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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我的魔法之旅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740字 发布时间:2024-07-16

说吧,亲爱的井栏和石头
(1982 · 大理)


我挣脱梦境的方式是回到现实中来,我们被暴露在现 实的阳光和阴影之中时,我们又开始了旅途中的生活。旅 途通常会带来一次又一次热烈和冰冷的震撼,这就是为什 么我会搭上一辆拖拉机朝着大理缓慢地奔驰而去的原因。 1982年,到处都是拖拉机的影子,拖拉机在轰鸣时,我已 经开始在笔记本上写诗,诗, 一种用句子缀合的旋律,使 我把右手伸出去挡住了一辆红色的拖拉机,这就是旅行, 就像一只耳朵和一根手指带来了双重现实,既可以用耳朵倾诉,也可以用手触摸。
不仅仅一只耳朵在倾听,两只耳朵都在倾听,坐在红色的拖拉机上,两只耳朵所倾听到的是被黝黑的时光之镜所折射出的光焰,它把我生命中携带的一部分阴郁贯穿到 一组插曲之中去。我坐在拖拉机上不停地倾听着轰鸣,也 在不停地倾听着距离的轮子发出一种细微的胶味。而我的 一个手指,加上另一个手指足可以触摸到呼呼旋转中的插 曲声,除了我父亲和母亲给了我生命之中的一首首插曲, 巨大的被光阴旋转的插曲来源于从拖拉机的轰鸣声中开始的小小旅途,直到后来我知道了旅途是漫长的。
目的地大理,使我的心脏难以言喻地跳动着,我早就 想到大理了,我想象大理的四周,飞着蝶翼的透明幻觉, 那些一只只可以弯曲到圆形又可以用半圆形的飞翔姿态解 释生命的蝴蝶群体,在瞑色中游动着。蝴蝶意味着大理,意味着大理的一道道纯净曲线。
然而拖拉机还尚未到达目的地大理就开始出现了故障, 在我近乎幻觉状态中的拖拉机。红色的拖拉机把我抛在了 山腰,小小的故障突然失去了红色拖拉机的轰鸣之声,这 个问题不是我可以解决的,所以我离开了,不远处,是一 座村庄,在进入村庄之前,我好像就已经看见了那蜜一样甜的水井和水井周围镶嵌的石头。
说吧,井栏式石头,正像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所言说的那样:“在意识最高的高台上,道德才有机会望 过它本身的界限,从桅杆上,从往昔和它城堡的塔楼之上。 而尽管透过雾障看不见什么,多少会有一种极乐之感,即一个人正在眺望着正确的方向。”
在村庄的内部,不知道有多少眼这样的水井,人们靠 它来取水,水也许是我们的生命中美好的重建的意味,反 复赞美的诗。没有水,我们的生命不知道会不会因干渴而 掩饰不住对人类苦难的忍耐力,只有饮够生命需要的足够 的水,那些吟咏诗的人才会朗朗上口,那些饱经风霜的人 才会显示出一堆褐色的古物,它们也许是一架风琴,也许
是一个火炉。
石头盘绕着墙壁,映衬着这口水井,不断地有人到井 里来取水,不断的有人干渴。有人已经湿润了喉咙,有人已 经准备好了嗓音,献给那个倾听者。我喝了一口井里的水, 蜜一般甜,使我的生命经受住了一次质疑:整个村庄充满了 这样的水井,我决定把我的人生故事坠入水井的低处——没 有窘迫我就沉入了井底,只有了解井底的秘密,我们才会 轻盈地摆脱人生的负担,那不堪重压的负担,仁慈地帮助我们把钥匙插入孔道,把我们引向一个明澈的交界处。


宇宙间黑色的解谜方式
(1998 · 禄丰)

