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厨师、卫队、马帮
欧鲁肯村属于我的私人庭院中已经晒着我从山林中采撷而来的植物标 本。它们占据了庭院的走廊,当我出门到山上时,总有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 跟随着我,他们用纳西语叫着:“洋人洛克,洋人洛克,洋人洛克…… ”我就是 被他们称为洋人洛克的男人,来到这座村庄时,我已经38岁,孩子们的叫唤 声使我在山林中消失,而孩子们也就在山下消失。我知道,欧鲁肯村的长者 们每天总是叮嘱孩子们:别到山上去,山上有老虎、黑熊、狼和狐狸,几乎每 天的每天,我经过他们身边时,总能够听到这样的叮嘱声。
当阿扎没有到来时,是我独自一个人上山,现在阿扎时刻陪伴着我,所 以,我再也不害怕山上的野兽了。当孩子们光屁股转眼消失时,只剩下阿扎 和我了,我问阿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欧鲁肯村庄的小孩们为什么总是光着 屁股跑?阿扎腼腆地笑了笑说:“他们从小就习惯了光屁股。”阿扎并没有告 诉我另外的道理,欧鲁肯村的孩子们光着屁股跑,第一是没有裤子穿,第二是 在寒冷中奔跑,屁股就会热起来。
现在,我要开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厨师、卫队和马帮队伍。当我 已经不再满足于带着阿扎到后山上去寻找植物标本,当我把这个消息通过阿 扎的纳西语传播到村里以后,突然涌来了那么多人,他们站在我晾晒植物标 本的不小庭院中,他们观望到了洋人洛克的小世界,满地的植物已经风干,它 们是杜鹃、山茶、冷杉等。
欧鲁肯村人从现在开始将传说我的生活状况,来到村庄以后我像发了 疯、着魔似的收集植物标本,在他们眼里的我简直是一个异类。然而,他们来 了,他们听到了消息后就陆陆续续地抵达了我简陋的住所,并且在微风吹拂 中嗅到了那些植物的香味。现在,我仿佛一个部落的酋长,或者部落的长官, 我站在中央,我依然使用汉语,我是一个迷恋中国汉语的白人,我深信,我也 是白人中第一个想拥有自己探险队伍的白人。
面对这么多张各具特色的褐色的面孔,这仿佛使我寻找到了演说汉语的 磁场。尽管如此,我依然需要阿扎用纳西语来翻译我的语言。阿扎的声音起 伏着,村民们脸上出现了暂时的迟疑、猜测,阿扎谈到了酬金,这很重要吗? 我表述了我的意思,只要进入我的探险队伍,无论是卫士、厨师还是赶马人, 都会得到丰厚的酬金,这样一来,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微笑。我意识到酬金的重要性,因为,通过很长时间的居住,我依然能够感觉到欧鲁肯村的贫 困,它的贫困仿佛整个中国地区的混乱已经一一地脱颖而出,所以,孩子们光 着屁股在阳光下奔跑也是贫困的问题之一。
酬金,那些还未兑现的酬金,自然给前来应聘的村民们带来了期待和惊 喜。现在,阿扎和我在人群中开始挑选卫队,首先健康很重要,因为我隐隐地 感觉到了,将要开始的这次旅途充满了难以想象的危险,我们将要奔赴的路 线将出现土匪、野兽和疾病。所以,年轻而健壮是我挑选卫士的原则之一。
20到35岁的男人开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目光一一地审视着他们 的眼神。通过与他们的眼神的亲切接触,我可以感受到那种原始的、还未 被唤醒的相互和狡黠的心灵语言,我喜欢与既朴素又狡黠的纳西族人做朋 友,通过审视他们的身体,我可以想象出他们的身体置身在探险活动区域 的现实场景,他们既需要拥有抵抗恶劣环境的忍耐力,也需要有勇气与土 匪和兽群搏斗。我挑选了三十名卫士,大凡进入我探险队伍的队员脸上都 散发出欢快的色彩,而那些已经被我暂时拒之门外的男士们脸上出现了沮 丧,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的队伍还会增加人员,到时候一定会将他 们补充进来。
