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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我的魔法之旅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832字 发布时间:2024-07-15

命运交响曲中的音符
(1984 · 丽江)

1984年的丽江古城尚未被大量的旅行社包围,当时的 古城被一面古朴的镜子照耀着,那些商人还没有醒过来利 用丽江古城来进行商业活动,而众多的旅行者还没有像蚂 蚁迁徙般扑进古城的怀抱。当我看见1984年的丽江古城时, 它就像一面明澈的、没有灰尘的镜子照耀着我,众多的土 生土长的纳西人就住在古城的小桥流水边,他们保持着纯洁 的心灵,像过去的任何纳西人一样在梳子和扇子,纳西古乐 和雪山的映衬之中,穿过那些低洼中显得或窄或宽的巷道。 当我进入这些巷道时,太阳正编织着四方街上的声音。在
我看来,那些声音显示出了音符的甜美。
妇女们比男人显得更为特殊些,也许只有通过纳西妇女那黝黑的面孔,我们才能寻找到敏捷和大胆的想象力, 1984年我已经开始沿着云南的灌木地带发现针尖似的不断 变换的魔法生活,我进入丽江古城不是偶然的,那个时期 我正与丽江古镇的一个纳西青年反复地晤面,我在一座县 城会不断地收到这个纳西青年的一封封情书,虽然他后来死了,然而,他却给我带来了古镇的一个个奇异的传说。
首先,他一次又一次地给我讲述他的纳西母亲,每当 他讲述的时候, 一种奇异的魔术便会在我的眼前闪现,我终 于在1984年的春天进入了丽江古镇,比起现在的丽江古镇, 我更着迷于1984年的古镇。我看见了青苔,那个纳西青年 男子走在我身边,当他把手伸去泉水中捞起青苔时对我说:
“这就是女人,你就像这些水中的青苔一样狡黠…… ”
我站在泉水边,青苔环绕着我,也可以说我在环绕着 青苔,在明朗的阳光下面,我跟着青苔荡漾的地方往下走 去,然而,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走了一个圆圈,就在那一 刹那,我看见了图像中的这两个纳西妇女,她们就像真正 的魔法出现在我眼前:坐在油漆早已斑驳的门口,而她们 脚下就是泉水,青苔漂动着,就像她们身体上那些蓝色的
纳西族饰带般飘曳。她们已经不年轻,两个人坐在门口,目光却看着两个毫不相同的方向,顷刻间,我就在那些动 荡不安的青苔中听见了旋律,那些衡量生命的痕迹的音符 缀满了她们的围腰和手上的老年斑。而她们倚依的门上悬 挂着腊肉、竹箩、门联……1984年的这幅图像影响过我的 诗学世界观,我把手伸到青苔下面,我以为丽江古镇最为 著名的是青苔,然而,很少有人看见作为诗人的我所看见 的青苔世界。在这幅图像之外是被黄昏的一缕缕柔和的光 所笼罩的丽江古镇。从那以后,丽江古镇有了显赫的名声, 有了像蚂蚁般疯狂地迁徙而来的旅游者,繁荣的旅游事业 给丽江古镇带来了跳跃似的变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图像上的这两个年迈的纳西妇女。
青苔留了下来,当我往返于丽江古镇时,我知道我所 着迷的是泉水中荡漾而下的青苔,每当人们在演奏纳西古 乐时,青苔是另一种看不见的音符,我想,正是青苔使得 丽江古镇从未丧失过漪涟, 一个生活在漪涟中的民族,它 可以拥有触及心灵花瓣的符号,就在那里,在这幅1984年 拍摄的照片上,青苔的漪涟在两个纳西妇女的身体中荡漾 着,使她们聚敛起全部的忧愁,使她们的四肢永远灵巧地穿行在忍耐和缄默中的漪涟之中。



世上最美的斑点
(1982 · 江川)


