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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我的魔法之旅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764字 发布时间:2024-07-22

身患芳香症的民间工匠
(1985 · 建水)

在镂空的格子门口我看见的花瓶插着的是一束束散发 出木味的花,从花的意图来看,工匠们希望它是清新的, 从而也是芬芳溢人的。所以,工匠们,我看不见的建水工 匠们,在19世纪末期把花瓶呈现在木格子门上,如果我能 看到那个早晨, 一群工匠或者只是一个工匠——患了强烈 的芳香症,虽然他是一个男工匠,这正好说明,身患芳香 症的民间工匠患了相思病。如果说他所相思的是一个女人,那么那些花瓶就代表女人。
女性,是阴性。花瓶世世代代就暗喻着女人, 一个黑夜,在滇南的建水, 一场相思使工匠夜不能寐,这就是为 什么那天早晨,他产生了灵感,把花瓶放在了格子门上, 里面散发出暗香,这是工匠夜不能寐的香味。我知道,任 何凡人的恋爱都有香味,闻香识女人,任何女人都带着香 味,我们仰起头来看一看这几只花瓶,我作为女人感受到了作为女人的我们在那一只只花瓶中摇曳,这就是不朽吗?
只有经过工匠的想象力和深不可测的艺术抵达的 梦——才可以让我们因此看见了花瓶,才可以让我们嗅到了月季、茶花、芍药、牡丹、栀子、石榴、梨花的香味。
我往花瓶中插花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我是女人,我 有来历不明的香味,我既幽暗也会灿烂,我必须插入花瓶, 才可以供人欣赏吗?我也许就是花瓶,男人们把我们推向 花瓶之中。在19世纪末期的一个滇南工匠眼里,女人就是 他的花瓶,所以,他让花瓶面对我们,即使他已经死了,他的相思病依然在花瓶中永恒地摇曳下去。
直至它们破败的时刻来临,这就是我看见格子门破败 的时刻:风无情地吹拂着它,花瓶仍在,而人已经离去, 这是最典雅的中国伤怀,它就在眼前,这些格子门随之面临着坍塌下去,而花瓶也将在凉爽的大风中倒下去。
房屋是没有的。谁都知道我们终有一天会成为一具僵 尸。任何铭心刻骨的眷恋终有丧失美味或美色的时刻,任 何美色不过是我们心花怒放的虹彩,而任何凄楚而感人的 心灵都因此可以变成工匠们的花瓶,也可以成为坍塌下去的命运。
我的花瓶总有打碎的时刻,几年时光,我已经换了不 少花瓶,它们随同我迁徙时变成了碎片。此刻,我坐在这 里,我也许就是一只花瓶,供我自己欣赏到变成碎片的花瓶。
肉体的深渊也许可以呈现在一只花瓶之中,而此刻, 已经是2003年的最后几天,在这异常寒冷的日子里,仿佛 透过炽热的火苗我可以成为一朵花;仿佛,在我变成碎片 时,我经常看见了仿佛。让我读一首巴 ·聂鲁达的诗来结束这篇文章:

我曾经是一个空洞。鸟儿们纷纷离我而去,
黑夜就断然侵占了我的身子。
为了活下去我像武器一样地锻造着自己,
如同那弓上的箭,我那弹弓里的石子。

现在复仇的时刻已来临,可是我爱你。
爱你的肌肤,青丝,焦渴而坚挺的双乳。
噢,如碗状的酥胸!噢,出神迷离的眼!
噢,玫瑰色的小腹!噢,你那悠悠的眼神!
我女人的身躯,我要执着地追求你的美!
我的渴望,我无限的焦虑,我游移不定的路!
就是那永恒渴望经过的黑色沟渠 ……



出 发
(1988 · 洱源)

