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之乡的语言
(1982 · 西双版纳)
将生命过渡到西双版纳的密林中时,正是我感到无助 的痛苦在汹涌激荡的时刻。1982年,我已经不记得在一个 鸟鸣的早晨,我已经获得了一种离家出走的机缘:有着谜 一般微笑的永胜县城开始进入了潮湿的雨季,整座小县城 仿佛蒙上了面纱。这正是我出走的时刻,因为在这样的季 节中最为慵倦的时刻已到来,每个人都慵倦地、温顺而柔 和地生活着,没有人会关心你会到哪里去。我朝着那个时 期最葱绿的地域开始出发。也许在那样一个时期,当我松 开了另一个人的手,给予我青春期想象和心跳的接触的男
子的双手,当我送走他以后,我和他的生活就已经结束了。
所以,当我在葱绿的西双版纳寻找到植物园中的孔雀时, 我还没有寻找到史蒂文斯的诗。 一只孔雀在我身边缓步地 行走,优雅中包含着浓郁的梦境。孔雀在行走,而我在旅 途上,在孔雀的一次开屏中,我已经坐在西双版纳的植物 园中寻找着读史蒂文斯诗歌的那个时刻: “孔雀尾翎的颜 色/像树叶一样/在风中旋转/在黄昏的风中。它们飞进 屋里,就像从毒芹的枝头/飞落到地上/我听见那些孔雀 在啼叫/那是对黄昏的啼叫/还是对树叶的啼叫/在风中 旋转/像是在火中旋转的火焰旋转/像孔雀的尾巴旋转/ 像在响亮的火中旋转响亮的毒芹/充满了孔雀的啼叫/那 会不会是对毒芹的啼叫/窗外,我看到群星汇集/像风中/ 旋转的树叶/我看着夜晚走来/迈步走来,像毒芹的颜色/我感到恐惧/想起了孔雀的啼叫。”
在孔雀的开屏中,我看到了所有有密集图案的西双版 纳的文字,神秘的傣语是另一种符号,它升起在孔雀美 丽的尖叫之声中。站在傣语面前的这个男人,同西双版 纳的许多男人一样,呈现出黝亮的肤色,他们属于一个 “孔雀尖叫”的世界,他们在自己的语词中了解了“孔雀的尖叫”。
葱绿的西双版纳渐渐地昭然可见: 一只孔雀站在一个 苔藓密布的天地,诗人史蒂文斯看见的那只孔雀是不是我 今天在西双版纳看见的这只孔雀?答案是否定的。在这种 否定里,我注意到了一个现实, 一只受伤的孔雀站在一个 孤零零的地方, 一小片阳光中,它好像不是为了尖叫而存 在,孔雀的身心仿佛经历了难解的悲伤。孔雀园中的工作 人员告诉我说,半个多月前这只孔雀的伴侣死去了,死在 一团毛茸茸的羽毛下面,因为从一开始,这只孔雀就在不 停地用身体的震颤——开始脱落羽毛,孔雀那华丽的羽毛 竟然在短促的几天时间里迅速地脱落,然后孔雀就躺在它 自己柔软的羽毛中死去了。在西双版纳的那些傣语符号中,可以看见一只孔雀的死去吗?
我听见了诗人史蒂文斯在说话: “夜晚,在火旁/灌 木的颜色/落叶的颜色/重复再现/在屋内旋转/像树叶 自己/在风中旋转/但毒芹的颜色/迈步而来/我想起了孔雀的啼叫。”
映现在眼前的傣语,也是一只孔雀的语言符号吗?1982 年,沿着潮湿而葱绿的西双版纳地区,我看见了那只死去的孔雀,同时也看见了那只孤零零的孔雀,这才是一个葱绿而难解的悲伤之谜。我独自一个人的旅行在一只孔雀旁 边结束了,我离开时,那只孔雀突然发出了令人愉快的尖叫,它已经摆脱了悲伤,这就是孔雀之乡的声音。
移植到墙上的符号
(1999 · 宾川)
在中国的城乡世界里,我们从小就庄严肃静地学会了 阅读。我记得小时候一个雨后的晴天,我刚开始练习写毛 笔字的时候,我就开始端起浓黑的墨汁,那是深不见底的 一碗墨汁,往一堵庭院中的墙壁走去。我操起纤细的毛笔, 笔在空中战栗着,我写上了歪歪斜斜的字帖:“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这只是一片涂鸦之痕迹,却体现了我从内心 升起的毛主席语录。那本薄薄的刚好像我的手掌一样大的毛主席语录,封面是鲜红的。
除了石榴花冠是鲜红的外,只有毛主席语录的封面是鲜红的。我看见了镇里的宣传干事站在墙壁边缘写标语的那一刻,所以我的墨汁溅在墙壁之上,我就是那样开始了练习毛 笔字,尽管我的毛笔字很难看,我却可以在墙上,在某个附近的任何一堵乡镇的墙壁上模拟别人写下的字帖。
1999年的4月,哦,我喜欢4月,当我的手在4月的 微笑中触到了幼牙时,时间勾引我说:最美好的时刻所显 示出的,与我命运相关的符号,已经延伸到了车痕累累的 乡间小路上,它可以使我经过一片西红柿和茄子攀缘的架 子,再经过一片飞蛾产卵的地方,飞蛾的命真短, 一碰火 焰就死。我来到了宾川,我看到了墙壁上的文字:“珍惜和合理利用每寸土地,这是基本国策。”
移植在墙壁上的文字符号就像是西红柿,宾川四月的 西红柿已经全部开始由绿变红,红起来的西红柿使我质疑的诗来临了:西红柿为什么会在四月红起来……