当我在一次奔赴黄河源头的路途中发现我搁在火车行 李架上的包不翼而飞时,我回忆着那只包,在打翻墨水瓶 的刹那间,墨水溅在了一只金色的包上,那时候,我就知 道那些墨水汁是永远残留在上面了,无论我用怎样的方式 洗濯它,都无法洗干净那些蓝墨水的斑点。那个时期,我 的生活有一种重要的现实,那就是每天把钢笔伸进墨水瓶 中,直到把钢笔的管道吸满,面对着那支钢笔,我在纸上涂鸦的诗生活也就开始了。
在西去的列车上,我不停地寻找着那只充满墨水汁斑 点的包,因为包里有我的笔记本,里面写着十首或十五首关于向往西部的诗歌。然而,我走过了每一节车厢,却再也没有寻找到那只包。当时,我能够感受到我剧烈的心慌 意乱,我不断地盯着眼前的每只包,希望看到包上映现出 那些蓝颜色的斑点,以至于当我在火车上看见一个女孩身 穿蓝色斑点的外衣在行走时,我猛然走上前,抓住了女孩 的手臂神经质地问她有没有看见过我的那只包。当女孩用 困惑而恼怒的眼光看着我时,我便解释道:我有一只包, 上面有蓝色斑点,与你外衣上的斑点很类似,我的那只包丢了。女孩笑了笑,摇摇头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从此以后,我介于那蓝色斑点的永恒的期冀,我不断 地回忆着那只包上的斑点的同时,也在回忆着那本失散在 火车厢的朝前漂动的笔记本,我早期的诗生活的一瞬间可 以在那本笔记本上呈现出来,然而,我却怎么也无法再寻找到那只包上的蓝色斑点。
从此以后,我的回忆中充满了那些蓝色斑点的符号, 介于它们的失落或幻觉之中。我的生命中已经充满了各种 各样的斑点,比如,墙上的斑点,从生存的空间看出去, 我们每个人无疑都会去面对各种各样的斑点。每堵墙上肯 定都有斑点,因为介于黑暗和明亮之间,我们的生命总是伸出手去涂鸦着,除此之外,时光的魔法也在悄悄涂鸦着,我们只不过是在涂鸦中存在的一种生命。
1982年的江川,是我少女时代访问的又一个地址。搭 上一辆拖拉机,我到了江川,本来是想看星云湖,我对所 有湖水的漪涟都感兴趣,也许我们生命中的深渊太多了,所 以,我想寻找到在进入深渊之前的漪涟,星云湖有着我想象 不到的一道又一道清澈无比的漪涟,我把手伸进一道又一道漪涟之中时,回过头去,我看见了这堵老墙的金色斑点。
这是星云湖边的一座小村庄的一堵老墙壁,从远处看 去,仿佛有一片片残花在上面飞舞,介于那些残花和墙壁 之间的关系,当我走近墙壁时,我看见了人在出生以后必 须面对的斑点。所有斑点似乎都云集在这堵老墙上,而 常识却像符号般移动着,它的出现使我显得无比的镇静, 我久久地伫立在墙外,比起星云湖中的那些柔软的漪涟 来,这堵墙上的金色斑点,残花般浮动的斑点更显现出了 我们人生的反复无常。在1982年的那个残夏, 一切都被我 年轻的心灵刚刚揭开,我并没有感受到在以后的岁月中,还 有无以计数的斑点在等待着我。我曾经在这图像中的老墙下 面,试图触摸到墙上的残花。然而,它却类似蚂蚁的小洞 穴,永久地扰乱了时间的梦境,透过层层叠叠的斑点,我正在探查墙壁那边的世界是什么。



一匹马把我带到了山顶
(2000 · 云龙)


最初,我并没有察觉到一匹马就在我影子不远处。那 是一个大雾的夏日,雾的浓烈使我看任何地方都像是有幽 灵在转动。有时候,我们的影子看上去就似一个司空见惯 的幽灵,在无意识中伴随着我们出入于旅途。当时的我, 站在一片大雾中,我想返回旅店已经不大可能,而且我不 可能在旅店把一个白日消磨干净。越来越浓烈的雾把我包 围其中,能见度越来越弱,就在那一刻,在我判断不出应 该朝前走还是应该朝后走时,我听见了一阵轻柔的马啸声, 在无法看见一个人的大雾中, 一匹马离我越来越近,仿佛站在雾中窥视了我很长时间。从这一点来判断,我应该接受这种现实,我应该成为马的朋友。就在这一刻,马开始 朝前走,我的脚也开始朝前走。关于马,我有过最为强烈 的记忆,在1986年的青海果洛草原上, 一个藏族青年扎西 在草原上让我首次学会抓住了缰绳。在马背上我的身体被 腾空,缰绳被我紧握在手里的那一刻,我仿佛在悬崖上抓 住了一根绳索,可以因此不让我的身体落入悬崖之下的绳 索,似乎只有让我的手紧紧抓住缰绳,我才可以独立地生活在马背上……
我有许多年没有感受到马的影子了,虽然马作为一种 意象经常穿巡在一个陈旧的梦境之中。此刻,我靠近滇西 的这匹马,它当然不可能是青海果洛草原上的藏马,我跟 在马身后,朝着大雾弥漫的小路走去。我知道,我已经辨 认出马儿正在朝着一条越来越宽的小路走去,我深信马儿在寻找属于它生活的一个秘密的入口。
在雾中我感觉到马在上坡,我知道这是马儿秘密入口的 开始。每次上坡的时候,我都会感受到越来越亮的光域。然 而,这一次不一样,我感觉到了雾在飘动,像大块的乌云一 样飘动:所有人都在上坡吗?歌德与浮士德也在上坡吗?浮士德在嘀咕道:“由它去吧——跛行、摔倒,又再爬起,翻过筋斗,滚成一团烂泥。”我看见纳博科夫在上坡,他说 道:“在一次美妙的恐惧的爆发中,在手和膝盖的突然碰撞 中,我将到达隧道的遥远尽头,推开它的垫子,看见阳光透 过一把威尼斯式靠椅的藤编在嵌花地板上打出网眼,还有两只互相嬉戏的苍蝇交替停留,都在欢迎着我…… ”
滇西云龙的一匹马儿从大雾中带着我上坡,我在无意 识中突然意识到了这是我的又一次诗学行为,它从一个大 雾中张开手臂前来欢迎我上坡。于是,我在大雾中看见了 石坡路上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儿,它就像暗藏在自然中的不 为人知的浮雕般掩饰住了一种历史的阶段。我的脚就落在 那些马蹄印之间,而当我仰起头来时,山顶的大雾似乎像 帷幕般拉开了,我看见了山顶: 一座矗立的房屋就像使我 陷入了废弃的一座旧城堡之中去,在那一瞬间,无边的宁 静归功于一次震撼,我慢慢地向山顶走去,而那匹马儿却突然不再往前走,它就像一座浮雕般安静地垂下头去。
雾已经完全消散了吗?而山顶的那座像古堡似的房屋 中到底住着谁?寂静使我看见了微小的自我,每一次在寂 静中,我都感觉到自我是如此渺小,比起那些秘密的入口, 我像一个紧张的旅客不知道应该回头还是应该朝前。我终于走到了山顶,我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



