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间遗忘的地址
(2000 · 云龙)
我们之所以学会了遗忘,是因为在遗忘之前我们已经 学会了迁徙。当我紧贴着母亲的影子,同时也紧贴着一辆 小马车的影子,在20世纪的60年代末期,我们总是不停 地迁徙,我回过头去, 一座又一座屋宇,无论它新与旧, 在我回过头去的那一刹那,突然渐次变为了杏仁色的一片 雾,从我身体之后消失了。所以我理解了2000年秋日的这 次旅途,我似乎扑进了一片伸手可及的地方。然而,看上 去那是一座屋宇,我甚至看见了闪耀在一片灰蒙蒙的小路 上的一个陶罐……因此,我忘情地加快了脚步。我并非像以往一样追赶一只蝴蝶,我对云南蝴蝶群族的迷恋源自我日常生活中一种倦怠的诗性生活,我向来是一个毫不务实 的女人,直到有一天我在一片凉爽的森林中迷路, 一群彩 色的蝴蝶飞舞着,仿佛飞扑进一顶黑色斗篷里去,我就是 在那一刻,跟随着蝴蝶的索引,就像在一片阴森的母语中 慢慢跳跃在一条可以预见未来的小路上。我跟随着蝶翼走 出了森林,尔后,我看见了十分罕见的蝴蝶标本,同时也
看见了蝴蝶们繁殖生命的现场:大理苍山的顶峰。
一个黑漆漆的陶罐为什么变黑了?为什么被抛在路 边?我想起了遗忘这个词汇,在继之而来的前行中, 一座 颓丧的房屋仿佛身披一件令我们迷惑的历尽沧桑的褐色斗 篷跃入眼睑,在我们的一生中眼睑到底要收藏多少明快的 色彩,它们给予了我们伸手可触的战栗,比如,花瓶,我 喜欢花瓶,因为我喜欢玫瑰,透过花瓶中任何一朵玫瑰, 我的眼睑都会收藏好沉睡而怒放的时刻。除此之外,我们 的眼睑更多时刻收藏的将是阴郁的碎片,当我感觉到眼前 的这座颓丧的屋顶上的瓦砾在微风中发出危险的呼啸之声 时,我想起了英国小说《呼啸山庄》中的阴郁。当我沉溺 在其中时,《呼啸山庄》放在我膝头,每当我听见呼啸而来的碎片时,我的双膝就会颤抖。透过《呼啸山庄》,透过艾米莉 ·勃兰特的声音,我感受到了时间对我们肉体和心 灵的伤害。而此刻,我感觉到瓦砾似乎要呼啸而下,就在 这一刻,突然起风了,这是秋风,这是夏花结束了灿烂之 后降临的第一场秋风,我站在屋顶之下,我不知道,在这 之前,是什么人住在这座房子里,又是什么人抛弃了这座房屋?
谜,是碎片,是呼啸而来的令我们迷惑不解的恐惧, 而解谜的过程就是最危险的过程。我听见了草丛中一些昆 虫在静静交配的声音,在自然的生态中,万物各得其所, 它们总会寻找到身体的快感,并在获得快感之后像人类所预 见的一样,进行着生命中周而复始的游戏过程。眼前是这样 一种现状: 一片瓦砾在秋风中已经慢慢地向下滑动,整座屋 顶的瓦砾看上去或者从它们的呼啸声中似乎都在滑动。终于, 我听见了几片瓦砾滑下来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像弓与弦互相跳跃的过程,看上去却是一种危机四伏的呼啸。
谁,把这座房屋抛在了他们的身后,是谁心甘情愿地 遗忘了这个路边的陶罐,又是谁的岁月涂改了陶罐的本色。 在我看来,这个陶罐应该是红色的,应该是墨绿色的,然而眼下的陶罐却变成了黑色。所有这一切都跟遗忘有牵连,曾经生活在这座房屋中的人们已经迁徙了,而瓦砾的呼啸之声像是触痛了我的灵魂,我必须学会继续遗忘。
我看见了陶罐中的盐
(1981 · 曲靖)
在遥远的乡村我曾经看见过这样一幅画面,后来我把 它写进了诗歌: “撒盐者也有合上眼睛睡觉的时候,此刻, 他胸前的盐罐就像一只蜜罐般甜而不腻;他胸前的盐罐使 我既拥有了白鹭划过湖面时的恬静,也拥有了蜜蜂蜇人时 的快感。”我拥在胸前的第一个陶罐,是母亲用来装盐的 罐子,那个没有任何名气的罐子,出自一家乡村陶罐厂, 在那个小镇,所有人家都用类似的陶罐盛盐,当母亲把从 盐店买回的一小包盐往陶罐中倒的时候,我听见了沙沙沙 的声响,我趴在旁边的灶台前,盐罐中的盐太像糖了,我抱着陶罐趁母亲离开的空隙想藏进往日捉迷藏的地方。 一个破损的衣柜一侧,那个地方的暗影可以极好地藏住我的 影子。我紧紧地用小小的胸怀贴紧那个陶罐,在我看来, 我一定获得了一个像蜜一样甜的陶罐,要知道我的味觉是 多么饥渴呀,在那样一个时代,如果能用舌尖触碰一下甜 的味道,那一定是一种神圣的感觉。当我小心翼翼地用手 把一小粒白色的盐放进嘴里开始吮吸时,我那个关于甜蜜的梦幻顷刻间破碎了,即刻间就瓦解了。