移植在深红色墙壁上的符号仿佛是土地上已经开始变 红的西红柿,土地上的历史创造了西红柿,所以我像一个 胆怯的孩子面对着农民们写在墙壁上的标语,这是20世纪 末的新标语,农民们已经开始重视土地的神话了,很显然, 在农民们真正的神话中,是把西红柿般的色泽移植到墙壁上,成为告诫人们的精神武器。
语词是可以移植的,这是一种农民们使用的游戏规则, 站在这堵墙壁下的我又想起了我用毛笔涂鸦时的生活,那 时候的我,小小的自我,内心装着毛主席语录,它类似太 阳在我体内冉冉上升,而此刻,珍惜土地的神话同样在农民的内心冉冉上升。
移植是一种游戏的规则:在土地变得越来越少的时候, 农民们只能把受到时间所指引的语言写在墙壁上。这是干 燥的四月,宾川已经好久未降雨了,我在农民们移植西红 柿的幼芽时,看见了从土地中涌透而出的另一种幼芽,它 就是语言的符号。在土地的赭色或深红色之间, 一个熟透 了的西红柿掉了下来,我刚好经过,我捡起了那个红的西 红柿,我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可以随意自由地触摸田野上的 泥土中鲜艳的果实,这是因为我跟随做农技师的母亲生活 在乡间的原因。如今,这种生活早已结束了,我像农民们 移植符号般已经将我的生活地址移植到了城市。此刻,4月 的宾川,有一种炽热的色彩紧紧包围而来,它渗透出土地 被农民们合理利用的神话。西红柿就像那种红色的符号已 经移植到我手心,就像我移植着诗歌中的意境:当更黑的树枝发生巨变时,必然是风雨呼啸而来时。
当一个人在划燃了轻盈的火柴时
(2002 · 剑川)
划燃火柴的那一刹那, 一个没有电灯的时光,仅靠煤 油灯照明的时代,20世纪的60年代末期,我像是仰卧于纯 粹的小小庭院深处,半夜我突然听见了一阵坍塌之声,它 透过窗棂传来时,好像就在附近,在窗外不远处,如果稍 远一些的话,就在池塘附近。不错,我即刻想起了池塘附 近的一堵老墙,它真实地存在着,出现在我每天上学的路 上。那是一堵不知被什么人家废弃的老墙,墙壁很长,在 我们儿时经过的路上似乎每天都产生一种纵横交错的符号,那是裂纹,是血管似的符号,我们总是在池塘边的老墙下面避雨,走到中途,有许多次必然遇到倾盆大雨,我们继 而跑到老墙下面。然而,大人们早就警告过我们,说那是 一堵很危险的墙,因为危险来源于墙壁不堪重负的负担, 所以,它会倒塌的,总有一天会倒塌的。所以,我听见的 坍塌之声一定来自那堵老墙,是的,风呼啸着,那简直是 我出生以来遇到的最响亮的风,它的响亮穿透我住的墙壁、 窗棂,甚至可以把窗棂摇得格格作响,我开始有一种乘船 远航大海的感觉,我在电影幕布上了解了大海,看见了船 帆,我的命运跟随着幕布上的船帆在晃荡,从儿时我就了
解了命运是一种颠覆的状态。
当我证实那堵老墙已经坍塌时,已经到了凌晨,风已 经停了,世界鉴于昨夜响亮的风啸中留下了许多混乱不堪的 场景,首先是满地的树枝,它们已经脱离开树身。我想起了 颠覆这个词汇:满地的碎枝、残叶席卷了世界,而当我看见那堵已不存在的老墙时,它墙壁上的裂纹变成了回忆。
回忆补充着我们的现在,许多事情都可以在一次又一 次的回忆之中重演,在回忆里我站在坍塌的老墙下面,旁 边池塘中的鱼儿突然会拍击着波浪,这波浪的滑动,使我时常发现, 一旦我可以分辨花纹时,我就可以从鱼群的尾翼摆动中,或者从鱼鳞的层次中发现我已经穿过了一条裂 缝,或者呼吸到了空中的芳香剂,或者已经在凉风瑟瑟中 松开了我精神上的一根绳索,获得了暂时的自由,那怡人的自由。
而此刻,2002年的7月,这是一个被雨颠覆着世界的 日子,我已经来到了剑川,在一个停电的日子,我重又划 亮了火柴,点燃了一盏油灯。这是一座村庄的小油灯,旁 边的木匠正在刨制木板上的花纹,由于恐惧我始终想着屋 外的那堵老墙,作为读者的你,已经透过这幅图片看见了 用木头、石块撑起的这堵老墙,它仿佛撑起了每条皱纹, 撑起了墙壁中央的那些特殊年代的画面,里面的人物也许 是红卫兵,也许是人们虚拟的神像,在那个时代,人们虚 拟了心中的神。而此刻,时过境迁,叶片依然在树枝上从 春天滑落到秋季,花蕾凋谢了会开,而一堵老墙一旦衰朽, 就再也无法支撑时光的变迁。雨就像我当年听见的风啸声 一样让我倾听到了雨啸,我深信:由于历史已经铭刻了皱 纹,所以,那些石块、木头已经无法支撑住墙壁;内心的 惊悸声啊,此刻布满了暗夜,在我内心的一缕最为强烈的光源里,此刻在这个雨季投下了一片阴影,鸟儿们在雨中仍然迁徙着,羁留事物的美已经疲倦,这就是那堵老墙有 可能坍塌的秘密。横贯我们心底的那些有可能倏忽即逝的 是时光,是芬芳香气,是花冠,何况这堵老墙已经折弯了腰,它为何不倒塌呢?
