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见了玉米
(1994 · 鹤庆)
金黄垂曳的喜悦,从厨灶台前飘来的喜悦,丰足的喜 悦,剥落而发出响声的喜悦,这就是玉米给我们的生活带 来的喜悦。1994年,我又看见了玉米,滇西鹤庆的玉米, 它带来的喜悦就像守候它的村人一样不言而喻:我看了它 一眼,小时候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看它,看它怎样由籽粒从 土地里脱颖而出的过程,那是万物所具备的奇迹。它从泥 土中冒出来,像葱绿的小手指,开始时很缓慢地长,后来 就疯狂地长,长到一定程度时,就不再往上长了,这时玉米的枝干上开始冒出了缨花,它裹着玉米开始长大,直到它脱落,被我们带回家。这就是玉米,惠特曼诗歌中的玉米,南方或北方的玉米。
坐在玉米下面的是妇女和孩子们,我仿佛听见但丁祈 求贝雅特丽齐时说道:“啊,夫人,你是我的希望所在,我 祈求你拯救,我地狱里的灵魂…… ”很显然,这不是但丁 的《神曲》所在之地,这是鹤庆, 一座悬挂着玉米的小村 庄。然而,我还是想起了但丁,永不妥协的但丁,前去追求贝雅特丽齐的但丁。
现在,从厨房中飘来香味,让我饥饿不堪的香味,我 发现人在饥饿的时候对玉米的感情会上升,我们不再把它 比喻成诗歌中的金黄色,它就是粮食,填饱肚子和让我们解决饥饿问题的粮食而已。
玉米占据了屋顶,它是唯一可以悬挂起来晾干的粮食, 而别的粮食,比如,稻穗,在它成熟以后很快就由打谷机 脱落而下,进了碾米房,进了我们的胃。而玉米,它悬挂 起来,晾干它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如果你在秋天到冬日 的时候,到乡村去,你就会有机会看见悬挂在屋顶的玉米, 有的玉米被编成了金黄色的大辫子,屋顶上的梁柱看上去可以轻松地负载玉米的重量。
有些村庄靠近日落的地方,而有的村庄则靠近日出的 地方,我试图在我的小小花盆中也埋上一颗颗玉米粒,那 是春天,适宜埋下任何种子的好日子,我幻想着露台上的 花盆中能够长出一种幼芽,它就是玉米。不错,过了不长 的日子,幼芽破壳而出了,它让我惊喜,就像期待所有事物有质的变化一样,我当然也期待着它会长大。
它的身体越来越纤细地在长,然而离我的期待却很遥 远,我母亲告诉我说,花盆里是长不出玉米来的,果然是 这样,它的变化是越来越纤细,后来, 一阵风刮过来,它 就折断了。此刻,我又看见了玉米,这是从田野上的泥土 中长出来的玉米,它可以满足人和牲畜的双重需要。妇女 和孩子们坐在屋梁下面,我借此可以看见玉米的全部品质: 它在悄悄地晾干,这样它就可以在仓库里存放很长时间。 永久的东西是可以收藏而价值连城的,玉米当然算不上可 以永久被收藏的东西,然而在这座房子的旧仓库里,我看 见了一个古老的木瓮里收藏着一些色彩奇异的玉米粒,主 人告诉我,这是他爷爷的爷爷收藏的玉米粒。我很惊奇, 它竟然没有被虫蛀。主人告诉我,他的爷爷已经过世了,现在由他来收藏这些玉米粒,它的存在——变换着现在和未来,这就是诗。农民仓库中收藏着很多诗,玉米只是其中的收藏之一。
沿着怒江大峡谷溯源而上
(2000 · 福贡)
怒江是湍急的,然而,经过了湍急之地,怒江平缓地 流淌着。我想起了传说和史料中的传教士,他们从遥远的 欧洲来到了怒江畔,我曾经在梅里雪山下的澜沧江畔寻找 过传教士的足迹,在只有兀鹰飞翔的澜沧江大峡谷,从法 兰西来的传教士最终在茨中教堂外培植了葡萄园,那是让 我心动的一大片葡萄园。当我来到茨中教堂外的葡萄园时,正是落日降临的时刻。
任何一个落日都会让我重新审视我的容颜,即我的容 颜可以映现在镜子里。每次出门我都会携带着一面小圆镜,这是映现出我存在的唯一方式。别的时候,我的存在会映现在水波上或青苔上,还有鱼的脊背上;别的时候,还没 等我掏出镜子来,我已经享受到了四周秘密的快乐。此刻, 在落日包围下,我还是照了照镜子,因为在落日之下,葡 萄园似乎逐渐变暗了,只有在境子中先看见我的容颜,才 能清晰地看见葡萄园的容颜。所有这一切都被一种内心的 力量驱动着:在落日下面,我看见了已经衰败的葡萄园, 我本想摘一颗葡萄,法兰西传教士留下的葡萄,然而,我 的手触到的仿佛是一种萎靡。它果真就是时间的萎靡,任 何昔日的景象都会逐渐地萎靡,这是苏格拉底深陷狱中时告诉我的真理。
