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了斑驳声
(2001 · 大理)
一切来自钟声,篷顶及其阴影:它们改变了我们的命 运。当我开始面对男人相对无言的时刻,我知道一种隐秘 的话语不是声音能够变奏的。1983年春天, 一个男人牵制 着我青春的影子,谁也预测不了我们的命运,然而我们却 开始交往,在永胜县城的苔藓中,我们的脚跟突然湿透了, 那些脚底的苔藓滑动时,我知道那向着我漂来的是我不认 识的真理,比如一把陌生人撑开的雨伞往下滑落的雨水, 它莫名其妙地滴湿了我的视野……而那向着他漂去的则是 漫长的尺度,这是一个充满尺度的世界,所以我们忙碌着为尺度,为那向我们漂来的充满猜疑的世界。于是,我听见了什么东西在我们天真的心灵中斑驳着。时间在滑动着, 在我们无法站稳的脚跟下滑动着,除了与一个男人在一起, 让我感受到心灵的斑驳之外,还有不同的事件也在斑驳着。 就像从织机中抽出的纬纱,它不停地环绕我的心灵,然后 制造了一系列的假象,最甜蜜的一刹那消失了。于是,我 们一次又一次地消耗着生命中的性情,那些从水底或墙壁 中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斑驳声,使我告别了旧场景,又被新的世界所笼罩。
2001年的某一天,在大理朝外蔓生的路径之中,我发 现了若断若续的声音,渐渐地我已经离它很近,瞧,这就 是那堵老墙,它保持自身的姿态让我看见了遗迹犹在,然而,它却在不堪忍受的沉重中开始斑驳了。
走到墙边的老人拎着刚从水井中提上来的水,朝着这 片斑驳之声走来了。我想到了诗人里尔克的墓志铭,葬于 瑞士瓦莱州拉容山附近一座教堂里的诗人,墓碑上刻有他 的文章、姓名和一首小诗改作的墓志铭:“玫瑰,哦,纯洁 的矛盾,幸勿在这许多眼睑之下睡去。”我想着1926年12 月29日逝世的诗人,四天以后被葬于古老教堂的墓地;我想着那座墓地的诗人里尔克的玫瑰,横跨过时间的呜呼声,最宜于在我的耳前发出斑驳之声。因为,我能感觉到在里 尔克眼睑之下安睡的玫瑰,它不可辨认,因为它是一个睡眠中的梦境。
墙上的铭文在悄无声响地斑驳着,引领我见过很多世 面的语言,它就像最神秘的人一样让我保持身体的灵性, 那是牵引我们人生波浪交叠的一种宽慰。面对这堵墙壁, 我预感到了什么?我回过头去, 一把乐器在远方晃动,触 动我身心的乐器跟随一个人已经有太多的时间,那个人是 一个瞎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历经了许多事情,总是会看见 他,然而,他却无法看见我,然而,我深信他已感受到了 那堵墙壁,他已经穿过了一片枝权,朝着老墙走来了,当 他的双手触到了壁上的斑驳声时,他手中的乐器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一定触到了旋律。
命如琴弦的瞎子有着他自己的道路,而我离开了那斑 驳声,将会到另一个地方去,因为今夜,还有什么生活在 等待着我。里尔克墓志铭中的一束红玫瑰早已凋零,任何 一个夜晚都会产生斑驳之声,这悦耳之声,也许是越过了 痛苦的另一种声音,诗人里尔克已经越过了他的痛苦,而我们在这芸芸众生中,正在越过出生之地,越过我们熟悉的场景,越过迎春花开花的时限, 一切的琴弦搭在我们的 心灵之上,终结处回荡着斑驳声。在旁边,那个汲水的老人诚挚地生活在她自己的斑驳声中。
像蛇一样逃逸出去
(1997 · 呈贡)
当我捕捉从滴落的枝丫间朝下滚动的雨水时,那里正 是夏季。1997年的呈贡, 一片嫩绿中的世界,慢慢地打 开了它墙壁上镶嵌的门窗,在它的边缘——我不知道会 不会碰到一些新奇的事端,有时候,迷惘而潮湿的雨季降 临时,我更希望着事端出现,因为每一次事端都意味着生活的降临。
一顶草帽出现了,远远地,我以为这是一个戴着草帽 的人坐着或站着,因为雨雾刚散去,我还无力从我眺望的 距离把这个事端完整地拼合起来,在这里,我所希望出现的事端就是人的世俗场景,也可以称为人的世俗史。
