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恋任何转瞬即逝的事物
(1992 · 富民)
上午和下午的色泽完全不一样,1992年的一个下午, 我的影子又来到了富民,昆明的邻县。然而在我看来却距 离昆明于遥远之中,从这幅图像之中你就可以完全清晰地 窥视到在一座大城市不可能保存有碾石、泥路、土坯屋。 我着迷于这个世界,是因为它是具体的,它的具体溶解在尘埃之中,所以,它就在眼前。
石碾是表达出轮转的圆形符号之一,不知道为什么, 看见了这只已经废弃不用的石碾子我似乎就感受到了一种 轮转不息的旋律。而在这旋律之中,我往山坡上去时,我 看见的是满山遍野的桃花。很显然,桃花会让我回想起一 系列的桃色故事来,所有的桃色故事都是灿烂的,也是短暂的。下午,被下午三点半钟所笼罩的时刻,我偶然地看见了一对私奔者,藏在桃花的山坡上,男人拎着箱子,女 人也拎着箱子。看上去,他们的私奔是突如其来的,因为 我看见了他们的慌乱,他们似乎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发现 了一片桃园。看得出来,他们来自一座小城镇,他们的衣 饰不像是大城市的人的衣饰。他们匆忙地蜷进桃色之中, 这是一种轮转,它让我想起了废弃在墙角边的石碾。人是在辗转之中改变自己命运的。
站在桃花坡上的那对男女,好像已经看见了我,为此 他们松开了拥抱。然而,他们害怕一个陌生人,因为他们 已经辗转出了原来的地方,他们很快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激
情燃烧之中,桃色很快就笼罩了他们。
下午,被下午四点半钟所笼罩的另一个时刻,我看见 那个男人从桃花坡上走出来了,他看上去很迷惘,听口音, 我感觉到他是一个外省人,他迷路了,不知道附近多远才 能寻找到汽车站。 一个老人告诉了他到汽车站的路线,很 快地,他便和那个女人从桃园中消失不见了。这个故事与 这幅图像并无关系,我只是看见了石碾,便想起了轮转不息的变异。
下午五点半钟,我离开了这幅图像的所在地富民,朝着省城奔驰而去。1992年,对于我来说,我的境遇像装在 一只幽深的没有打开的盒子里,在很久以后,我才读到了 于连、罗曼的几句诗:“我已四十岁,我写了许多书。我有 好些诗句,比蜂巢中的蜜蜂还多。他们出发了,他们将有什么险遇?他们喜欢流浪,夜晚帮助他们生活。”
我结束了一个下午,回到了房间。1992年我的房间不 足八个平方米,然而,在那间小屋中,我感到满足至极, 因为我的内心总是有辗转不息的生活发生着:比如我带回 了这幅图像,带回了富民乡村的一个石碾,它在我的并不 宽敞的房间辗转着。1992年,我显然离于连、罗曼所言及 的四十岁还很遥远,我呼吸着,像一只小虫一样讲述着它 充满历险生活的快乐。我想到了那时私奔到桃园中的男女, 一对遥远的外省人,他们有没有辗转到他们的天堂之地, 他们如今有没有彼此守候在一起。我知道,这些问题不可以被我追问,却经常被我追问着。
一个下午, 一个发生在1992年的下午的故事,它从寂 静中给我带来了回忆。桃花是灿烂的,犹如女人的18岁一 样灿烂,正是因为如此,我迷恋任何因灿烂而转瞬即逝的
事物。
蓝色、黑色、褐色
(1994 · 宾川)
蓝色:我们看见蓝色时通常与天空有关。在一个静得 只有蚊虫飞袭我们的小世界里,我们开始了一场野营拉练。 那时候我上初二,刚进入12岁,我们来到了程海,当地人 也称它为星湖,即沉落繁星的湖泊。我们在湖边露宿的时 刻就面对着苍穹,在这之前,我从未一夜失眠过,在这之 前,我从未面对蓝色天空躺在地上。旁边是我的校友们, 他们一动不动地躺着,巨大的苍穹罩住了我们,我们沉浸 在蓝色的繁星之间,没有一个人投入睡眠的怀抱,好像从 这个夜晚开始,我就开始了一生中十分漫长的失眠症生涯。 我生活中经历了蓝色,这是我失眠的最大原因,我失眠了,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如果人这一辈子从未感受到失眠的滋味,你怎么会品味那苍穹把你笼罩在其中的无边无 际的欢娱呢?那是一种摇曳状态。此后,蓝色和阴影结合 在一起,实现了它的魔法:把我抛在一顶帐篷之中,我住 进帐篷,只是为了看见天空。如果我不想睡在帐篷里,我 就掀开帐篷的一角,以我个人的角度来仰望天空的蓝,及 繁星们密集变化的风格,直到我的肉体闪烁着黑色的条纹。