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心跳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是轻柔的影 子,也不是狂奔的影子,而是幽暗的辙印。1998年深秋,当 我嘴角上出现一丝微弱的光彩时,我的意志动摇了。我彻底 地从一个男人手中抽出我的右手,我知道我再一次失去了那 笑声,那闪烁在忧郁的迷醉中的亲密关系。不过,我已经灵巧地感觉到除了告别之外,有什么场景在迎接着我。
仿佛经历了一场折断树枝般的恋情,我拐进禄丰县城 边上的一个村庄。许多年来,除了城市之外,我总是往城 市边缘跑,我心灵中激荡的边缘,是沿着木栅栏向前绵延 的一种生活方式。我喜欢木栅栏,它斜倚在山坡上呈现出弯曲、弧形、绵长的形态,在木栅栏筑起的任何一条小径中都可以通往村庄,我在路边下了车,我没有直抵村庄的 中央,而是在一个悠闲的半圆中发现了从村庄上方升起的 一种幽淡的炊烟,它类似我的诗:在黑色树枝上可以看见 红色的石榴,这就是我诗歌中永久的意象。置身在此处, 我看见一个孩子躺在一个草垛上并没有做游戏,而是在午 睡,双手交叠在胸前抵挡着秋日的阳光和风。 一个五岁到 六岁的女孩,如此悠闲地沉入午后的梦乡,在这里,在这个 女孩所筑起的睡梦之中,我想起了那曾经使我心烦意乱的关 系:从我记事时就意味着作为一个人,我已经进入了一扇门 又一扇门, 一种神秘莫测的目光望着我,用心灵彼此搏斗的目光使我悬在树枝上,所以我看见了诗歌的意境。
我坐在草垛前,午睡是多么宁静啊,如果我能够像小 女孩一样毫无掩挡地伸进草垛有一次特别的午睡……然而, 生活中有更多的谜吸引着我, 一座拱门出现在眼前,光是 神秘的翅膀,它用我们人类难以想象或驾驭的速度飞行着, 拱门在如此小的区域占据了人们世俗生活的中央,从这道 泥土建筑的拱门中,我们可以透过光影看出去,我可以看 见人守候在拱门下面的光焰中,有男人、女人、孩子。而你,作为读者的你能看见什么呢?作为读者的你一定是我书中的密友之一,在那样折叠起来的窗格之中,我们彼此 能感受到某些词语,哪怕它已经颠倒了时光,它仍然清晰 如风和流水的起源—— 因为筑起在我们面前的时光是可以倒叙的,它就是人类纯粹的想象力。
透过这幅图片,你尽可以看见我置身在这道黝黑的红 土筑起的拱门之下,我把柔顺的手伸进了拱门的暗影之中, 仿佛在那一团逐渐枯萎的丝带之中了解一个历尽了时间, 花费了漫长的时间用来证实自己存在的拱门。半圆形的拱 门,出自哪个泥瓦匠人的想象力,出自一个村庄的叙事风 格,出自——忍受了一次又一次时光摧残的故事,如今, 在拱门的映衬下,那些故事仍在绵延向前,或导致了那些 讲述故事的人,后来也变成了拱门的另一部分——一种古老的纹路必须展现出来。
此刻,我就站在这座拱门之下,用湿润的目光回首着 我的辙印,我看见在我留下小小辙印的地方是一头水牛走 来的路径;而在我朝前伸入的拱门之下,是我所触摸到的 小黑点和明快的斑点,此刻我需要遗忘紫罗兰的一系列色 块,我遗忘了玫瑰,我只是走在这道拱门下面的一个幽灵而已。



窥视生活
(1988 · 洱源)


“我重新陷入了我隐秘的迷雾之中,而当我再次伸出 头来,支撑我伸开的躯体的已经成了花园中一张低矮的长 凳,而我的手垂在其中的那些活的阴影,此刻在地面上移 动…… ”纳博科夫回首童年生活时,让我看见了一次窥视 行动。窥,像是在心慌意乱之中开始抵达不被我们所了解 的迷径,它包含着一种触手可及的危险,它像一首震颤的 交响音乐,由不同程度的低或高的旋律去追寻我们灵魂中的那只飞蛾。
我试图站在一团光焰中捕捉夜色中的一个影子,那是 一次窥的冒险。那时我才6岁,我看见的一道影子其实不是人影,而是狐狸的影子。很多人把我窗外的那棵石榴树比喻为狐狸,因为每当石榴树怒放时,它就变得无比娇野, 有人赋予了它一个美称:像一只狐狸般散发出诱人的狡黠。 我每夜总会推开窗户,站在一角窥视着那棵树,在夜色中 看上去,它确实具有一种狐狸般的美, 一种我无法看见, 仅靠想象来猜测的美。窥,使我看见了夜风中动荡不安的石榴树身,同时也看见了绽放的红色花蕾。
窥,那其实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好奇而痛苦的调剂, 我们的窥生活大都开始于童年,从童年开始,我们就会站 在一个令人心颤的角度,就像一只幼小的狐狸在可能的情 况下训练自己狡黠的能力。我们之所以在面对一个隐秘的 圈套时,保持着自己颇具魅力的姿态,是因为我们已经历尽 了窥的过程,它可以培养我们的幻想和判断能力。透过一次 次窥的生活,我们一次次地隐藏住了自我,而我们在一次次暴露出来的一系列世界的问题面前,却开始成长着。
1988年,在滇西的路上,我又一次到洱源。 一个生活 在幕布上的幼小的孩子,站在门口,在无意之中朝外窥的 一瞬间,我也站在另一道的墙壁下面偷窥着女孩。在村庄 的最上端,矗立着一座孤零的土坯屋,我们之所以没有失去负载秘密的一切权利,是因为我们可以窥,也可以隐藏住窥生活。眼前的女孩子朝下望去,她看得到的是在山坡 上矗立的另一些土坯屋,她窥到的无非是窗棂的影子,晾在 竹竿上的衣服的暗影;她还可以窥到山坡上一匹吃草的马的 影子,这是平静的窥,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没有震颤,
她只不过可以习以为常地面对她幼年的生活。
时光滑入我胸前的是石榴,如果此刻有一个石榴,我 一定会悄然地把它放在山坡上,让女孩窥视到那鲜红的石 榴,那可以慰藉她想象力的石榴。而此刻,女孩子已经迷 失在她的窥生活中,她从门槛中走出来,她会到哪里去? 我不想让我的窥生活仅仅停留在女孩身上,我不想惊扰女孩的现实。
这幅图像永久地停留下来了,我看上了更多的窥生活 场景:它们在夜色中朝前移动着,我就在移动之中,看见 了一只手电筒,乡村特殊的照明工具。沿着弯曲的乡间小 路,手电筒产生了某种推动力,我感觉到的是一个男子的 脚步声,不仅脚在奔跑着,仿佛手电筒也在奔跑……在那 些谣传中,我听见了手电筒和一个男人的故事,男子在半 夜潜进了一片夹竹桃叶的庭院中,寻找到了一个寡妇……
这个谣传与窥有密切的关系。