而现在,基于很多原因,我的队伍不能太庞大,因为在中国西部探险,对 于我是第一次,我的资金,我的想象力,我现实中的一切境况才开始,仿佛那 些光屁股的纳西族孩子们,他们还没有长出飞翔的翅膀,他们正跃跃欲试着 离开长者们的监护,跑出欧鲁肯村的地界,跑到野兽出没的山林中去。
厨师来了,在几个男人中,我挑选了两名厨师,他们当着我的面,给我烹 饪了纳西族的几道菜:红烧火腿猪肉、酸辣蘑菇、茄子洋芋条。我对饮食并不 挑剔,只要有肉吃就够了,没有吃肉的时候,身体就会异常地乏力,就没有力 气跑到山林中采撷最为新鲜异常的活标本。
我选择的这两名厨师,只因为他们烧菜很快。随风荡漾而来的猪肉的香 味,已经取代了我的审美,当我坐在槐树下面品尝那些菜肴时,我知道,我已 经拥有了来自欧鲁肯村的两个纳西族厨师。现在,剩下的就是品尝,渐次地 溶入我身体中的美味,带着令我生涩而陌生的颤栗,从舌尖进入咀嚼,然后进 入美好的味蕾区域。
1923年,探险队进入了古域四方街
秋天,当欧鲁肯村的冷杉树越来越红时,我生命中已经出现的探险生活 就要开始了。初秋的风吹拂着我们的队伍。我早就已经坐在客栈的茶馆中, 领教过古驿道上走来的马帮队伍的雄威之风了。通常是这样,他们从暮色洋 溢的丽江古城中进入了我们的视线,马锅头通常走在前面,我所见过的所有 马锅头,身体都结实,目光深邃,骄傲地目视着我们,有时候也会傲慢地昂起 头来,以证实他们的漫长的旅途畅通无阻。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西南边陲 这种原始的马帮商队已经激起了我对西南边陲的探险欲,它像雪山顶上最晶 莹的塔尖刺激了我无边无际的想象力。
坐在茶馆中,我吸着用中国烟草卷成的香烟,我称它为中国雪茄或中国 土著雪茄,它被我优雅地呼吸着,我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我看见了马锅头的傲 慢,他们有足够的尊严或战胜一切困难的智慧和勇气。所以,他们是我见过 的最傲慢最有尊严的中国人。在印度时,我就已经领教过马锅头带领的商人 从西藏进入印度,那条古道对我这样一个白人来说不可思议地存在着,如果 绘在地图上,那古道一定会像西南大蟒蛇般激荡起生命中不可穷尽的魔法和 想象力。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向往中国的梦想越来越灼热,而此刻,我竟 然已经来到了中国古纳西王国,已经坐在最古朴、纯粹的茶馆中听着纳西音 乐,这种旋律像是涌入我咽喉中清凉而生涩的果汁,在采撷标本时,我经常会 摘下山林中丰硕的异果滋润喉咙。
从这一刻开始,我的旅途生活中出现了马锅头经过的古驿道,从一个 小商贩手里,我幸运地买下了一本绘有西部线路的地图册,它拙笨地绘制 出马帮可以行走的道路,也绘制出了通往丽江之外的地域,比如:维西、中 甸、德钦、木里、泸沽湖、梅里雪山……我把那本地图册研究过几十次,它 如同从我身体中纹出的花纹,已经在欧鲁肯村庄漫长的黑夜中颤栗了几百 次,甚至几千次。所以,当我的探险队伍开始从古朴的欧鲁肯村出发时, 村民们站在村头的小溪流西侧,他们身披着羊皮褂,妇女们则披着缀着星 月的披肩,他们并没有像目送异物一样送走了我们,而是在亲切地猜测着 我们探险中出发的秘密,各种各样的神态,每一张年轻而布满了皱纹的脸 像是标题似地悬挂在村头。他们中的人已经伸出手掌,那手的形状仿佛在 低声祈祷,孩子们依然光着屁股,他们已经不害怕任何寒冷。就这样,只 用了很短的时间,欧鲁肯村庄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的栖居地,已经成为了 我探险的大本营。
我决意要让洛克的西南探险队绕道进入丽江古城,这暴露了我在中国探 险生活的野心,我要让丽江古城的市民们看见我洛克的形象。我依然穿着西 装,我骑着一匹丽江马,它在之前已经通过马夫进入我的领地,马夫驯教它的 性格时,我已经慢慢地开始与它接触,它是一匹枣红马,从一开始我就称它为 洛克的枣红马。
简言之,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溶入了这个地区的生活方式中去。我坐在枣 红马的马背上,从村庄出发,路上的人,并不认识我,因为那时候除了欧鲁肯 村庄的村民们认识我洛克之外,路上的人都把我当作异物,他们站在路边,像 欣赏一头马戏团的雄狮一样看着我。这正是我洛克的目的,因为从这一刻开 始,我已经有充足的理由,炫耀并展览自己的理想生活了,我叫洛克,我已经 拥有了一支探险队伍,现在我出发了。