而那个陶罐并没有迅速地从我怀中脱离出去,我紧拥 着那个陶罐,像是品尝盐的另一种滋味,直至那种味道抵 达我的成长时代,我才发现,我的生活中再也无法离开盐。 从那以后,那个盐罐就放在了非常醒目的地方:世上最朴 素的事物之一就是胸前的盐罐/更多的人抛弃了盐罐,我 理解这种宿命/因为更多的人在盐罐中品尝不到波浪/来 临时的幸福,那种缓慢来临时的幸福需要与一个盐罐长久地厮守……
云南曲靖的村庄里,我今天看见的一个陶罐中无疑有 着盐的味道,为了证实这个现实,在我离它越来越近的路 上,我走进了一家农舍,那是一个家庭正在开始午餐生活的时刻,在露天的石桌上我看见了陶瓷碗中的土豆,它保持着完整的形象,而在石桌中央,我看见了一个醒目的罐 子,尔后我看见了盐在罐中翻滚,事实上罐中的盐怎么可 能会翻滚呢?那只是诗人眼中的白色浪花而已。坐在这张 石桌前,我加入了他们的午餐,把盐撒在土豆上——一种朴素到像真理一样的现状,使我品尝到了陶罐中的盐。
撒盐的时候,我异常幸福,因为我知道:只有把盐撒 在水缸中的人,才会把盐撒进/铁锅中去;只有把盐撒在 伤口上的人,才会把盐/撒进笑眯眯的风景中去;只有把 盐撒在红旗下的人/才会把盐撒在失败的箭镞中,然后倒下去……
尔后,我离那个放在墙壁边的陶罐已经越来越近时, 从我眼前飞逝而过的一根绳子,是村庄中的妇女们拴在木 柱上的晾衣绳, 一个穿着红袄的年轻妇女,正站在绳子边 晾衣服,她充满生机蓬勃的姿态和年轻的洋溢在体外的情 欲。我想象着撒盐的时光,当人们成年累月地撒盐时,世界和万物一样也在乐此不疲地交配、繁衍着生命。
我已经把手伸进了这个陶罐深处去,这是一个解谜的 时刻,宛如夜的潮水涌湿了我的身体:用盐搅拌着玉米咽下,这竟然是我一生中/坐在黄昏把一路上的辙印彻底抹去和遗忘的时刻/人如陷进玉米粒中去,你会把头和身体也 埋进去/人如陷进盐罐中拔不出身,你就会听见瑟瑟响动的风声。
白夜的旅行
(1986 · 宾川)
以可能的方式从清晨开始出发,直到历经了遥远的幽 会之所,寻找到了一个同盟者,我才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 出发:在雾中我把我变幻成了一个故事,按照故事的发展 时态,应该使用言词。毫无疑问,途经了人世的许多地方, 我才渐渐地清楚了与言词发生关系的是灵魂。而与灵魂面 对面地碰撞的也许是天气,当我们走尽树荫和坑洼中的泥 路,天气影响了溪流的颜色,因为流水就在身边,它也许 可以把我们的箱子浮在中央,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追逐水面 上滑动的鸭子。晶莹,是我在看见灵魂时喜欢触摸的一个 并不强烈却寂静的词汇,它仿佛为我们打开了灵魂的大门,象牙般的晶莹,玻璃杯中水的晶莹。 一棵橙树的晶莹影响了灵魂的波动,那水一般晶莹的波动……给灵魂带来机遇 的是出发,当我戴着那顶小圆黑帽,从1986年开始我就喜 欢戴那种款式的帽子,当天气或湿润或干燥地影响了出发 的时间,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一个魔法师站在路中央,变 换着羽毛,刹那间几根羽毛突然变幻出一只白鹤。那是最 冷的季节, 一个南方的魔法师依然在变幻着别的魔法, 一 片树叶变成了诱人的石榴,那可以剥开看见粉红色籽粒的 石榴呀,在我最年轻的时候使我发现了一旦你走在路上,就可以产生一切变幻的力量。
一个南方的魔法师对着我诡秘地微笑着,他的魔术让 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脚步声,1986年我在房屋周围游荡, 冒充一个虚弱的幽灵 ……遵循从白夜而出发的旅行原则,于是,我来到了滇西的宾川。
干燥滚烫的一阵阵热风挟裹着我足踝间的节奏,使我 扑进了村庄。介于城市和村庄之间的灵魂,世上最大的魔 法存在于我们的眼睛与距离之间,我走在这幅图片中央, 那幽暗的光在我身体中周转不息。以目测的方式我在以后 的岁月里发现了这幅图片在我的眼睛中隐藏了一个最大的秘密:横穿一切幽暗之光的不是勇气,而是诗性。宾川,只是农业王国中一个奇异的生产着蔬菜的地方,瓜果熟得 就像梦境般快速,那个年代,我所生活的县城与宾川是邻邦,我每次到省城都要经过宾川。
又一个南方魔术师出现了,在燥热的村庄里,他以手中 的一只浑圆的竹筒滚动的声响吸引了许多旁观者,我站在观 众之中,不住地看着那只圆筒在急促地滚动,它最后变幻出