远远看去,我有些恍惚了,在一刹那,那顶草帽似乎 像一片篷顶,我对篷顶感兴趣,是因为我对森林中大片的 野生菌类感兴趣,我曾经迷失在纯白色、金黄色、淡绿色、 粉红色的野生菌类世界,那是一个有毒的世界,然而,经 过人们精心的烹调后,毒性就会丧失,野生菌类就会成为 宴席上的好菜。小时候,我们在漫长的雨季会疾速地像山 羊和绵羊似的朝着山冈奔去,大自然是一座巨大的篷顶, 而从潮湿的泥土中脱颖而出的菌类,犹如从未经我们触动 的从巨大的骨盆中升起。任何一种菌类都像篷顶,而我们 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把一大片菌类采撷到篮子里,旁边是 小溪的一阵潺潺之声,那是一个篷顶的世界,因而我现在被不远处的,我急于寻找的事端迷惑住了。
当我开始用最为脆弱的神经感动世界时,从我伸手触 摸到的花茎旁的根须下面,我感受到了一条蛇的存在,那 不是一条庞大无边的蛇,只是一条正在生长中,无忧无虑 的,然而是胆怯地急于扭动身体的响尾蛇。在那个时刻, 蛇开始扭动身体时,我藏在花茎和树枝之间,我寻找到了 一种事端, 一种静悄悄地正在发生的事端,由一条蛇独自完成,而那潮湿的树荫下就是这条蛇的舞台。突然,响起了一种异样的声音,起风的声音或者即将变天的声音,蛇 开始轻旋起一种令我惊悸的身体舞蹈,就在这时, 一顶草 帽随风飘来了,一顶旧草帽,犹如风中的帆一样在推波助 澜中荡漾向那条蛇身扭动的位置,这是母亲的草帽,从屋檐下的挂钩上被风吹扬而来的旧草帽。
我突然被一种小小的阴谋笼罩着:那顶旧草帽也许已 经控制住了、牵制住了那条成长中的幼小的响尾蛇的身体, 也许它再也无法扭动出去了,它的小身体现在就在草帽下 面喘息呢。然而,我错了,又一阵风朝着旧草帽席卷而来 时,我看见了飞逝的草帽开始飘起来了,而那条幼蛇根本 就不在我的视野之内。从那时候我就感知到了一种妙不可 言的事端:它源自隐匿者的困境,只有困境可以创造真理,这就是为什么逃逸而去的蛇抛开了草帽。
此刻,离呈贡边缘外的那顶草帽已经越来越近的时候, 我看见了简朴的事端:在这堵已经患上了严重的健忘症的 墙壁上,不知道什么人给墙壁戴上了一顶草帽。墙壁上好 像还留下了一层层菌类的痕迹,那已经死寂过的野生菌同 草帽一样高悬在墙壁之上,而它的主人们,已经像蛇一样逃逸而去。人的狡黠在于可以隐没自己,也可以脱颖而出,这一切使我凝望着那顶草帽。时间到了,主人就会逃逸, 这是生活的秘诀,也是生者们像夏花一样摇曳,像蛇一样逃逸的诗意态度。
一道黑暗裂纹穿过一片明亮
(1999 · 金平)
显露了一天又一天的黑暗开始从温柔的一瞬间向我们 移近。1999年,我的足迹开始寻找荒芜这个词汇的现实在 哪里。从拥挤不堪的城市一隅,我匆匆回顾,我即将去的 地方在哪里。在冬日的凉风瑟瑟中,我之所以选择冬日, 是我深信在最为纯粹的冬日凉风的吹拂之下,可以让我寻 找到消逝在我们尽头的那片最荒芜的原址。汽车把我抛在 金平县的客运站里面,这不是我的目的地,置身在忙碌的人群中,就寻找不到我意识深处的那片荒芜。
一个人迷惘的微笑从客运站的货架上升起来,那个解 开绳架的男人,不知道是对着货架微笑,还是对着心灵的感官在微笑。 一根根绳子从高高的货架上缓缓坠落, 一个男人在迷惘中散发出来的微笑,也许泄露出了他生活中与 荒芜有关系的一个故事。然而,这不是荒芜的全部风景。 一个女人坐在客运站门口拎着她的行囊, 一只添加了许多 污渍的行囊足可以说明她的旅途如何繁杂,而她的目光懒 洋洋地、沮丧地飘过客运站的门口,她犹如一只惶恐中的 幼鸟,不知朝着低处飞,还是朝着高处飞。在她的意图中, 我看见了她目光中隐藏着一种致命的荒芜,然而一个疲惫不堪的旅者,还不是纯粹的一种荒芜。
口述着苦难的人讲不清楚荒芜中的那片风景所在地, 所以我离开了金平县城。从一个过路者身体上我感觉到了 他流浪的过程,他从金平最为荒凉的一根根树枝中走出来 时,我感觉到了他刚从一种荒芜之地而来,所以,流浪者 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时,我领悟到了他心灵中的那一小片荒 芜。就这样,我似乎掀开了帷幕,总需要有人掀开神秘的、 瑟瑟中抖动的、辗转于背景中的层层帷幕,然后才会展现 无限宽广的时辰。我们被一个又一个的时辰收留,从一条 蜿蜒曲折的路上,我看见了被脚践踏之后留下的,无人可 以熔炼出的行行辙迹。终于,看不见一个人影了,甚至连候鸟群也看不见。
