
藏族商人中的一个男人友好地递给我一块牛干巴,它的香味激起了我饥 饿的胃肠中的一种蠕动。我用手撕开一块牛干巴送到嘴里开始咀嚼起来,男 人笑了,随后他们又给我递过来一杯热奶茶。
我咀嚼、品尝着他们赠送给我的任何一种食物,我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区 域,并得到了他们的理解和尊重。我介入了西南边疆的一切生活方式之中。 那些风化烤熟的牛干巴很香,然而,有时候我会发现挟裹在牛干巴肉质中一 小只蝇, 一种世上最无聊而肮脏的小生命,悄无声息地舞动着他们的小翅膀 飞到风干中的鲜牛肉中去。
腌制肉类似乎是整个西南王国的一种生活方式,它通常在冬季进行,在 整个腌制过程中,我不知道有多少只蝇在迎着浓烈的调料和鲜肉的香味而 上。尽管如此,在欧鲁肯村庄,在丽江古镇的客栈和民院中,抬起头来,我会 看到逐渐风干的腌肉,它们是火腿、猪的大肠;抬起头来,整只的火腿悬挂在 屋梁上——迎接着我的到来。烹饪腌肉的土锅散发出我这个洋人从未嗅到 过的一种深入味觉的异香。所以,我抗拒不了它们的到来,即使里面隐藏着 一只小蝇,又能怎么样呢?它们是如此地美味,为什么要否定它在我们咀嚼 中的快乐呢?于是,我悄然地剔除了那只小蝇,我不想让藏族兄弟感受到我 的尴尬,也许,这也是我的教养之一。
第二次遭遇土匪
转眼间,我们已经看不见藏族兄弟的商队了。在一个秘密的红石岩上, 他们挥了挥手,这就是告别。自从我的探险生涯开始,就经常面临着这样的 告别:有时告别显得轻盈,仿佛随云彩逶迤远去了;有时告别却显得沉重,呈 现出了生命中难以承受的负荷。我们的告别属于前者,当他们的商队挟裹在 一条幽暗的通道中远去时,我的眼里并没有闪烁着晶莹的眼花,因为在这个 显得无限明媚的时刻告别,在我们之间发生了友好的相聚和短暂的问候,我们之间必须说声再见。我想不出还未经历那种难以忍受的告别,我知道,在 我的生命中,这种告别将发生在明天。
明天意味着灵魂和肉体结合的一次次难以言喻的漫游;明天意味着在荒 无人烟的世界中寻找到居所和火塘的燃烧和人语的交织声。所以,我们开始 掉转方向,在指南针里,这个沿着热度下降到江边的方向,显示出了我离那支 藏族的商队越来越远了。在这里,在空旷和寂静的地区,远或近仿佛正在编 织着令我们的生命越来越隐晦的幽暗的时间之谜。就在这里,在一种毫无 预兆呈现的时刻,我们突然掉进了一张被当地土匪们编织的一张蛛网之中 去,首先钻进去的当然是我,因为在任何时刻,我都走在前面,有时阿扎就 在我旁边。
我始终充当着这支探险队的灵魂人物,按照我自立的规则:我要引领这 支队伍进入西部越来越远的仙境之中去,我要让全世界通过我采撷的植物标 本看到中国西南边疆的植物王国;我要通过照相机拍下的照片,让全世界看 到仙人们居住的地方。所以,我来到了隐晦中的一座山脉,我在更多时刻都 忽视了一种恐怖而混乱的现象:在20世纪的初叶,我冒险中已经逼近了土匪 们纵横出入的巢穴。
我看到一种植物,便进入了一种幽道,我摆脱了阿扎,当那种艳红的植物 越来越近地刺激着我整个眼球时, 一张网突然从空中落下来,罩住了我的身 体。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马背上,我让马在附近吃草,因为我看见任何美好 的植物都会忘却世界的一片混乱之声。这网严密地捆绑住了我,从树林中窜 出一群匪贼,他们冷笑着逼近我说道:“快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否则你就没 命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这种陷阱,我第一次陷入匪群的围攻,因为在他们看来, 我也许是从古印度到中国的商道上来的外国人。所以,我也许藏着取之不尽 的黄金。他们将我作为人质,然后开始面对我的探险队伍。我已经能够稍 为坦然地面对他们的威吓了。阿扎和卫士们在我示意之下收起了枪支,我 一直不希望产生杀戮,那不过是一种战争的手段,而在这里,我们之间无法 产生战争。
我并不肩负着战争的责任,我不过是从美国进入这个地区的探险家和研 究植物的使者。我从来不迷恋战争,也不想卷入战争之中去,我大声用汉语 申诉:“我是洛克,我麻袋中不过是一些植物的标本,它既不是黄金,也不是 白银,如果你们不相信,就伸手去摸一摸吧。”一个匪贼在我说话时一直用 力地倾听,他大概已经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对他的同伙们说道:“这洋人会 说汉语,真有意思,他说他麻袋里装的不过是那些不值钱的标本,兄弟们,你们相信吗?”
