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手推车的影子
(1993 · 泸西)
在启程去泸西之前,我刚把花瓶中的一束玫瑰的残枝 抛在楼下的垃圾桶里,而当我回头的那一刹那,竟然看见 了那束残枝上最后的一朵玫瑰还在开放着。由于阳光的缘 故,在我猛然回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残枝的影子,它 似乎已经随同垃圾桶进入了一片旷野,那正是一束残枝的 归宿之地。而奇迹发生了,就在我回头的那一刹那,我看 见了那朵刚才还在开放的红玫瑰却开始凋零, 一片花瓣不 是凋零在垃圾桶中,而是凋零在地上,那唯一的花瓣的影 子使我对事物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向往。汽车就在这一刻启动了,我们将去泸西,哦,泸西, 一个陌生的地址,就像一道陌生的影子已经圈住了我。
我们不过是影子而已,尽管我们可以用美妙的乐器演 奏时光的生命,在阳光移动之间,我们不过是时光的影子 而已。所以,如果让我去追寻一个人,我更愿意追寻这个 人的影子,因为在看见一个人的影子之前,我们总是会变 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细腻。而当一个人的心智变得细腻起 来的时刻,正是这个人的心智具有诗性的时刻已降临。我 知道,我奔赴所有的地址都是为了集中起一种诗性,让我站在老墙的影子面前,也许这种现实就是意义。
当墙上手推车的影子跃入眼帘之前,我应该描述一下 我进入这座村庄的另一些故事。我用尽了人生中的大部分 时间来感受事物和人的故事,因为我着迷于时间的变幻莫 测: 一个推着手推车的农妇,她正在做母亲的时期,她的 手推车上睡着一个婴儿,她肯定是要把孩子带到田间地头 去。看上去,那个婴儿还裹在襁褓里,是一个刚出世不久, 睁着亮晶晶的双眼准备前来了解人世的姿态,而婴儿的母 亲推着手推车,车上除了婴儿之外还有农具、竹箩等等。 很显然,婴儿将在手推车上迅速地长大,也可以这样说,
手推车就是一个婴儿成长时期的摇篮,因为我又看到了一种现象,时值午后时刻,在田边的小路上搁着一辆手推车,一个孩子就在手推车上很甜蜜地睡着了。
除此之外,手推车更大的存在意义是为了作为载物工 具。手推车可以运送猪粪,也可以滚动着土豆和西红柿, 然而现实的景状是:我所看见的另外一辆手推车却休息在 墙壁上,变成了墙上的一道影子,变成了另一种现实之一, 这是为了什么?看上去,它就像一个寿终正寝的老人一样 停止了自己生活的一切秩序,它就像散了架的身体般紧贴 着这堵老墙在喘息,或者在叙说它完成历史使命之后的孤 单。人的孤单是在用尽了自己的魔法时刻之后,结束了被 奴役和抵抗的历史时刻之后降临的。手推车的孤单在于失 去了车轮的卷动声,那沿着午间小路在泥中向前不顾一切 地滑动的使命,换来了有价值的一个又一个时刻,而此刻, 它被废除了自己的使命。然而,平静的手推车与这道同样 废除了历史的墙壁一样,寻找到了它们同样的本色, 一种 属于它们自己的色泽,在这个地方,除了孩子们游戏时追 逐到墙角下面失声喊叫之外,阳光是慷慨的,它总是在每 天的一个时刻照耀着这堵老墙和一道手推车的影子,就像 照耀着象牙、鸵鸟一样慷慨无比。因此,有了阳光的轮回照耀,手推车的影子便和墙壁融为了一体。
水井边的世俗生活
(2000 · 罗茨)
每个人出生以后都会接触到水,水即世界之源,也是 灵魂之泉。当我在滇西的一座小镇上出生以后便在一个湿 润的早晨呼吸到了从水井边弥漫而来的湿气,从此以后, 当我可以沿着小路踉跄地行走时,我总是想奔向一个伸手 可及的地方,我的行为自然会急坏我的母亲,她总是大声 地叫唤道:不能靠近水井,不能到水井边去玩耍……母亲 这样一叫喊,我奔跑的脚步就更快了,母亲不得不牵住我 的手来到水井边缘,我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时刻,好像是一 个春天的午后,把影子紧贴着滇西小镇的一口水井边缘, 水,就那样慢慢地、抒情地往我身体中入侵,直到我身心渗透了甜蜜的、清澈的水。直到母亲松开了手,让我独立地站在水井边缘,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水井是属于滇 西的,在既有山冈也有坝子的滇西,每一户农院里都有一 口水井,它就像诗人弥尔顿所感受到的、黑暗中的失乐园 一样永恒地存在着。当我站在水井边缘时,从长远来看, 像我所预见的一样: 一口置身于我们生命中的水井可以使 我们的灵魂从不饥渴,因此事情很简单,如果你感受到饥渴时,你就可以把身体够向那口水井。