此刻,我进入了我的黑色时期。
黑色,我五六岁到八岁之间的一种过渡色,那些时间 里,我不时地划着火柴,因为母亲的工作关系,我得不停 地划燃火柴点燃柴块。我当时守着一个火炉,里面的暗道 是我一生中看见过的不可以错过的一种底色音符,它在我 刚点燃火柴的那一瞬间颤抖,它通过火焰把黑暗映衬着。 如果我没有学会划燃火柴,我就不可能看见黑色,它不可 能是夜晚深处的那种黑。只有在我划燃火柴之后,点燃纤 细的柴块之后,我才能窥视到在燃烧的火焰中演奏着黑色 的旋律。从那一刻开始,我想我已经开始在火柴的笼罩下, 真正地成长了。从火柴到褐色的阴影之间的距离,到底有 多远,我也不知道。悦耳的旋律响彻耳边时,旁边有一道道褐色的阴影。在那个世界上最为寒冷的冬天,我戴着黑色皮手套,穿着黑色皮外套,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一个现实, 我的一个男朋友, 一个不可以成为未婚夫的男朋友, 一个 永远不可能成为我姻亲生涯中的男人, 一个跳民间舞蹈的 男人,在他结束了舞蹈生涯以后的15年之后,被放进了一 口黑色的棺材之中去,再也不会透过雪山之下的距离,给 我写信了。 一个男朋友就像我父亲的死亡一样结束了他生前的生活状态。
褐色悄无声息地使我陷入了可怕的颓废之中,它们像 是一种被雾气所编织的图案。而在我旁边,许多幼芽正在 破壳而出,它减轻了褐色所带来的, 一种可以插入我历史 中的阴郁的美。它使我怀着多少有些仁慈的心情守候着那 些幼芽,开始了别的生活。1994年,我来到宾川的时候, 蓝色、黑色、褐色结合在我的眼前。就在这堵墙壁上,蓝 色在顶端,它靠近天空;黑色在中间,就像一架庞大的时 钟敲响;而褐色,我们生命之中的褐色,仿佛正从储藏室里移动而来,带着一群老鼠的暗影……
三种颜色仿佛都在暗自窃笑:因为在它们的笼罩之后, 我们如此鲜明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妙就在色彩互相编织的时刻,已经时过境迁了。
一个盲人带领我经过了此地
(1993 · 晋宁)
在没有看见这个盲人之前,我认识了写《奥德赛》的 盲诗人荷马,还有写《失乐园》的盲诗人弥尔顿,还有到 晚年才开始逐渐失明的博尔赫斯。我在他们失明的写作世 界中看见了绚烂的语言。1993年初夏的一个时刻,我经过 了晋宁,当我看见一个盲人的背影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 一个盲人,因为背影无法告诉我他眼睛的现实状态,因为 背影掩饰住了他的失明。不过,很快,我就在明亮的光线 中看见了一根手杖,毫无疑问,这根昏暗的手杖让我感受到了他眼睛的黑暗。
失明意味着黑暗,然而把幻想汇集成清澈河流的博尔赫斯却在黑暗中看到了另一种现实:“让写在虎皮上的神秘 和我一起消失吧。见过宇宙、见过宇宙鲜明意图的人,不 会考虑到一个人和他微不足道的幸福和灾难,尽管那个人 就是他自己。那个人曾经是他,但现在无关紧要了。他现 在什么都不是,那另一个人的命运,那另一个的国家,对 他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我不念出那句口诀;因此我躺 在暗地里,让岁月把我忘记。”这就是永恒的、不朽的博尔赫斯的声音。
接下来,我不由自主地被盲人的手杖牵引着,毫无疑 问,这个使用手杖的人就是盲人,因为我看到了手杖在摸 索,上帝把手杖递给了丧失光明的人,是为了帮助他们消 解黑暗。而此刻,即使明朗四射,然而,我感知到了,盲 人的手杖在隐秘地朝前摸索着,我就这样跟着一根手杖的影子渐渐地接近了一座村庄。
这明澈的被火和幽暗包裹在其中的村庄,现在却被阳 光辉映着。进入村庄的路对于盲人来说并不是一个拐弯抹 角的,或者说一个堵塞着黑暗的世界。这一切都是我从他 的手杖中感受到的:因为手杖突然间变得流畅起来了,犹如水中笔直的波浪涌向笔直的尽头,犹如一个人身体中涌现而出的语调,概括了一个人心灵中最准确的谜底深处。 所以我好像已经感觉到了盲人的家就在前面,就在前面的不远处。
于是,在我们尚未到达之前,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座 又一座老房子,这就是盲人用手杖慢慢摸索到的家。手杖 好像变得轻快起来了,在我前面列举的几个盲诗人的作品 中虽然充满了幽暗的抚摸。然而在更多时候,盲诗人们幻 想到的色彩比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的色彩更缤纷,因为幻想是无限的。
