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
(1983 · 会泽)
我们从小就离杂货铺子很近,因为我们离生活很近。 我品尝到的这一颗棒棒糖就是我母亲从杂货铺里给我买来 的。埃米尔 ·路德维希说过,当人开始认识金钱时,也正 是人丧失天真的时候。我看见母亲手中的几颗硬币在我生 活中激起波浪时, 一块糖在20世纪的60年代是如此甜, 那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喜欢吃糖,因为那是一个格外贫穷的 年代。当我跟着母亲的影子来到杂货铺时,我看见了糖、茶叶、盐、酒、劣质的香烟和塑料凉鞋堆集在一起。
然而,吸引我的是糖而不是盐。我从杂乱的货架上看见了装在脸盆中的糖,那个时代,流行棒棒糖,那是唯一的流行,因为所有幻想家和设计者都丢失了灵魂,从而丧 失了丰富的想象力。棒棒糖使我的世界有了杂货铺,从而 也使我认识了母亲手中艰难的硬币,那来之不易的硬币; 从而也使我丧失了天真,滋生了欲望。我总是绞尽脑汁, 企图从母亲手中获得几枚硬币,从而使我的脚奔向杂货铺, 让糖在我的吮吸之中溶化,这是那个时代唯一的、迅速的溶化,让我品尝到了生活中除了盐之外,还有甜的滋味。
甜,使我认识了货币,认识了不断变幻的货币,使我 认识了晦涩的货币。1983年,我来到了会泽,那时候,这 个地域像所有地域一样面临着从贫瘠中抽身而出。出现在 我眼前的这家杂货铺靠近异常贫瘠的墙壁,我看见了香烟、 火柴,没有看见糖果、茶叶、盐。旁边的老人, 一位目光 慈祥的老人握着烟锅,平静地坐着,在他脚下是一个火炉, 几个圆凳已经很陈旧。这就是1983年的一个临时的、物质 贫瘠的杂货铺,它出现在一个远离城镇的角落,就像柑橘 的秘密一样存在着,那时候我看见了山坡上光秃秃的树枝, 那些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柑橘树,使我幻想它的颜色。我站 在炉火旁边,站在杂货铺旁边,看见的就是一棵棵落光叶子的柑橘树。
如果满山遍野结满了柑橘树的果子,那橙色会使1983 年的这种贫瘠变得灿烂起来。那时候所有人剥开果实时都 会像我儿时一样品尝到甜蜜的味道,那仿佛是幽灵出入的世界中一种被握在手中的、散发出香味的魔幻。
我就这样,在作为诗人的幻想中想着这种情景。渐渐 地,在时光岁月中,我经历了更多的世界,我已经失去了 一种奢侈的梦想,让糖果堆满我的手心,犹如堆集着夏夜最 灿烂的梦的色泽。我失去了品尝糖的欲望,是因为我们生活 中的糖果过于繁杂,那些沉睡中的梦想家、设计家们似乎已 经再一次醒来了。糖以各种品类、包装、色泽出现在杂货铺里,我不知道,这幅图像中的杂货铺还有没有存在着。
那个守候着杂货铺的老人也许还活着,像经历了史诗 的一个秘密一样环绕着他生活的那个地方,环绕着挂满了 柑橘树的山冈,活在他最现实的一个时刻。这也正是每个 人的历史回到过去再回到未来的时刻。此刻,再一次面对 着这幅图像,是因为它的图像代表着一种历史,它使我怀 旧似的寻找棒棒糖,那使我的生命变得甜蜜起来的棒棒糖块,仿佛正溶化在我嘴中,自始至终让我回味无穷。
墙上长出的另一种苔藓
(2000 · 丽江)
古老的苔藓不仅仅从路径上长出来,它还从墙壁上往 外疯狂地蔓延,这是我孩提时代所证明的事实。2000年的 丽江,是我长驻的一个地方,我带着诗人里尔克的诗,出 现在古镇外的一家客房中时,夜色已经笼罩着我。在一盏 20瓦的白炽灯泡下,我读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这是 被哀歌笼罩的一个时代, 一切都以哀歌的另一种形式进行 着。那是1911年到1912年的冬天,在亚得亚海海滨的里 雅特附近的杜伊诺城堡,诗人在这段时间开始创作《杜伊 诺哀歌》。在丽江的一座来来往往的旅店中,我翻开了诗集,仿佛从古老的城堡中传来了诗人里尔克的声音:“哦,生命之树,何时是你的冬天?我们并不一条心。并不像候 鸟那样被体谅。被超过了而且晚了,我们于是突然投身于 风中并坠入无情的池塘。我们同时领悟繁荣与枯萎。什么 地方还有狮子在漫步,只要它们是壮丽的,就不知软弱为 何物。”夜空繁星闪烁,我之所以喜欢丽江,是因为我喜 欢看到雪山顶上的繁星,每一次领略繁星的神秘,都使我 感觉到身体的渺小。也许这就是我在第二天出现在一座村 庄的原因。我每一次去丽江,并不是为了欣赏那些人来人 往的,被各种旅行团所占据的蜂拥的人群,而是为了寻找 内心呼喊的东西。当我看见这堵墙壁时,远远地,我以为 是看见了丽江古城永恒的青苔。然而,当我走近它时,却看见了符号。