沿着怒江溯源而上,这是我旅途生活中的一种向往。 越过了湍急的怒江大峡谷,平缓的怒江上空开始出现了黑 色的兀鹰,这意味着荒凉将靠近我们。有些时候看见荒凉 你会战栗,而当你一旦看见了兀鹰就不会害怕,因为兀鹰 飞翔的地方尽管险恶,却可以让我们加快步伐,因为如果 你一旦停留下来,飞翔在空中的兀鹰也许就会扑向你的身 体。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落日,每一次落日笼罩我时,也正 是我感到镜子无所不在的时刻,所以,2000年的怒江大峡谷上出现了一座教堂,我听见了祈祷声,在这幅图像中,几个基督教徒正坐在教堂中央,虔诚的目光朝上看去。
在怒江大峡谷深处,那些散发出萎靡气息的教堂里总 有行走着的基督教徒的脚步声,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峡谷 深处,他们的父辈可以把教义传给他们。我知道,任何教 义都是一种信仰,所以英国传教士来到了怒江大峡谷里,盖起了教堂。
有关英国传教士在怒江大峡谷布教的故事可以留在一 部另外的书中去写,它不是这篇短而又短的文章可以概括 的。人类的故事大都是梦的解释,所以梦可以再现我们 的生活,这些基督徒的眼睛里流露出梦,那些传教士的 梦想里,梦就是一种占领,他们要用布教的力量占领怒江大峡谷。
沿着怒江大峡谷,我看见一只巨大的黑色的兀鹰正在 分解着一头已经死去的山羊的尸体,浓烈的羊腥味使我的旅 途充满了不可知的恐惧。越过这片恐惧,在围绕着教会活动 的这座房子里,却看到了人们安详的目光,在他们的目光之 外,几个年老的妇女们正站在怒江大峡谷中纺着麻线,纺织 机太古老了,发出并不和谐的声音。我发现另一架纺织机竟
然立在怒江大峡谷的峭壁上,从峭壁上发出的声音似乎是但丁的声音:“我祈求着,而她离得很远,仿佛在微笑,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脸,走向永恒的源泉。”
穿针引线的生活
(2001 · 罗平)
世俗史包括穿针引线,我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回到了20 世纪70年代的时光。那时候我生活在一座小镇上,我像所 有的女孩子一样开始学会了给自己的衣裤打补丁。那是一 个穿补丁衣裤的时代,每个人身上似乎都离不开烙印,那 些形形色色的补丁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映在身体上的烙印。 我就是在这种历史笼罩下开始穿针引线。这是我从现实那 里学会的一种世俗生活。既然世上有针线,就意味着要有 使用针线的人。我坐在一棵石榴树下给自己的衣裤打补丁时,我十二岁或十三岁。
即使穿补丁衣裤的时代已经离我们而去,我的抽屉里 仍然保留着针线盒,那是一个精美的用纤细的柳条儿编织 的小盒子,它随我迁徙了好多次,每一次,它都会紧跟着 我的行囊在摇晃中移动不息。时光流逝并不意味着针线盒 已经不适用了,很多时候,我利用它为我缝纽扣,我经常 想,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出生在这个时代,她们失去了做针线活儿的乐趣,这真是一种遗憾。
然而,遥远的乡村生活却无法离开穿针引线的生活。 这幅图片就是例证。在这世俗的生活中, 一个乡村妇女使 用针线时的专心致志就像诗人在明月之上发现了嫦娥,它 不再是一种修改补丁的生活方式。从本质上讲,所有针线活儿都是在弥补我们生活的残缺。
现在,太阳冉冉上升了,细雨飘飘的,阴郁的日子已 经过去,太阳确实在四周冉冉上升着。2001年的罗平,不 仅仅充满了已经开始著名的油菜花基地,还有这个妇女和 一个孩子的现实生活。所以,我想让你看见我抽屉中的针 线盒。此刻,越来越晴朗的生活在我的房间里荡漾,我可 以在这里享受到晴朗的同时也享受到我所追求的那种身体中的宁静生活。外面的草坪上一如既往地滑动着剪草机,这充分说明草在猛长,即使在冬日的寒风中仍在猛长着。
