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曾经是沙漏
(1984 · 大理)
图片上的孩子们正在胆怯地制造游戏，而我正在旁边 度着我1984年的青春期。不远处是洱海，在那个时期，我 经常到洱海边去看望我的朋友们，那不是我最为颓废的时 期，却是我失恋的时期。我住在洱海边的一座小旅馆里，除了想听涛声之外，是为了忘记一个人。
当我们想遗忘的时候，与孩子们交往无疑是一桩愉快 的事情。世上所有的快乐都来自澄明，当我看见这群孩子 时，同时也看见了绘在墙壁上的马恩列斯毛泽东的头像。
然而，他们的头像在这之前，已经模糊了。
孩子们并没有被墙壁所笼罩，他们从墙壁下面朝着远处的洱海跑去时，他们清澈的、单纯的、快乐的情绪偶然间感染了我。我和孩子们开始了一场沙滩上的游戏。1984 年的洱海边，堆集着厚厚的柔软的沙粒。我躺在沙粒上， 鼓动孩子们往我身躯上堆沙。我闭上双眼，仿佛陷入了迷 宫中央，希望我从一个又一个现实场景中脱身出来。或者我在祈求让我遗忘掉一个人给我带来的历史。
旁边是孩子们的笑声、吵闹声，他们好像已经进入到 游戏的高潮中去了。他们忘情地堆集着沙。我能够感觉到 他们手指的温度在我胸脯上舞动。我能够感受到沙粒越堆 越高的时候，也在朝下滑落。当然暮色降临以后，沙粒已 经完全盖住了我的身体。只有我的头露在外面。睁开了双眼， 孩子们好像在静静地端详他们的艺术品，他们一动不动地 跪在沙滩上，黄昏的波浪开始轻拍着沙滩……我开始遗忘 着一个人，当然这个人的形象总是想伸及沙粒之中来触及 我的身体。孩子们的宁静是暂时的，突然间他们开始摧毁他们亲手筑起的艺术品，他们摧毁它的速度当然很快。
那种快，让我感觉到了凉爽的滑动，仿佛我的身体已 经变成了一只沙漏……不错，我的身体就是一只沙漏，我 感觉到了沙粒从我身体中滑落出去。就在那一刻，面目不清的一些往事已经离我越来越遥远了。
有三个黄昏，我就这样躺在沙滩上，孩子们好像已经 记住了我。第一天晚上离别之后，我们就约定了时间，第 二天、第三天晚上见面。他们总是如约而来，我的身体刚 躺下，他们的游戏生活就开始了。 一次又一次地变成沙漏， 让沙粒从我身体中滑落而下； 一次又一次地和孩子们完成 了一种游戏，使我明白了：我的一个游戏已经结束了，我 应该遗忘它。当孩子们在第三个晚上开始将堆集在我身体 上的沙粒摧毁时，随着朝着我身体滑落而下的沙粒，我已经记不清楚被我遗忘的另一个人的面孔。
孩子们帮助我完成了遗忘，我过了三天明澈而单纯的 生活，将重新回到我的生活中去。我带走了这幅图像。就 是在这堵墙壁下面，我看见了几个孩子。也就是在这里，我有一种预感：我可以遗忘一个人。
现在，那些往事重又回来了，我试图寻找到过去时代 的那群孩子们，然而，这也是枉然。纠缠不清的梦幻一次 又一次地无法确定我们的生活，我的厌倦满足了我对过去 时代的遗忘，也许这就是孩子们明澈可鉴的另一种生活给予我的启发。
梯子和农具在一起
(1987 · 路南)
这是1987年路南的一座农庄，我潜入进去。 一张金 色的铧犁挂在墙上，旁边是一架梯子，再旁边是一个妇女。 摄影师帮助我摄下了这幅图景。我现在已经进入了2003年 的12月，再过几天就要进入2004年的新年了。我推开一 扇窗户，我住在滇池路上的草海旁边，我似乎住在另一种 风景之中，我把这幅来自1987年的图像放在读者的面前，而我自己似乎在面对另一种现实。
梯子和农具在一起，这是画面的图像。
而我似乎永远摆脱不了语言。小鸟不时地到草地上来衔草，有灰色的，有银色的，有绿色的，有红色的……这就是云南，万物在成长。我的语词总想表现出生活中难以 表述清楚的那种含糊的细节，正是这一切命运的细节使 我捉摸到了心灵中难以捉摸的东西。我坐在书屋中写作， 我的心灵每天都像枝蔓一样伸得很远，就像恣肆生长中的 绿色枝蔓，云南热带的枝蔓，毫无顾忌地伸长着，然而却 有节制地让自己的枝蔓饱满丰盈地伸向地域中不可企及的地方。
写作的时候，我听不到杂音，我感受不到外面发生 了什么?禁闭在书屋，我被我的词语笼罩着，从而我选 择着词语，只有选择才能带来自由。我知道我具备了一 个作家最好的素质，那就是激情和想象力。然而，仅有 这些还不够，我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所以，我一直在 训练自己表达的精确性，也就是选择。事物和人都在选 择，人活在世上，选择着机遇，而写作则选择着词语。只 有精确地表达出我所看见的那朵乌云，飞翔在我内心的那只 小鸟，穿越在我身边的小河，凋零在四周的树叶……这就是写作。