新冠盛开时
(1983 · 富源)
新冠盛开时,我们已经在一座迁徙中的新宅安置了动 荡不安的家,我20世纪60年代的家。我们对那座人生中 途中出现的老房子鞠着躬,不远处是花冠盛开,母亲无比 安详的目光环顾着我们,她很高兴我们已经学会在迁徙中 陷入了日常生活。每一次迁徙都意味着一次焕然一新的场 景,我们把纯朴美化到极致,我们会动用我们的全部心智, 比如,把一片挟裹在箱子中的羽毛插在墙壁上,那是一片 西双版纳的孔雀羽也好,是一只早已被我们埋葬在潮湿尘 埃下的乌鸦的羽毛也好,还是一只蝴蝶标本……总之,这 给我们带来了步履维艰的世界, 一路上给予了我们收藏事物的机缘。在狭窄的小箱子里,我们不会让事物埋葬,而是利用事物给我们的生活增加喜悦,无论是孔雀羽毛、乌鸦羽毛, 一帧蝴蝶标本都会美化我们的现实境况。
薄暮之美在我们的人生中冉冉上升,然后收好幕帷, 在哗啦的声响中,又合拢了一种干枯的花瓣。毫无疑问, 我的母亲深深地、敏感地,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感受到了新
冠盛开的时候也是薄暮环绕我们睡眠的时候。
我的箱中已经不再存在那片羽毛,那只薰衣草枕头哪 里去了,那帧孔雀羽、乌鸦羽,还有那帧令我生活眩晕的 蝴蝶标本,曾经在我的生活中延宕,而且澄清过我的日常
生活中的谬误,而此刻,它们统统地从我箱子里消失了。
阳光把我带到了云南曲靖的富源,正在发出芳香的村 庄, 一个女人的头正从围巾中露出来。1983年,我总是独 自一人朝着云南晴朗的地方,我开始学会了独自承担灵魂 中荡漾的一种本性:万物开始显露自己时,我也开始显露 自己,因为,我已经开始利用我的喉舌,也许是无比喜悦地诉说,也许是孤寂忧伤地诉说。
面对着这道门联, 一个戴彩色头巾的妇女,她彻底沉 醉的是灵魂无比迷乱的时刻,还是灵魂无比清澈的时刻?
一个农妇,她被放在这世俗生活的一道风景之中,她也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显露自己,这就是活着的证据。我刚好 看见了这个农妇,云南富源农村的农妇, 一个承担着果实 的饱满到果实的坠地的农妇,因为这一切使我在她的眼睑深处发现了踌躇不前。
她必须变得无比坚强,发生在所有妇女身上的故事都 会发生在她的故事中,这个最为平常的妇女,她的忧虑来 源于我们的生存空间,无尽的负担贯穿在她的心底,我体验 过的贯穿在一次彻底的沐浴完毕之后落在我的裸体上。只有 在我沐浴的时刻,那时从古老的引渡声中,水以环链般的轻 柔在我的身体中来回地游动,捆绑我的时间之谜此刻变成
了静止,所以,每个妇女只有在沐浴中解放自我。
看见这幅图像中的妇女时,我们都已经脱身,从一种 渺小的经验中,我们开始正视这个世界:花冠盛开的明年 还会再来,而此刻,这个农妇正被自己所笼罩,被那些彩 色的喜庆的门联所笼罩。我已经离开了母亲带着我们迁徙 的时光,在惶惑或艰难中,又一年的花冠盛开时,我一如 既往地面对着一只美妙的器皿,仿佛在里面看见了落藉,
看见了水瓮中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