仿佛幕帷被撕碎了一般, 一座区别于宫殿的房屋遗址 出现在眼前:所有一切都被时辰撕碎了,只留下一道黑暗 裂纹穿过一片明亮,这就是沉入我心底的一片荒芜。老宅 中的四肢仿佛仰卧于浩瀚无垠的旧故事中,它把超越一切的面目清晰地展现,它就是荒芜。
墙壁上立着两只猪槽,变化了模样的猪槽,已经没有 猪食的味道,也没有猪仔们从它里面汲取无尽养分的时光 重现。两只猪槽已经逐渐腐烂,而它们呈现出的昔日里, 我可以看见万物的生机,也同时赋予了这座老宅以生机。 昔日意味着我们生活的从前,此刻,我感觉到了荒芜,因 为从一道黑暗缝隙中已经走不出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个最孤寂的人出现在我眼前。
荒芜的面貌充满了最动人的别离,我似乎已经看见了 那群离开的人,他们并没有轻巧地离开,他们的步子也并 不显得沉重。我看见了荒芜的将来:用不了多长时间,这 些旧式猪槽,还有从黑暗缝隙中射出来的光,总有一天会 全部化为尘埃,那是纯粹的荒芜,而按照我们人类的规则, 只需一种果核和一粒种子,难以言喻的树枝就会冉冉地从荒芜中升起来。
神祇的容颜
(1999 · 洱源)
我们内心深处都有属于自己的神,它使我们抑制住焦 躁, 一路上我总会看见神祇的容颜,人们围绕着神祇,每 个人都在祈愿。我记得我的母亲在一个有明月和繁星的夜 里,独自一人站在夜空下祈祷:只因为我年仅两岁的小弟 弟快死了,母亲祈祷的声音轻盈地洒在树枝上的淡淡月光 中,但我仍然看见了母亲举起双手,渴望上苍让小弟弟免 于死亡。尽管我的小弟弟死了,如纵横交错的雨水中一根 折断的小枝权从树身上脆弱地滑下去,然而母亲的祈祷声 影响了我迷惘的心灵。从此,每到我们迁徙之日,母亲总会祈祷,仿佛由于小马车的车轮,母亲会预感到有阳光明媚的路径,也会有迷津交织的陷阱……越过夜晚的祈祷之 声,传入我耳朵的是母亲作为一个女人试图为我们遮挡风雨 的语词……所以,祈祷完后,对于突如其来的向我们降临的
灾难也好,冷酷的现实也好,母亲却安详地迎接着它们。
所以,从童年时代开始,我的心灵深处便升起了一个 神的容颜,每当我内心模糊不清的时候,我就会合上双手, 我在祈祷中看见了明澈的道路,看见了可以越过的障碍。 1999年,我在洱源看见香火燃烧着,飘向人们目光所寻找 到的神。神像在我们的内心,融解了我们人生的种种迷途。 这是民间最简朴的神祇的容貌,我预感到了他们的祈祷声 类似歌唱,当我看见母亲把死去的小弟弟像埋葬一只小鸟 一样埋葬在山坡上时,我就感觉到了我的小弟弟躺在斜坡 上时的一种歌唱声……尽管苦难发生了,祈祷声仍然没有 完成,因为在母亲看来,即使小弟弟已经死了,离开了我 们的生活,小弟弟依然在另一个世界,即人们理解中的天堂生活着。
这是一座老宅中的神祇,人们从十分古老的磨难中提 炼出了自己与神交往的神秘之境,祈祷的人们镇静地面对着神的容颜,他们坦言了内心向着黑夜之旅摸索的时刻,坦言了周围的空间,变得阴暗下来的季节……任何永恒不朽的嬗变都可以告诉内心的神。
在飘着夏日的雨滴的神的容颜深处,我们大概已经获 得了宽慰。我们从繁杂的生活中学会了等待,洱源的一个 农夫刚刚离开面对神祇的时刻,转眼之间又回到了他的庄 稼地里,他心框之外生长着一大片稻谷,那正在成长期的 稻谷;而另一个农夫,已经赶着他的水牛下了地,这就是 离开神祇的容颜之后的现实生活。诗人里尔克说:“你已在
感官的内部变甜了。哦,让我们申诉吧!”
访问了神祇之后,美好的事物在生活中隐现而出,当 然,触及了苦难之后,我们开始变成熟了,与此同时,更 多的磨难悄无声息地在静候着我们,洱源县的农夫们似乎 都拥有自己内心的神祇,他们选择自己固定的祈祷时间, 他们延续着水稻田里的绿转换成金黄色的时间秩序,尽管他们的脸上布满了乌云,同时也充满了喜悦。
母亲的祈祷声每个凌晨总会上升着,穿越了混沌的岁 月,同时也穿越了明亮的光泽,我们内心的神祇跟随着我 们历尽了跛行的道路之后,现在,天气一片晴朗,我感到了内心的神说出了我们生命中的许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