所以,博尔赫斯写道:“我用了漫长的年月研究花纹 的次序和形状。每个黑暗的日子只有片刻亮光,但我一点 一点地记住了黄色毛皮上黑色花纹的形状。有的花纹包含 斑点,另一些形成腿脚内侧的横道,再有一些环形花纹重 复出现,也许它们代表同一种语言或同一个词。不少花纹 有红色边缘。”这就是渐渐丧失了光明的博尔赫斯的另一个世界。
此刻, 一根手杖与一个乡村盲人在一起,渐渐地已 经靠近了这座村庄。我跟随着这个盲人,看见了他所看见的世界:老虎皮毛一样金黄的颜色覆盖在墙壁上,已近眩晕的金黄色让我感觉到我似乎已经触到了虎豹那金 黄色的皮毛,而盲人似乎走得更加欢畅起来了。尽管我 没有看见他的脸,然而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这些金黄的色彩。
被遗忘的一个角落
(1984 · 昭通)
昭通, 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它的大山包乡, 一个距离 读者的你最为遥远的地方。我渐渐地被一种乐器的声音吸 引着。1984年,盘踞在我心头的大山包乡出现在我眼前, 首先我渐渐地感觉到了冷,我一进入昭通就被冷包围着。 然而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我却已经接近了一种乐器的回荡 起伏之中去。渐渐地,出现了二胡,出现了拉二胡的一个 男人,我想,在我未看见他之前,他一直在手执二胡寻找 着生命中除了枯燥之外的另一种回报。很显然,他所置身的角落是大山包乡最远的一个角落。
我们对角落的了解只限于我们所看见的一种狭小的世界,比如:移动在我眼前的一道屏风可以形成一个角落。
再比如,拥挤之外的一片黑暗的光影之中,我们可以形成 一个小小的角落。然而,想象中的心灵却无法伸及另一种 角落的遥远:在大包山乡朝西,你就可以看见这座孤零零 的土坯屋,你就可以看见一个拉二胡的男人坐在土坯屋外。 在这个角落深处,我看见了无垠的地平线。这个手拉二胡的男人,为什么孤零零地住在这里,解出这个谜的办法很简单。
解出这个谜的办法是靠近他。在人类这个巨大的摇篮 里,每粒沙子落下来融入了次序和河流世界,每个人都在 这个世界上寻找到自己的身份,每个个体一隐现,身份即 套在他身上。我们都是套中人。既然如此,我们都会寻找到 自己的身份,所以,很快我就知道了这个手执二胡的人的身 份,他之所以住在这座孤零零的土坯屋中,是为了守候庄稼。 这真是一个世上最为简单的谜啊!渐渐地靠近他时, 一群母 鸡的欢叫声融入了二胡的旋律之中,我知道在一个又一个沉 寂的夜晚,世俗生活环绕着我们的梦乡,而白昼一旦来临, 我们的世俗生活又变成了现实,母鸡们欢呼着环绕着守候 在庄稼地的男人。在这里,守候庄稼的男人怀抱着二胡, 看上去他并不孤单。他告诉我每一个轮流来山地守候庄稼的
男人都会拉二胡,这二胡是每个男人的乐器。
他快乐地讲述着大包山乡的这个小小角落的故事,我 站在他身边,感受到了一种有趣的快乐。当我们历尽了漫 长的年月来研究生命的问题,才渐渐知道:所有生命的问
题都来自我们身体中的情绪,而产生情绪的则是灵魂。
有很长时间,我寂寞地打发着时光,每当我的心灵开 始生锈时,我知道我已经丧失了想象力,我很快就会接近 死亡。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溯源而上,回到我曾经去 过的许多地方,比如,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一把二胡被男人们轮流演奏着。
火热的枫叶从我眼前纷扬而下,我想起了包围大包山 乡的那种寒冷。当然,我很遗憾,我没有在烈日炎炎的时 刻出现在那个角落。哦,那些烈日一定会让二胡演奏出热
烈的旋律。
那是又一个让我领悟到现实和梦幻相掺的时刻,当我 重新出现在大包山乡时,我再也寻找不到那座孤零零的土 坯茅屋,再也没有看见那个手拉二胡的男人。那个夏日, 庄稼在田里疯狂地生长着,它使我证实了一个真谛:所有 的溯源而上只是回首往事的方式之一。它在消磨我们此刻的每一 日、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