一个又一个湿润的早晨已经离我远去了,我知道这个 世界为何辽阔的奥秘所在时,也正是我畅饮着井中之水, 又看见了大海和河流的时刻。无论是水井,还是大海、流 水,它们都以永不枯竭的流动,喷溅着汩汩的水流声,当 你的生命已经离不开盐味时,你的生命同样也离不开泉水, 因为有水的流动,世界就随同水流声开始变得辽阔起来, 在一个闷热难耐的夏季,罗茨的一口乡村水井旁边,宛如 我已经开始慢慢地接近从我往昔生命中一种纯净的小生 命——它们通过井眼在低处的漪涟中静悄悄地、永恒地穿 行着。在继之而来的现实中,是一个乡村老人,她正站在 水井的不远处,这就是水井边的世俗生活,人们离不开水井,就像人们离不开火焰、盐罐一样。
周围是墙壁的暗影,而且水井也投下了属于自己的暗 影。往常,孩子们会趴在水井边缘做游戏,游戏越强烈的 时候,也同时反映出了乡村生活的另一侧, 一个老人,凝 视着水井,正在倦怠地打困,而滔滔不尽的水流滋润着他们的喉咙,这个现实谁也无法改变。
我从开始走路时就把身体朝着滇西小镇的水井边缘挪 动,仿佛在朝着一种世俗生活慢慢地跳跃,接触到了水井, 我的舌尖和喉咙才开始变得有灵性起来。如今我趴在这口 水井边缘, 一个人究竟要喝多少水才可能沦为一道水井的 影子。有一次旅途,到处是荒漠,我最大的渴望变成了对 水的渴望,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感到在那一个个湿润无比
的早晨,呼吸到水井中弥漫而来的水雾是如此惬意。
罗茨乡村的一口水井映现出我的影子,远处一个妇人 和她的孩子正剥开一个玉米,他们在一堆玉米上,正在用 农业世界慢或快的节奏剥着玉米;远处,另一口水井边蹲 着一个洗菜的妇女,水浸透了她的手指,也同时浸透了她 的蔬菜。我还看见了村外的溪流,由于水质清澈,在阳光 下水面上仿佛镀了一层白银,水的流动可以散发出水纹,在这幅图片上,水井和墙壁已经表现出纹路。
竹篱笆墙壁上的肖像
(2000 · 福贡)
沿着怒江大峡谷,起初我们跟着一只秃鹫,众所周知, 看见秃鹫就意味着置身在荒凉地区了。我在读埃米尔 ·路 德维希的《尼罗河传》时,曾经度过了一个最为闷热的季 节,那是20世纪末期的最后一个夏季,作者在书中描述了 秃鹫:“高踞一切的贵族,最大的空中警察是秃鹫,它在 沙漠和灌木丛里领导了死的舞蹈。它有沉重的、下垂的头。 叉开腿的步态,残忍而洞察一切的目光。没有一个卫生家 能够发明一个较好的办法,去阻止在这样的温度下,腐烂 尸体上有毒气体的蔓延。但是秃鹫不靠化学或嗅觉做引导,
它只是看,以它有力的翅膀,能够很快地飞过长途…… ”
当秃鹫盘旋起空中的翅膀声时,我想起了伟大的路德维希 和他的《尼罗河》,那是一本毫不枯燥的书,关于一条河 流传记的书。此刻,只要我们坐下来,我们就有可能引起 秃鹫的注意,然而,我们始终在走,沿着荒凉的峡谷,在 我们脚下是干枯的草棵以及永远伫立在这里的石头,那些 像鹅卵石般圆滑的石头,每一块石头都被晒得滚烫,只要 我的手一碰到石头就会升起一股暖流:我们不知道沿着峡 谷继续往前走到底能发现些什么,但丁在不朽的女人的 引导下,曾经沿着地狱毫不停息地走。我们每个人都在 走,在难以目测的距离中发现我们走了很久。然而,秃鹫 依然盘旋在我们头顶,此刻,只要我们倒下去,如果身体 上有腥味,那么我们就会成为一只饥饿已久的秃鹫的吞噬 之物,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倒下去,在荒原上,人们用之 不竭的隐喻变成了希冀,我们希望在荒凉的大峡谷能够用 眼目测到距离之外的一些奇迹。因为荒凉令人战栗,因为 再走不出这片大峡谷,意味着我们就此困在此地,那时候, 夜幕很快就会降临,饥饿的秃鹫也许即刻就会撕开我们的身体。