匪贼们开始解开了一只最大的麻袋,他们企图看到幻想中的事物,他们荒 谬地笑着。也许,这是他们的匪徒生涯中最无聊的场景之一,麻袋中确实装满了 植物,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树枝、草棵而已。 一个匪贼走近我开始为我松绑,并低 声嘀咕道:“除此之外,你身上还有值钱的物件吗?”他将手伸进了我的内衣,我 当然不会随身携带美金,在我内衣中,他摸到了一只金属的打火机,他惊讶地 观望着那只打火机,就是无法下定义,这到底是什么,他不得不走近我,我从他 手中取过了打火机,叩动了一下,火苗出现了,他们围上来,也许,这是他们看 到的并打劫到的世界上最为新奇的东西了。那匪贼又叩动了一下,火苗又出现 了,就这样,我的第二次被捆绑生活在一只打火机的火苗中结束了。
我丢失了那只从美国带来的金属打火机,这是我心爱的东西之一,从此 以后意味着我取火时就很费力。打火机对西南王国来说还很稀罕,很多当地 人从未见过火柴,他们用一种异常古老的石头摩擦起火,然后点燃松枝,这种 过程很缓慢,由此,他们很珍惜这种火苗,依赖于火塘保存火苗是当地民族最 为古老的方式,有种说法环绕着他们的灵魂生活:假如有一天,火塘里的火熄 灭了,那么,这个家族就会有灾祸出现。
当然,我已经在出发之前,让厨师在丽江古商铺中买下了几大包火柴,因 为火柴在探险中很重要,倘若失去了火源,那么厨师们就不能烹饪任何食物 了。现在,我已经丢掉了打火机,我目送着匪贼们的消失,那只打火机大约已 经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他们已随同那团无边的乌云而移出我的视线。
我的肉体和探险队员们的肉体似乎又一次开始变得轻盈起来。我们来 到江边,我在日记中写到这样的时刻:“从巨甸开始,路逐渐下降到江边,然 后沿着多沙和多尘的河床爬一座悬崖,这座悬崖没有路障阻挡,盗匪偶尔入 侵,从这里可以看见巨甸的全境和南面金沙江的河谷。”
经过塔城,仿佛历经了古战争的传说
沿着巨甸盆地出发时,我耳朵、鞋子、裤带中到处被土红色的灰尘弥漫 着,在这个时候,洗澡当然不费力,可以跳到金沙江的一道湾中去沐浴。然 而,走在路途中时,你只想往前走,尽可能往前走路。在红沙积存的盆地上, 出现了一座黑色的悬崖,仿佛幽灵似的塑像,在黑岩之下,我们探险队伍仿佛 蚁群般始终朝前移动。我们不时地要进入一座座绝壁,那些黑色的绝壁曾经 栖居过兀鹫,偶尔我会看见一根根黑羽毛,它们被热风吹拂着,朝着我的照相 机扑面而来。现在,那一只只兀鹫飞到哪里去了?也许飞到更为荒凉的峡谷中去了,也许在风中它们已经嗅到了带腥味的尸体,它们也许是遇害的兽群,在 这个地区,兽群同人一样面临着打劫和杀戮,所以,野兽们的生命毫无保障。
塔城出现了,筏子在江中漂泊而来,利用竹筏过江,已经成为一种古老的 交通工具。我在山头上已经看见塔城江边的那些金色的竹筏子,它们或在江 边浅搁着,有些筏子正在渡江。江对岸就是巨甸,而在江的这一边却是塔城, 纳西人居住的地区。沿着金沙江干燥的峡谷往前走,我们会看到乾隆年间, 准确地说是公元1742年修建的闸门, 一道屏障的遗址。
我伸出手去,这手触摸过最纤巧的植物的外部,因为植物的内部是柔软 的,比如,杜鹃花蕾。现在,闸门已经被废弃了,我们的许多历史都已随时间 湮灭,废弃的闸门当然也是。
柿子树满山遍野,柿果恰好覆盖着视野,隔得老远,我就已经感觉到了整 个味蕾都激荡起来了,颜色是如此地鲜艳,仿佛给金沙江岩石带来的秋天的 信使。这满山遍野的大都是野柿。然后,我们进入了灌木和藤树之间,茂密 的灌木丛中也许隐藏着蟒蛇,然而,我们却顺利地通过了灌木进入了一片热 谷地带、
当金沙江的异常干燥的地热峡谷张开豁口时仿佛想把你吞噬进入它的 领地,被一种干燥的热风吹拂着,我还是在营地的周围寻找到了一弯道,然后 扑进了金沙江开始洗澡。有时候,我厌倦了这种没有沐浴的生活,然而,只要 寻找到水源,我又会持久地走下去,对于地理、自然和仙境的迷恋,始终纠缠 着我。