1988年,我还没有写作中篇小说《出发》。在一个细 雨朦胧的日子里,我看见了这幅图像中的一个男子赶着毛 驴正在出发,它正通过一道保留至今的古驿道门。从画面 上可以看出来,门栏已经破损,天顶已经坍塌过又被人修 补过。我不想追问赶着毛驴的青年男子到哪里去,他走出 古驿站门槛时,我看见了他: 一种需要去远方的凝固,尽 管男子和毛驴是走动的,然而,因为摄影师,这个时刻被凝固进了我的记忆深处。
驿道在1988年曾经像逝去的花纹一样从马蹄印中涌现而出,我知道出发意味着无穷变化中的开端,每桩事,每件事端的复杂、变化、递嬗。每个人都在用心灵,即性格 演绎着命运。出发是必须经历的,起初会令我们忐忑不安 的时刻,我出发着,为寻找一件神秘不安的,只有指尖能 够抑制的那种不易露面的器皿。那是一个夏日,我穿着裙 裾,穿过好几十亩苞谷地出现在一座驿站,这里正在坍塌, 毫不犹豫地,随同地壳逐渐地坍塌下去。然而,我站在驿 站门口,我等候一个老人,她会把一只18世纪的陶瓷花瓶 带给我。我被炎热包裹着,老人未到之前,我已经想象过 了那只花瓶上像露珠般可以溶解的花纹。远远地,我看见 了老人,她太老了,她怀抱花瓶,顺着古驿道口的另一条 弯曲小路走来时,我知道,那个器皿,热情过的,现在却 变得冰冷的花瓶很快就要到我手上了。然而,老人滑倒了, 她怀中的18世纪的花瓷即刻成了一堆碎片,我明白了,我 不能够拥有那只花瓶,因为它并不属于我,只属于时间。 我走过去,扶起了这个老人,就像老人一样,她的衰老只属于时间。
我出发了,虽然没有赶着毛驴出发,也许是我用不着赶着毛驴出发。女人在很多情况下的出发,归根结底是为了男人之外的东西,比如,站在一道彩虹之下, 一个女人 会忘记自己,当然也会忘记男人。我就曾经被一道彩虹笼 罩着,那是一道雨后的彩虹,很多年前, 一个男人曾经在 信中对我说道:“海男漂亮,海男迷人,海男神秘,海男是 凭灵气活着的。海男是由惊人的因素构成的。”另一个男人 在信中写道:“你永远都在寻觅什么,海男,你幻想用纤纤 素手抚摸遍整个世界,玫瑰红的炼狱,我至今仍然记得你 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疯狂的仇恨和撞击,并没有损坏 你,那形象日益清晰,透过崇拜的香烟,如同当年囚禁耶 稣的花园。”这些信件已经埋在花园中,再也不会散发出 文字的气息,因为我已经出发过了, 一次又一次地出发过 了。我已经像朝露一般溶化,然后开始了秘密的出发,我 曾经去访问过一个老人,他住在一个岛屿,这不是辽阔大 海上的岛屿,只是一座湖泊上的小小岛屿,滇西北最小的 一座岛屿。远远地我就看见了这座小岛,朋友为我划着船 桨,朋友就住在湖边,朋友告诉我说,这个老人已经完全失忆,他已经想不起来任何事或任何人。
一个住在岛上的老人, 一个完全失忆的人:这就是我出发去岛屿寻访老人的意义。他的存在使时间不存在,然而,他的存在却是时间。也可以这样说时间就在他已经失 忆的世界里,就像保存秘密所需要的是空气、漆黑、罅隙、干燥,以及一颗可以忍受折磨的心灵。



有王者风度的彝人
(1984 · 宁蒗)

宁蒗就在我的邻近,我从出生到25岁之前, 一直生 活在宁蒗的邻县永胜县。所以,我从小就可以看见戴着彝 人黑色头冠的妇女们从小凉山走下山冈。彝人永远住在高 高的山冈上,每座山冈都有它自己的高度,他们住得越高, 离我们就越来越远。当我在永胜县城的街道上看见彝族妇 女时,我就知道:她们仿佛来自另一个王国。她们的声音、 她们的衣裙散发出早期神秘主义的象征,即在彝人妇女闪 开的百褶裙摆中,闪开了一种舞蹈;即在彝人妇女高高的 黑色头冠上,我仿佛看见了山羊们纵横的一座山冈。这幅图像中的彝人妇女是典型的一种神秘主义的象征:当我看见她时,她仿佛像是一个黑色的王者。我屏住呼吸,向她 慢慢地靠近,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因为她没有像更年轻 的一代彝人那样巧妙地学会汉语。我听年轻的彝人告诉过 我,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了,她从不下山去,她从不肯到汉 人的镇子去赶集,她总是站在山冈上,要么坐下来,要么就挺立着。
从她偶尔伸出来的一只胳膊上我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已 经在干枯。她曾经是鲜活的,像桃子,像使肉体震颤的桃 花;她曾经是一种桃色的面貌,而此刻,她无意之中露出
的胳膊就像枯树一样反映了整个春夏秋冬的变化。
然而她却像女王一样高傲地不肯下山去,这似乎是一 种衰腐,不错, 一定是迂腐或狭隘左右着她,然而,为何 她的面容如此的皎洁,尽管布满了暗淡的皱纹,却呈现出
月色所笼罩的皎洁呢?
她活了八十多岁就在这座山冈上放羊、结婚、生孩 子……她的生命围绕着这三个程序开始着:她从七岁到八 岁就开始放羊了,她的羊群中没有一只绵羊,百分之百的 山羊纵横于悬崖山顶,她随之也纵横着,哪怕有一只绵羊,也许她的生命旅程就会变得柔软起来。然而,绵羊不适宜在高高的山冈上生活,这就是她的生命被山羊所纵横到崖 顶的命运。于是,婚姻来临了, 一件黑得发亮的披毯裹住 了她娇小的身体,这就是她的新婚之夜。当然还有火塘, 在彝人的世界里,火塘是不可能熄灭的,火塘一旦灭寂了, 就意味着灾难来临。因而,新婚之夜的火塘烧得更旺,她 娇小的身体在男人黑色的披毡下颤抖之后,命运使她跟这 个男人联系在一起了。她所经历的另一种历练是怀孕,肚 子像山冈挺立起来时,她仍然在放着山羊,仍然可以纵横 到崖顶,看一看深渊中有没有野兽在跑动……就这样,她 的三种程序完成之后,她的生活方式被圈了起来,她再也 不可能像儿女们一样跑到坝子里的集市上做土豆和山羊的 贸易。与其说她老了,她已经走不出山冈的世界,不如说 她已经得到了笼罩: 一生中肉体和宇宙间的轮回笼罩,已 经使她经不住别的生活的诱惑。她开始干枯了,再不能跑 到崖顶上放山羊,也不可能躺在黑色披毯下感受一个男人 的肉体了,她真正的衰老了,甚至没有一种预兆就已经开始衰老。
她具有王者的风度,这就是衰老的果实之谜。我靠近她,感受到的不是芳香,而是破旧的味道。我意识到了她松弛的目光和肌肤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就这样,时间过 得特别慢,或者特别快。我回到了这里,开始写这个小故事,而这个妇女就像干枯的枝干终有一刻将变成灰烬。