写在墙壁上的符号是由语言组成的,语言来自一座村 庄,这些旧体诗句因为风雨的递嬗,它已经变得斑驳。毫 无疑问,斑驳是我在这本书中写得最多的一个词语,它类 似我们被解开的一层层心幔,被我们的双手层层揭开。所 以,我把墙上的符号看成了墙上的青苔。也许,它果真就 是青苔,因为只有青苔才会永不凋谢,每经潮湿的雨水,它又会重新变绿。
绿,无疑是我们在一个萎缩的世界中渴望看见的场景。 所有的绿不是砰然一下的闪开,而是沿着一只瓮坛生长。 在丽江古城,我不断地与古代和现代的瓮坛相遇,它们或 闪现在人们面前,或溶解在水中,青苔的飘动下面。这是 丽江古城永不枯萎的灵泉之一。因而诗人里尔克在哀歌中 重复着这种境遇:“生物睁大眼睛注视着空旷。只有我们的 眼睛仿佛倒过来,将它团团围住,有如陷阱,围住它自由的出口。”
花开着,苔藓变绿又枯萎了,这是一个村庄翻来转去 的气氛。人类是在气氛中生活的,正像我们依靠情绪来呼 吸生活一样。我站在墙壁下面,墙上的苔藓正在度过它们 沉浸在冬日的枯萎期。在冬日,几乎所有的花儿都已经凋谢了,几乎所有的草儿都已经枯萎了。
在哀歌中,诗人说道:“站在山脚下。于是她拥抱着他, 哭泣起来。他孤单地爬上去,爬到原始苦难之山。而他的 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这就是里尔克
的哀歌吗?
符号在斑驳,犹如等待复苏,我之所以把它们当作青苔,是因为我期待它重新变绿,只有绿色可以让里尔克不死。然而诗人吟诵过的鲜红的玫瑰也无法挽留住他的生命, 于是玫瑰陪同诗人去了。我站在墙壁前,想着哀歌,想着青苔的复苏期。
门神下的妇女
(1984 · 昭通)
1984年,雨季让我发现了一路上的蚂蚁们在拼命地迁 徙, 一场又一场雨,上一场雨还没有从树枝上、屋檐上彻 底地滑落,又一场雨又降临了。我被雨季束手束脚时,发 现了一路上那些像黑芝麻的东西竟然是蚂蚁,哦,总是在 雷雨之前不顾一切地在冒险的蚂蚁们,害怕被雨水淹湿。 我就这样,跟着这群蚂蚁来到了1984年昭通的又一座异常 贫瘠的山冈上。就在那里,在蚂蚁们朝着山冈泥路奋力迁 徙的时候,我看见了唯一的一座土坯屋,颜色红得有些耀 眼,然而,它就是一座房子的原形,任何人都无法去改变它的存在。
它的存在是稳定的,犹如山冈上的树根已经有了根须 的纵横。孤零零的一座土坯屋中,突然走出一个穿蓝布衣 服的妇女,那个时代,清一色的蓝布一匹又一匹地从工厂 进入供销社。我记得,那一年好像已经取消了布票,而在 70年代末期,我的母亲总是把布票、肉票、粮票小心翼翼 地收藏在一个抽屉里,并且上了锁。那时候, 一切都是票 证的世界,没有票证你无法买到一尺布,也无法买到一粒米,也尝不到肉味。
这个妇女来自群山覆盖的滇东北高原,如果我不是沿 着蚂蚁们迁徙的足迹,根本就不可能与她相遇。我相信, 任何相遇都与缘分有关,在人一生短促的时刻,我们与一 只本来已经飞远了,又飞回来的鸟儿相遇是一种缘分;我 们与河流、涡流、浪花相遇是一种缘分;与一个毫无关系的人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缘分——左右着我们的宿命。有些宿命是无法违抗的, 它就像镜子的清晰度和光泽般折射在我们的故事中。我注 定要与这个妇女相遇,因为她如果不在这座山冈上出现, 我不知道跟着那群迁徙的蚂蚁会走到哪里去。通常,蚂蚁们可以寻找一个窝住下,然后再迁徙,蚂蚁们没有永久不变的洞穴,它们从生下来就面临着与自然灾难做斗争。在 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中,死去了一群蚂蚁,另一群蚂蚁又降 临了,它们有惊人的繁殖能力。通常,在炎热的洞穴中, 是蚂蚁们热衷于交媾的时候,而雷雨则是它们拖儿带女迁徙的时刻。