我赤裸着身体,在江水中游了一段,便感觉到无法游到对岸去了,阿扎守 候在岸滩上,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尽职的卫士了,他始终不离开我影子 经过的任何地方。本来,洗澡是件私人事件,但他仍守候着我,我上了沙滩, 在沙砾上裸晒了一会儿太阳,世界仿佛不存在任何路障和距离了,世界完全 地静谧下来。
塔城也称为铁桥城。当我从沙滩上站立起来时,我们又要出发,这时候, 我是多么需要一部望远镜啊,所以,我已经写信给美国的朋友,让他尽快给我 邮寄胶卷和一架望远镜。伫立于热峡谷,然后攀上一座突兀的山岩,就可以 窥伺到铁桥城的一些边隅了。异牟寻时代,也就是南诏国时代,异牟寻进攻 铁桥时留下了一段传说和故事。我看见过异牟寻的画像,他是中国西南边疆 南诏国历史上最为迷人的南诏王之一。
在一千多年前的南诏统治时期,异牟寻率兵进入了铁桥城,占领了吐蕃 几十个城池,而它们现在已经湮灭于灰烬之中,塔城也许是后来诞生的。我 知道一座塔城的消失和诞生的秘密需要时间,不管怎么样,铁桥出现以后,也就出现了南诏王,之后出现在现在的塔城,由于是秋季,事物似乎可以在静寂 中澄明,那些铁桥的孔洞上依然悬挂着锈迹纵横的铁链子,它晃动着发出一 阵阵凄鸣声,仿佛在质问任何途经它的人们,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铁 桥的这一边是南诏国,另一边是吐蕃,也就是说铁桥划分了两国的界线,划 分出了人类思想和城池的距离。我站在铁桥上,我的马也在慢慢地朝前行走 着,无人可以改变这种状态,我们必须始终如一地朝前走。仿佛是为了赴约, 而当我们到达一座村庄时,我们却看到了遍地的灰烬。
达其宗村出现在最灰暗的时空中,我的照相机仿佛也在瞬间变暗了,在 我们到来之前的某个季节,也许是冬天,因为冬天最易发生冰冷的撕裂声,就 像大地被茫无边际的冰川所覆盖一样;也许是夏天,因为干燥的金沙江边峡 谷也许会像困兽一样嚎叫;也许是刚刚进入秋季,村庄经历了一场暴乱,我慢 慢地往里走,脚下的灰烬在弥漫,很难理解不久之前的暴乱者的拳头和武器, 当然还有咒语。
咒语也许是西南边陲人们居住地最显赫有名的声音。当我在玉龙山脚 下的欧鲁肯村庄的夜晚听到了一阵咒语声时,我通常会推窗户,在咒语中,我 依然感觉到了每个生命的变幻莫测以及每个灵魂的游荡和迷惘。
他们被嘴里发出的咒语所引领着,也可以这样说他们引领着咒语到达某 种现场中去,并将咒语弥漫到他们唾弃和召唤的亲爱的人的身体之上。而此 刻,达其守村,因为经历过暴乱,村庄大部中的房屋都已坍塌了,这是我见过 的最荒凉的村庄,几乎看不到一匹马或羊,自然也就看不到一个人影。
也许在暴乱之前,更多的村民们已经迁移并走上了逃亡之路。我只在灰 烬中呆了不长的时间,就让我的探险队伍朝前行走,因为,有一种感觉在我内 心冉冉上升着:如果在村庄驻留的时间太长,也许我们会相遇到新的暴乱者 们。我知道,在1923年的中国,无数的战争和暴乱在每一个城池中进行着。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为什么在这样的时间赤裸裸地穿越着这条古道,这到底 是为了什么?而每当这一刻,我总是会测定新的距离,寻找到新的标本。有 时候,我脑中会浮现这样的画面:南诏王异牟寻穿着黄袍穿越在铁锋城时,无 数的暴乱已经存在了。这就是历史,我们谁也无法纠正的历史。当我感觉到 有什么声音正在召唤我时,我突然看到了一位在马背上拉住了缰绳的中国女 人,而且她穿着旗袍,朝我抗议似地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