看半透红的绯红天空
(1997 · 德钦)

云南德钦始终显露出的崎岖的红色道路吸引着我。不 过,在意识的深处,它太遥远了,当我躲藏在小屋中把凝 固在我血液中的一个又一个难解的谜团稀释开来时,水在 沸腾着,1997年我依然习惯用一种古老的旧式铜壶烧水, 这是我生命中一种渴望沸腾的现象。当水沸腾开来时,那 是一个午后,我只做了一次小小的休憩,就梦见了德钦: 巨大的幼虫飞满了我的视野,它是一些长翅膀的昆虫,比 如蝴蝶、飞蛾。然而在一片荒原之顶上,我看见了一座明 亮的峡谷之城堡,它就是德钦。于是,从一朵花冠的怒放中,我寻找到了1997年9月的德钦这座叫阿墩子的小镇,我看见了赤裸如晴朗的手臂,它牵制着我的目光,在澜沧 江的一座藏族村庄里,我看见了这座藏式民居的外貌。当 我们过分炫耀地把生命分成过去和现在时,同时也在伸出 手去期待着牵着未来。当我在澜沧江边的藏族村庄里朝前 走时,我知道,我害怕过语词,因为语词像我描述了沼泽, 同时也会让我陷入沼泽;因为语词之乡充满了不可思议的 移情,它们会周而复始地带我在品尝着蜂蜜的时候同时品 尝着橙汁;因为语词就像是一个私奔者引领我看见了不可 超越的遥远;因为语词占据了降落在我心腹中的、无人可 以终止的一场十分漫长的游戏。而此刻,我看上去似乎又 开始沉湎于一场语词的被围困之中了。在这样的旅行里, 我看见了那些倾斜而上的色彩,红、蓝、黄、白交织在墙壁上,它引领我朝里面走去。
九月的云层晴朗无比,这是整个德钦最好的季节,我 慢慢地感受到了空气中一种仁慈的气息,它符合一种隐秘 的、赤褐色的意境,当我置身在图片中的这座休憩所, 它是藏式民居的内部,在门上贴着正被藏民们所接受的 门联,这种伪造的门联贴满了一个国家的门帘上,就像魔法遍地开放一样。当我仰起头来时,我就是在那一刻,领会到了掠过我生命中的、正在潜行飞过的符号王国:缓 慢的时间在这座藏式建筑的顶部,交织在奇异的像花冠中 央的上方,在这里,我们仰起头可以跟晴朗的天空交流 感情。这就是符号王国,每个人都可以建立一个属于自 己的符号王国,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个符号王国中经受住时间的磨炼。
我想起了乌托邦的谜团,想起了我身穿开裆裤的三 岁或四岁,那时候的我,踉跄着,从缩短了尺寸的小路 上 · 我拾到了一根羽毛,我下意识地开始抬起头来。在 那一瞬间,我已经开始向往人类建立的那个乌托邦世界, 凭着一根羽毛,我寻找到了一只鸟;凭着手中的一根羽毛, 我寻找到了堆集在身体上的一团暗影。在云南德钦的民居 里,墙壁都由褐色的木头制成,我所持的一种魔法就像激 起了一种晴朗的痉挛,而在我旁边,沸腾着雪白的马奶茶,我听着那沸腾之声……
在沸腾这个词汇里,我看见了绯红的屋顶,这也许就 是巨大的乌托邦世界。1997年9月,我遵守藏民的习俗, 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最为明朗的日子,如今我又通过这图像的风景想起了它,在沸腾的意境里,在以后的岁月里,投映在我眼前的是那片屋顶的绯红天空,它以一种并不是 纯粹梦幻的力量经常把我从梦中唤醒,而当我一旦抬起头来,恰如在某种温柔的极致之中产生了灵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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