队伍开始进入了丽江的古城。它是敞开的,从我初次进入古城时,我就 感觉到了这是一座敞开胸怀的古镇,居住在四方街上的市民们友好地朝着我 点头。而此刻,市民们主动地让开古道,让我的队伍进入了四方街的青石板 路上。在这条路上,我早就已经发现了像妇女丰乳似的马蹄窝,我也曾经在 一个上午,用照相机悄悄地拍摄下来了马蹄窝。因为它们是马帮用历史走出 来的痕迹。我对这个地区的任何与历史生命有关系的事物都产生了难以抑 制的迷恋,所以,1923年秋季的诱惑已经来临了。
我生命中的每一次出发都是隆重的,之前,我会秘密地为每次出发作 好充实的准备,比如,这次出发,我已经准备好了探险生活中三个月的粮 食,这很重要, 一个人在探索生命之旅的过程中,最怕的是口袋空了,粮食没有了。马背上驮满了粮食、睡袋、帐篷,卫队携带着剑和枪支。此刻,队 伍经过了最繁茂热闹的四方街,我收住了金黄色的缰绳,这是一根崭新的 麻绳,之前,阿扎为我配制了上好的华美的缰绳,阿扎是一个悟性很好的 贴身保镖,他已经渐次地溶入了我洛克的生活细节,包括容纳了我洛克的 虚荣心。
我伫立在马背上,仿佛是一个王者,我的目光环视着并挑衅着对我洛 克的探险,发出质疑的目光,然后我下了马,饮了四方街的一杯溪水,它 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也是世界上最清澈、纯净的圣水。然后我上了 马,看见了玉龙雪山的顶端,在那里,在触摸到的云彩之中,我仿佛已经让 自己灵魂飘起来。越是无法触摸的事物和人,越是产生了距离的诱惑,也 许,这正是我生命中不断地寻找的仙境。现在,在围观的人群中,我突然 掉转了缰绳,我一直走在前面,我要效仿马锅头,像他们一样做先锋和引 路人,尽管我洛克是一个遥远的异域人,然而,这并没有关系,我拉住缰 绳,就这样,探险队伍跟随着我走出了四方街进入了小巷,进入了明媚的 秋色中去。
回过头来的一刹那,我突然兴奋不已:探险队中的卫士们脸上挂着年轻 而期待的一切神色,它仿佛已经与我生命中向往的那种生活融为一体。阿扎 时刻出现在我身边。他会在恰如其分的时刻礼貌地递给我水壶和干粮,也会 在我孤寂的时刻,用最柔和的声音同我交流一切事物的神秘性。
队伍进入了一条古道,这是马帮走过的路线。我们到达了一座庙宇中, 因为暮色来临,阿扎说只好在庙宇中过夜了,我没有反对,因为继续往前走, 意味着我们的队伍会与黑夜相遇。而这庙宇仿佛是从黑夜中飘曳而来的巢 穴,我对各种挂在树枝上、屋梁上的巢穴感兴趣,我的手曾经许多次伸进巢 穴,触摸到了最温柔的幼鸟们,它们蜂拥在小小的世界里,它们毫不间断地叫 唤着母亲衔着的食物,从最遥远的空中线路飞回来,这种世上最纤细和温柔 的情感影响了我的世界观。所以,当我寻找到任何栖居地时,都会想起那一 只只鸟巢。
庙宇中出现了一个僧人,他站在门口,他荒凉而孤寂的神态,仿佛上天 派来的一个使者。里面出现了一座更为荒凉的庭院,僧人似乎已经理喻了我 们的意图,因为他看见了纳西族卫士们,阿扎走上前去,与他用纳西语交流起 来,我走近了中国一座神庙,两盏孤灯的映现中,我看见了神,我跪地拜了神。 我信奉一切神祇之乡,因为,我深信,神无处不在,神伴随着我的旅途。这是 我头一次在中国的庙宇中入眠,我的心仿佛听见了庙宇之外的天籁之声,它 已经从遥远的金沙江边携带着热风呼啸而来。
从金沙江湾道中扑面而来的土匪
我从庙宇中弥漫的清香中醒来时,感觉到的依然是露珠,它就在门外, 在树枝上,在摇曳过来的时间中。每天,我都醒来得很早,每天的每天,仿 佛有无数的声音在召唤着我醒来。我走到庙宇之外,那个僧人在敲着木 鱼,微闭着双眼,仿佛与整个世界没有关系。我们的队伍出发了,金沙江 是在穿过一座村庄时跃入眼帘的,此刻,阿扎走过来对我说前面有一条道 路,因为弯道太多,会很危险。当阿扎讲述危险这个词汇时,我翻了翻眼 皮,不以为然地看了看阿扎,有些傲慢地说:“行途中别与我谈论危险,这 是一个虚弱的词汇,你应该跟我谈论现状,你知道我们每天必须面临着现 状吗?”