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正在缝无意之中落下来的一只金 属纽扣,如果我的生活中具有那个乡村妇女做针线活计的 快乐,那么,我的生活中将处处是快乐。穿针引线说明: 生活已经越过了重重障碍的同时,生活也挂破了我们影子 上面的影子。我们自己是最好的抚慰者,让我们坐下来, 如同我们结束了旅程面临着一场睡眠,这是一种平静的状态,任何人都不会失之交臂。
我热爱罗平著名的油菜花,当然,我也热爱这幅图片 中的场景,我相信,穿针引线的妇女可以活得更长寿一些, 因为她试图在生活中寻找到更多的魔法,因为生活中处处 是魔法缭绕着她。幸福的状态就是我们最平静的日常生活 状态。让我引用纳博科夫这些醉人的句子:“在一片随意挑 选的风景里——是在我置身于罕见的蝴蝶和它们食用的植 物中间之际。这是迷醉,而在迷醉背后是别的什么难以解 释。它们如同一片瞬息即逝的真空,我所爱的一切急驰而入。 一种与太阳和石头浑然为一之感, 一种感恩的震颤,它也 许与之有关——感谢掌管人类命运的守护神,或迁就了一 个幸福凡人的温柔幽灵。”为此,我沉醉在这一刻,在穿针引线中我也许会忘记一切烦恼。
笼 罩
(1997 · 弥渡)
我们可以把所有一切:孔雀开屏时的尖叫、乌鸦聒噪 时的飞翅而来、颤抖在香炉中的烟雾、繁星密布的苍穹、 大提琴不息的旋律、瞬间爬上我们前额的青藤、在酒杯中 映现的影子、感到惋惜的相互接触……这一切都可以称之 为笼罩。1997年,我刚脱离被一把雨伞笼罩的时候,转而 我来到了弥渡。然而,透过这幅图片你依然可以看清从阴 天过渡的色泽呈现出灰白色,墙壁、门前的小径还在潮湿 着,这幅图片上的房屋笼罩着我。虽然我的行囊中有《追 忆逝水年华》,这部书随同我的情绪张开又合拢。今晚我就住在里面,门已经合拢,你看到的是外部,看不到的是我在里面活动的踪迹。
所有乡村的电灯不会超过20瓦,所以乡村不适宜读 书,适宜做梦。如果你躺在昏暗的墙壁之下,你尽可以做 梦,因为节奏太慢,没有任何人要拉上你去追赶一个人的 影子。当然,毛驴在叫、公鸡在叫、猪在叫……如果你一 旦习惯了这一切,你只会睡得更沉。我所在房间的灯光不 会超过15瓦,而且灯泡悬吊得很高。在屋顶上,我看见蜘 蛛已经把白炽灯泡编织成了一只褐色鸟巢,它很容易让我 想起树枝上的鸟巢,从而让我忽视了灯光的存在。然而我枕旁的书,精装本的《追忆逝水年华》触碰着我的脊背。
我被什么笼罩着,也许是《追忆逝水年华》,也许是 把白炽灯笼罩,从而也把我笼罩的屋顶。我翻过身去,面 对着墙壁,我依稀感觉到墙壁的另一边有人在低语,我肯 定在我面对的墙壁的另一边有人睡在床上,无论是墙壁那 边的人,还有墙壁这边的人都被什么东西笼罩着。终于, 我发现了一束从窗口射进来的光,它竟然比白炽灯光亮得 多。我翻开了书,还没等我阅读一行字,我又听见了驴在 叫,它仿佛是因饥饿而叫,又仿佛是因梦魇而叫……它的叫声迅速地把我笼罩了,我把书合上。此刻,从窗口射进屋的光好像挪动了方向,离我远去了。此刻,我听见墙壁 那边的人,好像是女人梦魇似的叫了三声,就像我当年阅读《红字》时的那种感觉。
一夜还没有过去,我刚合上双眼,又听见了声音,好 像是老鼠,我太熟悉它们的叫声了。我发现,老鼠就在我 睡的房间里,它们好像在咬噬屋角的一个粮食口袋。在乡 村,到处都是口袋,每间房里都有口袋,村民们用口袋装粮食。
我想起了随身携带的一只手电筒,当我小心翼翼地把 手电筒拿起来朝着我自以为老鼠活动的那个角隅射去时, 我自以为手电筒的光束会令老鼠们措手不及。然而,光束 尚未射出,我就听见了逃窜声,那并不悦耳的逃窜之声,令人垂头丧气。
终于,笼罩着我的夜晚过去了,天亮了。我奔出门外, 站在这幅图像的中央,我知道还有别的东西和影子在继续笼罩着我们。
它们是《追忆逝水年华》,昨天夜里我始终无法阅读 这本书,我知道笼罩我的还有乏味和拙笨,它们像是影子又像是鸟笼。我喜欢这幅图片中的宁静生活,如果置身在它的笼罩中的话,我也许会享受到苏格拉底在监狱中享受 到的夜晚,那些隐瞒和揭开了生死之谜的夜晚,使苏格拉底毫无痛苦地吮饮到了有毒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