让我回到梯子和农具在一起的1987年。我来到了一座繁茂生长的、遍地开花结果的农庄，这是夏日向着秋日过渡的时间。20世纪80年代，整个中国的民间诗人们都在 单个地开始了旅行。诗人们突然发现沿着地图上的那些弯 曲的路线就可以发现一条河流、 一座村庄、 一片荒僻的农 庄 ……我曾经在80年代同许多民间诗人在路上相遇，那 是一个被现实和诗意绊来绊去的年代。如今，这个年代已 经消失了。而此刻，我把这幅图像放在你面前：因为我就 是在1987年的夏天向着秋日递嬗的时刻，看见了墙上的梯子……
我对梯子比较敏感。小时候，我随我母亲去一座村庄， 然后到了一个农户家里，我就是跟在母亲身后沿着一把木 梯，同这幅图像中的梯子一模一样的木梯子。我就是在那 种攀缘中上升到了一个令我惊奇的世界：长方形的竹篱笆 铺在地上，上面涌动着白色的蚕蛹，绿色的、芳香的桑叶 铺在上面，蚕蛹们不断地、甜蜜地品尝着……从那时候我 就学会了上梯子。有一次，我上了梯子以后看到了两口棺 材，我即刻惊叫起来……1987年，我所看见的梯子立在墙 壁上，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废弃……因为，随同时间的变 化，许多事物都会被我们所废弃。然而那天傍晚，我看见这个妇女把梯子立在了一个幽暗的楼上，她上梯子时，我也跟着上梯子，仿佛跟随着西西弗斯中的神话在推石上山。 所以，我在上楼梯后发现了蔓延到我身体上的一种气息。 毫无疑问，它是从窗口吹拂而来的，因为我面对着一座巨大的农庄，它就是一扇大窗口。
圆 圈 中 的 秘 密
(1999 · 建水)
我迷恋任何圆形的事物，因为圆形的镜子也好，圆形 的竹筛也好，圆形的水井也好，圆形的窗户也好，圆形的 南瓜也好，圆形的凳子也好，圆形的乐器也好……都会给我的心情带来了一种稳定和甜美。
让我简单地重述我认识的几种圆形的事物，先从镜子 谈起。镜子也叫照妖镜，对于许多神秘主义者来说，挂起 镜子的目的，不是为了照出自己的面孔，而是为了照出旁 人的面孔。在云南以柴火、火塘、织布、农耕的生活贯穿 的历史之中，镜子可以帮助人们驱除内心的妖魔鬼怪。我去过一座山寨，是从哀牢山区的森林中脱颖而出的一所寨子，上面闪射的不是水波，而是镜子的光芒。在这座山寨 有一种神秘的宣言：凡是妖人都可以被镜子驱逐到荒僻之 地去，而善良的人却可以被镜子显现一次，从而接纳成朋 友。总之，悬挂在这座山寨的任何一面镜子都可以驱逐妖魔。 镜子是圆形，当我离开这座山寨以后，我相信了这个神秘 的宣言，我在房间里挂起了镜子，我对自己说道：凡是妖 魔进入这面镜子，必定被驱逐出去。所以，我不害怕任何飘然袭来的，令我战栗不安的影子。
筛子则是另外一种圆形的存在——它的作用仿佛是为 了净化细小的米粒，我曾经看见筛子在转动时，往往是米 粒中的小沙子被驱逐的时候。当大米在筛子中越来越纯净 时，筛子转得就越来越圆了。圆的扭动，环绕的无疑是一 圈或两圈三圈，这正是时光，仿佛从破晓时分到黄昏的一 次环绕。圆的事物意味着圆满，我们看见任何圆的形象都 会为之心悦，就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期待着圆满。1999年， 我来到了滇南建水，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圆形的，通过图像， 我尽可以领略一下复杂的圆，缀有许多圆形的孔道。巨大 的圆中套着小小的圆，即圆中有圆。我看到过一次葬礼，把棺材放在一道环形的圆圈之中，旁边的巫师在不停地转圈，他嘴里的咒语像是一道神秘的圆圈把死者送到了天堂。 在那个地区，人逝去，即进入了圆满。所以，必须为死者的魂灵画好一个圆圈。
圆圈之谜，像是来自我们心魔中的一种符号，我们迷 恋圆并期待任何命运的转变都带来一种圆满的结果，殊不 知圆是有限的，就像真实的面貌可以映现虚拟的面貌一样，我们所期待的图像后来逐渐变成了一种理想。