现实主义时代的补鞋匠
(1984 · 盐津)


奔赴滇东北的盐津,我被突然抛在一座遥远孤单的山 冈上,这不是玩笑,当一辆大型运货车把我抛在山冈上时, 司机告诉我说这就是你要到的地方。盐津在山冈上,在起 伏平缓中的山冈上出现了一幢幢金色的土坯屋,1984年的 春天,我被抛在山冈上时,我环顾着四周,帕斯卡尔说: “一座城市、 一片郊野,远看就是一座城市和一片郊野,但 是随着我们走近它们,它们就是房屋、树木、砖瓦、树叶、 小草、蚂蚁、蚂蚁的脚,以至于无穷。这一切都包罗在郊野这个名称里。”
这是一次重大的变迁, 一次秘密的游戏变迁,我被货车司机抛在了山顶,这个地域就是滇东北盐津。 一次诗歌 的旅行,我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毫无疑问我已经满身 灰尘,只有住在省城昆明的市民知道我到了盐津意味着我 到了一个尘埃深埋着土豆的盐津。不错,我开始饥饿了, 我最为渴望的食物不是鸡翅膀,不是喷香的鸭腿,而是一 个烧熟的土豆。那时候,我包里揣着一本发黄的帕斯卡尔 的著作,它是我从县图书馆的书架上寻找到的一本奥秘无 穷的书。坐在大卡车上时,我没有翻阅这本书,然而,这 本书的语言无处不在:“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 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 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 一 口气、 一滴水就足以致 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置 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 …… 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
在一个火塘边我得到了一个烤熟的土豆,这是盐津的 土豆,在1984年的盐津,当地的庶民们基本上把土豆作为 最基本的粮食,因此在山冈上一堆又一堆土豆半掩住了人 们的世俗生活。此刻,某种图景出现了,我看见了不远处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双双鞋子,在那一瞬间, 一个补鞋匠和他的生活现实跃入我的眼帘。
在一座低矮的土坯屋中, 一个补鞋匠露出了他的半边 身体,他所置身的位置就像一个洞穴,阳光慷慨地照着这 个洞穴,我感到我已经走近了这个洞穴中,里面有潮湿的 味道,补鞋匠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孩子正坐 在角落里,手里抓住一个烤土豆,用一种孩子才具有的天 真望着我的降临。三个人的味道充满在这个房间里,我走 出去望着墙壁上的鞋底,每一双鞋底都意味着一个人的存 在,从而形成了他们的历史。脚, 一双双脚在幻觉中出现 了,他们是本地的庶民,以他们生活的姿态把新鞋变成了 旧鞋。补鞋匠出现了,他是一个外省人,从遥远的地方来 到这片山冈,从事他的补鞋职业,以此养活他的女人和孩 子。墙上的一双双鞋底就像那些别的事物一样,经过了生 活的苦难,已经变旧。我还看到了一个锅底,像任何世俗 风景一样、同鞋子一样悬挂在墙上,已经变黑的锅底。所 有这一切都是生活,平静中的,每天在发生的生活。我的 脚踝寒冷,在滇东北的盐津,尽管已经到了春天,依然寒意肆虐。
我访问了这堵陈列鞋子的老墙,继而朝着山冈上的那些像太阳般呈现的房屋走去,而当我回头时,整座山冈上 似乎都悬挂着鞋底,这个补鞋匠为人们的历史修补好了残 破和漏洞,每个人寻找到的生存本领维系了这个世界的秩序。而我正在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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