现在已经看不见那群蚂蚁了,这个穿着蓝布衣裤的妇 女,滇东北的一个女人,皮肤是褐色的,她正蹲在门神下 面,她说她什么都不害怕,为了抵抗贫困,她在山冈上放 猪。她环顾着山冈说,她的猪已经到后面去了,她是一个 放猪的女人。她还说整座山冈上除了一群猪仔之外,还有 门神陪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害怕。很显然,她不害 怕一切,是因为她的心灵中充满了门神的形象,我在之后 看见了她的猪群体。黄昏时刻,猪群体扭动着健壮的身体 已经开始归家了, 一只老母猪刚下的猪仔不停地想吮吸老 母猪垂下地的奶汁。整座山冈上除了一个妇女之外就是一 群猪的世界。当然,还有门神守候着这个妇女的世俗生活。 那个夜晚,我留下来过夜,我似乎什么也不害怕,因为我 相信门神会保佑我们。这是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 一切都在静悄悄地流逝着。我睡在妇女旁边,她是我见过的睡梦最为香甜的女人,很长时间,我都回忆着她的睡姿:她像 山冈上的一块石头一样安卧于她的梦乡,她像门神守候下的一只鸟笼一样不害怕变幻莫测的天气变化。
“神灵允许我述说内心的烦闷”
(2000 · 南华)
歌德说: “当一个人在痛苦中默不作声,神灵允许我 述说内心的烦闷。”2000年的深秋,南华的这幢老房子让 我想起了歌德的这两句诗句,因为这些老宅中隆重的寂静 让我想起了述说语词的另一种过程。每一种事物都充满着 语词, 一朵绽放的花蕾中的语词显得迫不及待,因为花蕾 就要绽开了; 一张床上的语词是睡眠,大凡睡眠都与梦有 关系,梦是流动的,所以它可以燃尽一个人最虚无的火焰; 一条河流的语词对于我们来说是轻柔的,同时也是致命的, 因为河流可以溯源而上,直抵我们梦境的遥远; 一座老宅 的语词如此宁静,它使我们远离梦幻,掉进现实的拱门之中,它的宁静囊括了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时间。
它就是时间。它金黄的色泽是时间的磨炼;它无声的 斑驳就像绣花针已经生锈,那是陷入夜色中的锈迹,所以, 它在无声地斑驳;它的门柱、它的石凳、它的影子都在述 说它存在的踪迹,它给人带来了家的安恬,也带来了宿命的梦魇。
述说是有声音的:围墙里的老人已经长时期内不能出 门活动了,那是一个历尽述说之路的老人,他老得已经像 斑铜一样,到处是斑的痕迹。手上、脸上、骨头上无处不 是他的斑痕,然而,他仍然支撑着自己的骨架,企图召唤 那些久违了的糯米香味,桃花的飘逝和酒窖中美酒的逍遥, 他活得太长了。然而,我看见他不停地抓住拐杖,唯恐一旦拐杖脱手,他就会从阴影之中倒下去。
而几个孩子正在庭院中奔跑,他们倒下去是一种游戏。 他们可以倒下去又爬起来,他们不害怕任何阴影,也没有任 何阴影可以绊住他们的双脚,因为他们幼稚,因为他们无忧 无虑,因为他们通过游戏生活发现了生活才开始……旁边, 是水磨,通过它,述说有了沉重的声音,驴转动着磨盘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悦耳,然而,它是另一种述说的方式。
我们因为时间产生了述说,它是最简单的欲求,我小时候看见石榴开花的时候就站在石榴树下,花在结果之前 的述说是一种喜悦。喜悦是红色的,在我仰起头来的那一 瞬间,我自己的心灵同样也产生了喜悦,无法控制的喜悦使石榴树开始结果,使我产生了对果实的幻想。
不会述说的事物和人,已经失去了幻想的能力,就 像死去的枯树一样腐烂。这座老宅正在述说它刚刚度过的 一百三十年的历史。在一百三十年之前,那些感伤的音符 被这块土地上的先辈用马背驮到了贫瘠的地区,盖房子的 时间是冬季,因为任何一种冬季都不会让人想象出滂沱的 骤雨,所以,墙在加高,梁柱立起来了……这是老宅的先辈们,理所当然感受到的世界上最明媚的一个冬季。
失明而又温馨的博尔赫斯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在黑 夜中给它奢华,那盏灯浮动的亮光,还有忧伤,杯中的玫 瑰,垂死的,也在其中低着头。如果让痛苦加倍,也将重复我心灵花园中的万物,也许等待着某一天居住。”
述说的人,也包括这座老宅,它们因生命而产生了延 续的欲求。每个生物都渴望着不死,然而,每个生物加快 生活节奏的时候也正是在赴死的时刻。我面前的老宅, 一座足可以支撑寒冷的老宅,它的力量总有一天会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