有时候，也许相反，在面对任何不同的事物时，我们 会梦到圆满，而当圆满降临时，我们便被剥离了梦幻。有 关圆形的故事还有一个，它来自云南南部山区的一种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讲述故事时总喜欢用这种语调，因为 复述历史需要缓慢的语调。很久以前的一个玉石商人在冥 冥中总是等待着一座玉石山脉召唤他，所以，他历尽了艰 难困苦，带着他的马帮经历了漫长的瘟疫并战胜了疫情。 当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时便钻出了帐篷。在南部绵亘的山 冈上，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圆形的山脉发出蓝翡翠 的色泽。梦醒之后，他即刻出发，第二天傍晚到达了一座 圆形的山冈。仿佛魔法已经降临，那天半夜，他掘开了山冈的石块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发现了一座玉石山脉。
他大彻大悟地感觉到，完全是梦帮助了他。他把所有的玉 石都做成了圆形的像他梦中升起的一种圆满。不久之后，他死于这种圆满之中。
身体的约束
(2000 · 宾川)
一座村庄必然有着一座村庄的村规民约，它起到的作 用是约束。在这幅图片中，我们看见了这个村民坐在写有 村规民约的墙壁之下，他宁愿受到约束，因为村规民约可
以让他感受到文明的存在。
我们从儿时开始就感受到了约束，来自父母的约束， 父母总是用语言告诫我们要如何如何做人。我清晰地看见 了当我的父母说话时，我胆怯地看着我的父母，对于我来 说，从他们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总是会充满一种不可抗拒的 力量。当我们日渐长大，约束我们的不仅有父母的声音， 而且有来自外界的声音，我们耳前的声音变得复杂起来，比如老师的声音。在我记忆中，老师的声音就像真理一样笼罩着我，老师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使我不断地回味，直 到把它们牢记。随着身体的变化，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加开 阔起来了，各种声音变成了条约，开始附加在我身体之上， 这就是约束。我想，缺少约束，我们会更自由一些。然而， 如果没有从孩提时代就早早开始的约束，我们的生命会不会因放纵而失去内心的道德。
每个人都有经受时间检验之后，渐渐开始生长的内心 的道德。比如，当我们想占据一种事物时，内心的道德会 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去占据，还是应该放 弃?当我们恋爱时，每个人都会对肉体、对异性、对性欲 产生各自的道德准则；婚姻降临时，我们内心的道德准则 就像遇到了一种熔炼过程，婚姻生活可以长久地上升我们 的灵魂，因为婚姻意味着一个家庭，婚姻意味着一个小世 界降临了……它充满更多的人性的搏斗、抗争，所以它会生出更多的内心道德来约束我们。
当我们去采撷一朵花时，我们感受到了一种约束；当我 们试图去诽谤一个人的生活时，如果你是一个内心充满道德 的人，你同样会感受到一种约束……简言之，我想说的是，
所有充满灵魂的人都被一种内心的道德所约束着。
诗人叶芝说过：“有人在寻找精神幸福，或是某种未 知的力量的形式。但我有过实际的想法。我渴望一种思想 系统，可以解放我的想象力，让它想创造什么就创造什么， 并使它所创造出来或将创造出来的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灵 魂的一部分。”诗人在召唤他的思想给予他自由，同时给 予他约束，因为他感觉到了他的灵魂在盈动，他写道：“我 昨天在海边看见了凋零的葡萄园，我把褐色的藤条从峭壁 边沿薄薄的泥土中挪开，在路口看见果实累累的橘林和柠 檬林，还有绛红的仙人球花，我感觉到从蓝色间落下的温 暖的阳光，默默低语，像我无数次低语过那样：我永远是 它的一部分，也许无法摆脱，忘记生命，又回归生命，不 断轮回，就像草根里的一只昆虫。”这就是诗人叶芝寻找 到内心道德的时光，他在诗意的搏斗和美妙中找到了灵魂的隐喻。
当我迷失在这座村庄时，我被约束着，就像这个村民 被村规民约所约束一样：那晚的月亮从树梢间洒落着，我 知道因为月亮笼罩村庄的同时也笼罩了我，因此我又回到 了那些最为美妙的瞬间。我是如此渺小啊，在月色中尤其如此。所以，我会寻找到黑夜中的世藏之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