阿扎伸了伸舌头,他理解了我的意思:“洛克先生,这条古道上经常有 土匪出入…… ”我现在明白了,阿扎在揭示一种现实,他骑着马像一个褐 色的丛林中的王子一样巡视着道路四周以及道路的前方。我不害怕土匪, 既然是探险,就意味着将要尝尽未曾预料的一切险恶。然而,阿扎说的土 匪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像一阵风,当我感觉到世界一片静寂时,也正是土 匪们隐藏于丛林中的时候,我早就已经想清楚我的命运之旅,必须经历马 帮的历险记,我早就已经像马锅头一样勇敢而无畏地面对一切即将发生的 劫难。
从前面树阴中跳出几个男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土匪,他们的面孔被黑 布蒙住,他们手里带着刀和枪,看到人群中的洋人,他们笑了,用我很难听清 的汉语说道:“洋人,洋人到金沙江干什么?难道是观景,修教堂?”他们说得 不错,在最里面,在汹涌不息的澜沧江湾道中,有从法兰西来的传教士,他们 曾经在我之前已经沿着澜沧江进入了一座纳西和藏人共居的村庄,我听说村 庄里有一座传教士修建的教堂。
我摇了摇头,我开始说汉语时,他们愣了一下,他们对我会说汉语很感 兴趣,他们慢慢地靠近我, 一个男人用刀在我面前舞动了一下说:“这是你 雇用的队伍吗?”我点点头说道:“我叫洛克,你有名字吗?”男人一直舞动 着他的刀,看上去那刀锋很尖锐,男人笑了笑说道:“我为什么要有名字,我 的生活不需要名字。好了,把你值钱的东西送给我们吧,否则,我就可以要 你的命。”
我仰着头笑了笑说:“我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马背上,你带走吧。”
男人笑了笑说:“你布袋里是什么,是茶叶?是盐巴吗?是丝绸吗?”
我也笑着暗示他说:“也许是你们中国人最喜欢的黄金。不信你可以过 去看一看。”
男人大概是土匪头子,他示范了一个动作,几个土匪便奔向了马背上的 布袋,他们用刀尖挑开了布袋,他们大约不相信在布袋中装满植物的标本,他 们不相信一个洋人会装载着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上路,于是,他们挑开了所 有的布袋。最后,他们开始大声地恼怒地嚷道:“这个洋人是疯子,这个洋人 是疯子。”
我站在旁边,他们又开始留意我的箱子,那里面有我的照相机,如果说在 这个世界上我有什么最值钱的东西,那就是这照相机。因为缺少它,我所经 历的世界就无法记录下永恒的瞬间,当然,我每天都在记日记,尽管如此,我 依然感觉到只有图片才可以最大限度地记录下我所看见的风景。现在,我依 然表现得不屑一顾,如果我当着他们的面,捍卫我箱子中心爱的照相机和胶 卷,那就意味着告诉他们在我的世界里有着巨大的财宝。
他们看了一眼箱子,他们的头蹲下去,伸出手去,然而,他的手突然从空 中缩回来了。他也开始畏惧了,因为在西南边陲的1923年秋天,我知道,隐 藏并出入于滇西古驿道的土匪们绝对没有见过照相机,所以,这种冷冰冰的 器物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是一种恐怖的异物,也许是一种根本不值钱的东西。 由于贫乏的知识,也由于他们对于世界的赤裸裸的对于物质和金钱的贪婪, 使他们对照相机、对我布袋中搜集的植物标本表现出了最大的不屑一顾。于 是,他们摇着头,收回了他们空中的刀,他们离开时,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 我一眼,仿佛是蔑视我,也在嘲弄我,并在沉默中告诉我说你这个洋人不过是 个疯人和穷光蛋而已。其实,我对付几个土匪很简单,然而,在出发之前,我 就已经立下了探险队的规则:不允许卫士随便动用枪和刀,只有在我的允许 下,才可以利用枪口阻挡扑面而来的敌人。