了一只金黄色的玉米,这就是我在一个白夜旅行的故事。
某种异想天开的激情总是清晰而朦胧地与我的灵魂相 遇。置身在宾川的一座村庄里,我希望被奴役,成为被幽 暗之光所奴役的任何一种囚徒,以一种无法脱身的方式在 散发着玉米、土豆、焰火、石榴、橙子的气味中,把我的 生命融入另一种魔法时刻,就像在吹奏笛子时变幻出了在 白夜旅行时的监禁期。不错,我是如此渴望成为这幽暗之 所中的一个囚徒,被时光奴役着足踝,被含糊的言辞束缚着幻想。
当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时,我知道看见尽头 一道敞开的门,我将摘到一个门口石榴树上鲜红的石榴。 这是一种机缘,我的灵魂时时刻刻都在与这种机缘相遇,就像每一次出发都会与一个南方的魔法师相遇一样。
秋叶之静美
(2000 · 建水)
当一个人感受到秋叶时,我们已经讲了许多故事,我 浮想着一个夏花灿烂的时刻,也正是我父亲去世的时刻, 父亲,他用一种特殊的情感沉溺于报纸的阅读,那只是他 休闲时光的一瞬间,更多时候,父亲都骑着一辆自行车,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父亲就骑着一辆自行车。父亲还着 迷于晨跑,他的这种习惯最后遗传给了我。而当父亲过世 的时刻,正是我的气质和性情最为灿烂的年代。父亲过世 时才59岁,而我那一年25岁。父亲合上了双眼,我却轻 抚着他一生唯一喜欢的乐器口琴,那个夏夜我感觉到雨溅湿了我的面颊和衣襟,那个夏夜我们让父亲合上了眼睑,第二天凌晨把父亲装进了棺材。
秋叶覆盖着父亲的墓地,那是一大片集体式的公墓, 只有在墓地上我才会感觉到那个秋天提早降临了,第一次 我们将父亲埋在泥土中时,夏日正在悄然地结束,起伏的 森林中突然扬起一阵微风,携带着一切秋日的权利——夏 花结束了往日的灿烂, 一片树叶、两片树叶、三片树叶就 在那一刹那开始改变色泽,我透过一片逐渐变干的树叶, 感觉到了我的心在忧伤地呼啸。而当我第二次独自一人来 到父亲的墓地时,秋叶凋零完了最后一片树叶,静静地覆 盖在一大片集体式的公墓上。死亡是强大的,我们害怕死, 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死者的肃静和死者的逃逸,而我坐在 覆盖着秋叶的墓地上,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与父亲的死亡有着惊人的巧合:毫无疑问,我们都在温柔 地、入迷地被幸福笼罩着。父亲寻找到了死亡的幸福,而 我则寻找到了看见一个烟雾缭绕的祭坛之后为此活下去的 幸福。我离开了墓地,我不再恐惧死亡了,也不再害怕生 的虚无了。我意识到,父亲的口琴会陪伴着我,那些缓缓 地从口琴边飘过来的音符使我凑近一块又一块幕布:我和我的妹妹曾经穿越过漫长的黄河流域,我曾经在狂热的舞台上寻找到我的同盟,我曾经在沉闷而令人晕眩的时刻恋 爱过一个又一个男人,我曾经把自己的黑影投入到一次旅 行之中,讲述了我所看见的羚羊和我在同一时刻被一片辽 阔地域所缩小……这就是生命,生命是什么,在我经历了 一系列的庸俗和虚荣之后,我才感觉到了捧住一个泥制 作的罐子,就是捧住了一颗晶莹的心和捧住了半透明的
梦想。
2000年的秋叶翩然飘动时,我来到了建水。通过从城 里一次次走到城外去,我领悟到了距离那精巧无比的会合 之处,所以,在这幅图像中我看到了被一座墙壁衬托出的 肖像,这个建水小镇的老人,看见她的那一刹那,我的温 情,我的音符,我的含糊,我的脾气,我的遗忘,我的失 恋,我的秘密都在馈赠给我一种秋天的宁静。这个妇女带 着她深邃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让我想起了涉 及光与影的时刻,宛如在酸橙树与枫树之间突然间一跃而 出的一条小径。博尔赫斯着迷于小径,那些交叉花园的小 径,而我则着迷于透过一个颤抖的皱褶闪现在眼前的在身 体旁边的另一条小径。秋叶的静美,使我有意识地收藏好了一片树叶和一个果实,在我的眼前出现的这个老人,像是我生命背景中的一个神话,最美的神话也许充斥着萧瑟 与叹息,还有一道道皱褶,然而,它却会让我珍藏一次秋日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