喇叭的故事
(1984 · 大理)

1984年我来到了大理的海东乡,看见了悬在屋顶的喇 叭, 一个人站在窗口。在看见喇叭之前,我已经听见了声音。 声音在微风中正被传说着,它可以到达村庄的角隅。为了 验证这一切,我朝着最远的村庄走去,它从一片庄稼地里 浮出来,只是一座几十户人家的村庄。然而,从喇叭中传 来的声音到达了另一只喇叭,我看见那只喇叭被麻绳捆绑 在一只屋檐上面,它似乎好几次都要从屋檐下滑落了,然 而,它是不会滑落下去的,这只从20世纪60年代遗留至 今的喇叭,依然保持着它的姿态。这是一个需要声音的国度赋予它的姿态,当我出生的60年代让我看见喇叭时,我当时随同母亲生活在滇西永胜的小镇,这座小镇叫金官公社。
我们就住在公社的大杂院里,七岁到八岁之间我就看 见了公社的广播员爬到电杆上悬起了喇叭。我好奇地置身 在被一群麻雀所环绕的杨树下面,我听见了沙哑的试音声, 接下来,喇叭竟然也悬挂在了我心爱的石榴树上。我听见 了声音,各种各样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那些悦耳 的声音正好可以帮助我纠正自己普通话的发音。我一次又 一次地置身在麻雀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之下,倾听着来自北 京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那是我的成长阶段听到过的世界上最为悦耳的声音。
喇叭随着我的视线越来越多,起初只有镇里有喇叭, 后来,喇叭向着乡村偏僻的角隅移动。我在一次又一次跟 随母亲到乡村去时,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喇叭,挂在电线杆 上的喇叭,挂在屋檐上的喇叭,挂在教室门口的喇叭,挂 在晒谷场上的喇叭,挂在茅厕外的喇叭,挂在小卖部门口 的喇叭,挂在诊所外的喇叭,挂在碾米屋外的喇叭,挂在 废弃的手扶拖拉机上的喇叭……从一只又一只喇叭中传来了悦耳的声音,也就是说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听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了。
我住在公社的大杂院里,有一天半夜,我听见雷霆在 我们的屋顶上空滚动,我听见了瓦砾在滑动,向着下面滑 动,紧接着一场令我心悸的暴雨在半夜来临了。第二天, 我看见了那只喇叭,已经从石榴树上滑下来,这是我那天 凌晨没有听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的原因吗?当然, 这肯定是唯一的原因。 一场雷霆和一场暴雨让大量的年代 久远又没有维修的瓦砾滑落下去,除此之外,暴雨和风竟然把捆绑在石榴树上的喇叭也刮落在地。
后来,我才知道,金官公社三分之二的喇叭都在同一 个夜晚像冰雹般落在地上。有好几天我不可能再像以往那 样听见悦耳的声音了,那来自北京的声音每天早晨把我唤 醒,让我意识到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了。公社的广播员忙着 修复喇叭,很多喇叭似乎都受伤了,它们被手推车送到了 公社的大院里。有半个多月,大杂院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喇叭。
远远地看上去,那是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时刻,进了 金官公社的大门,我就会看见:堆集在院子里的喇叭在已经变得晴朗无比的天空之下,仿佛像是我在田野上见过的喇叭花,它们互相牵引着,硕大无比地垂曳着,只是没有 嗅到那种奇异的香味。当然,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喇叭花是不存在的,广播员正在修理着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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