因为在我的一生中,至今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敌人。即使是从金沙江 边跳出来的几个蒙面土匪也算不上是我的敌人,至于那些兽群,它们更是我 一生游荡世界的亲密伙伴。我之所以带上卫队,只不过是一种现实和虚拟 的需要。因为我不可能独自一个人探险,带着庞大的探险队伍出发,可以显 现我显赫的精神领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一直用这种方式,寻找人类的伙 伴而已。
蒙面的土匪转眼之间消失了,从那一刻开始,我对我的探险生活就充满 了一种乐观的精神:出入于漫长旅途中的土匪们从此以后不会对我的探险队 感兴趣了,因为他们无法从我身上打劫到任何金银财宝,也不可能劫持到马 帮队伍里的财物,他们只可能悻悻而去。
峡谷:生命中落差最响亮的虎跳峡
从一座叫雪嵩村的村庄出发,我们已经距离峡谷很近了。在雪嵩村漫长 的黑夜里,我领悟到了距离这个伟大的峡谷到底有多远。距离是我们穿越的 屏障,我只有在清晰的时刻,才可以看见距离的缩短,以及抵达目的地的时 间。而在更多的情况下,距离仿佛对我关闭着大门,距离是模糊的,像一个看 不见的影子和恋人一样让我迷醉。我一生感受得最多的是影子,时刻陪伴在 我移动的步履的周围。比如:松枝、古墙、卫士、巫师等,至于恋人,那是一个 溶入了薄雾的彼岸,我从未面对面地寻找到恋人,许多场景,刚一走近,就离 开了,因为我是洛克。
峡谷已经在路上出现过,或大或小,影响了世界张开或隐蔽的峡谷。我 自从在丽江纳西王国落脚以后,就已经感觉到了丽江之外到处被各种各样的 峡谷所笼罩着。简言之,这是一个汇聚大峡谷之地。当一座光秃明亮的村庄 出现在一座平缓的古坡上时,阿扎告诉我说,快到虎跳峡了。快到了,阿扎的声音嘟囔着,很亲切地移动着各种屏障。
而此刻,在那座石头村庄里,我离赤裸的孩子们很近,如果欧鲁肯村庄 的孩子们仅仅是光着屁股在奔跑,以此显示他们顽强的生存个性的话,那 么,在这座石头坡上的孩子们,则是光着周身, 一丝不挂地奔跑,在海拔 6400英尺长(1951米)的灼热坡地上,那些孩子仿佛被沸腾的钢水磨砺 过,他们的脸,还有幼小舞动着的手臂、屁股、小小的生殖器都在力图证实 这村庄离太阳最近,离文明古都很遥远。然而,这只是我生命中的开始。自 此以后,我将移动我全部的步履,当我偷拍下那些一丝不挂的身体后,我突 然看见了虎跳峡。
一个孩子试图接近我,接近我的照相机,他是孩子中胆量最大的一个, 可惜他太小了,年仅五、六岁,否则我真想将他变成我探险队中的一员,并 最终进入我的世界。因为孩子异常明亮的眼神吸引了我,有一瞬间,我想 抱一抱他,然而,阿扎在我前面叫唤道:“洛克先生,虎跳峡出现了。”这 声音打扰了我那时的柔情,使我的某种情绪突然被中断,若干年以后,我 一直后悔着,如果在1923年的秋天,在离虎跳峡很近的那座石冈村庄里, 我带走了那个一丝不挂的男孩,那么,他也许会陪伴我终身。 一个瞬间 的决定就这样破灭了我的童话,因为伟大而震撼我灵魂的大峡谷出现在 我眼前了。
转眼之间,我就听从阿扎的召唤声,毫不迟疑地朝着虎跳峡奔去。在没 有路的通道上,出现的碎片是尖锐的,我从马背上跳下来,脱去鞋子,让赤裸 的脚掌接触一下碎石子,这大约就是金沙江,亚洲最独特的河流之一,激起浪 花时,把砾石冲上了浪头。
许多人不理解我的这种行为,其实,我只是感觉到了从金沙江水底越过 层层汹涌的浪花,并到达山头的砾石,它十分滚烫,如果是一双被冰雪所纠 缠的脚到达这里的砾石上,接触一遍它的灼热,那真是一件令人亢奋的事 情。当我的赤脚从砾石中脱离出来时,我知道时候到了,我与动人心弦的虎 跳峡第一次相遇的机缘已经到来了。当一抹金黄色的彩云挂在我胸前时, 我离虎跳峡已经很近,阿扎不断地叮嘱我:“小心些,砾石很尖锐,弯道很 多。”有时候,阿扎想伸出手来搀扶住我,我很不高兴,我才38岁,用不着他 搀扶。
我才38岁,接近那个暮年的时间自然还很遥远。我不允许任何人在这 一刻取替我的尊严。我没有骑马,而是独自下了山,离虎跳峡的波涛声很近 时,我伫立了片刻,那些乐声多么亢奋而悦耳,即使是维也纳的乐团也无法 演奏出这样雄伟的自然的乐章。片刻的遇思沉醉之后,我睁开了眼睛,汹涌的巨浪被虎跳峡撞开了一个切口,当我抬起头来时,竟然看到与滚烫峡谷 完全迥异的场景:这是称之为哈巴雪峰的顶端,那座冰水错落有致,雪白 的景致使我眩晕了片刻,于是,我继续朝前走。看上去似乎很近的虎跳峡 并不近,这其实是距离的模糊,中间,我们经过了一座纳西村庄,它们几乎 就生活在离峡谷最近的斜坡上,到处是砾石,而且狭窄险峻,而纳西族的 一支小小部落,竟然可以在这里落脚。他们用石头盖起的房子在不远处露 出了全貌。石头房子在灼热的金沙江边, 一定是很凉爽的。他们取石头盖 房,也是一种智慧。在金沙江边到处是取之不尽的悬崖,它们在秘密中永 恒不变地为这样一条流动的河流,繁殖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几个牧羊人站 在石头上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脸上,仿佛不想用牧羊鞭抽 动时光的痕迹。
很多时候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突然之间闯进了中国西南边疆,这是 不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其实世界很大,我为什么在欧鲁肯村住下来,而且居住 了最为漫长的27年时光,这简直是一个谜。妇女们赤着脚出现在砾石上,她 们披着油黑的大辫子,弄不清她们的头发要生长多少年,才可能垂到屁股上。 她们窃笑了,似乎透露出半边脸,想把另一半脸藏到石头房子中去,她们在这 个世界的角落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们。
阿扎又在叫唤我,他是我的贴身影子,总是想方设法牵制住我的目光,而他又总是忽视我个人对世界的认知和洞察力,除了妇女们微笑着,尽管我 没有时间驻留下来,研究她们住在石头村的生活方式,然而,我却可以在短 暂的相遇中,尽可能地把她们的影子留住,比如用照相机。然而,当我一举 起照相机时,她们的身体、头颈就缩回去了,缩到了她们生活的场景,缩到 了石头的暗影中去,我再也找不到她们。我只好听从阿扎的召唤,奔赴虎跳 峡。现在,似乎可以心无旁骛地听从我的贴身保镖阿扎的召唤了,因为虎跳 峡已经在眼前。
经过了如此众多的砾石之路,以及看上去贫瘠的山脉,进入虎跳峡时,我 才感觉到所有的旅程抵达的只不过是我们生命中想往已久的仙境。我站在 虎跳峡的一座石岩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渺小的生命而已,是的,我突然听到了 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内心的惊喜无法抑制,在岸边,在砾石的 上面,竟然站立着那群一丝不挂的孩子们。他们一直秘密地跟随着我们的探 险队,因为他们赤着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有可能他们从另一条道路上寻 找到了我们。他们带着岩石上小小部落的好奇心,跟踪上了我的队伍,也许, 我们的形象给他们沉滞的生活带来了想象力,那个孩子重又出现在我的身边 时,我终于可以伸出手去拥抱他了,而当他一旦伸出双臂时,他被吓住了,他 后退着,然后突然掉转身体开始奔跑,其余的孩子也朝着他的方向奔跑着,就 这样,我与这个孩子的缘分已经在这一刻终结。我有些惆怅地目送着他们消 失的方向,阿扎走过来安慰我说:“他们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洋人,他们从出 生以后,就一直生活在江边,在砾石和悬崖顶上居住,他们每天看到的就是哈 巴雪山和虎跳峡,所以,让他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