无限中的隐喻在眼前出现了,峡谷中突然跃出一座又一座土坯房屋,也许它比隐喻更直接地扑入我们的眼帘, 因为人们用之不竭的隐喻只是一种虚幻中的现场而已,而 此刻,隐喻中的现场变成了一幢幢镶嵌在峡谷里的房屋。 看见了这些用大峡谷的鹅卵石垒起地基的土坯屋,仿佛看 见了隐喻中天堂的入口,我的心跳动着,那颗因荒凉已变 得战栗不堪的心说明人不可能变成一只秃鹫,终日飞翔在 世上最为荒凉的地方,人永远也不可能把自己变成一只在 荒凉的怒江大峡谷扇动翅膀的秃鹫。所以,我们走进了出 口处, 一座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就像我们身体中的秘诀那样 深藏在一道暮色中,又从身体中裸露而出, 一阵狗吠声引 来了一个妇女的目光,她有些羞涩地望着我们,把我们引 向了她的家,突然,意想不到的一种隐喻出现在眼前:在 一道竹篱笆墙壁上贴着毛泽东的肖像,而这个妇女站在一 侧,当她用一种和善的目光望着我们时,摄影师摄下了这 一刻。我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人们用之不竭的隐喻,像 竹篱笆上的隐喻般从我们的内心深处冉冉升起,这个影响 了一个国家的伟大人物,在这遥远的怒江大峡谷并没有从 时光和岁月中退隐而去,他的形象依然从人们的世俗生活中冉冉升起,这个看得见的隐喻,使我在这座不足十户人家的村庄里,发现了一个秘密,每户人家的竹篱笆墙壁上 都贴着毛泽东的肖像,这个现实使怒江大峡谷的小村庄静静地流逝着时间。
时间在此处的休憩状态
(1996 · 建水)
我们已经在滇南的天空下寻找到了时间的一道道漪涟, 在建水的一家小旅馆里,我放下手中的《奥德赛》,荷马 的史诗特别适宜带到旅途中阅读。我有一个无法改变的习 惯,我着迷于在旅途中阅读诗句,它像隆起在一片莫测距 离中的驿站使我迅速地转移在时间递嬗之中。盲诗人荷马 短暂的一生消磨在史诗的缔造之中,在旅馆昏黄的一盏白 炽灯照耀下,翻开史诗,犹如从夜色深处看见了盲诗人荷 马那深陷的一双眼中搜寻着一片混沌中的光和阴影。此刻, 在滇南建水的村庄里,我早已合上了诗册。这是四月,诗 人艾略特沉溺的四月,占据了诗人艾略特《荒原》中的四月,把丁香的阴影托付在诗人的广阔世界。此刻,我的四月已经降临。
随同一阵缓慢的节奏,我知道,只有天堂的节奏是缓 慢的,所有快的节奏都不可能通往天堂。在城市行走时, 我总是感受到一切节奏都太快,人们沦入梦魇的节奏太快, 人们追寻现实的节奏太快……为什么城里的节奏不可以慢 下来呢?因为城里的马路上不可能走着一头黄牛,我想明 白了,城里的马路上不可能让牧羊人赶着羊群过马路, 一 头黄牛也不可能迈着慢的步履,大摇大摆地穿过马路。城 市拒绝羊群和牛进入,这就是城市,它正在丧失古老的抒 情诗,它正在剥离诗人荷马、诗人李白的隐喻。所以,在 一个慢的村庄里,在一个没有约束的地域, 一头黄牛可以站在墙壁下面,进入慢的休憩状态之中去。
慢,依附着时间那根颤悠悠的绳索在轻柔地晃荡,在 一个慢的村庄里,香味飘荡在嗅觉中,我们的一切嗅觉遵 循着弥漫而来的味道。如果当你在一切味道中都能准确无 误地判断花儿和牛粪的区别,判断出大米和酒窖的距离在 于酿制和晾晒,哦,那么,你就会感受到那样仁慈的时间 之谜,无处不在,它伴随着我们。 一个无法感受到时间的人,会触摸不到时间的绳索在捆绑我们的同时也在解开我们的身体的奴役; 一个在时间光阴中感受不到身体中美妙的痕迹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时间。
此刻,眼前的这头牛在休憩状态之中,离我们的视线 已经越来越近。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没有快起来的节奏, 一切浮光掠影在这里都不存在。 一头黄牛的影子使墙壁变 得宁静起来了,在滇南,我们看见的不仅是一头站在墙壁 下休憩的黄牛,我们也会看见奔驰在田野上的黄牛,当它 变得野性起来的时刻,简直就是在寻找竞技场。在这一点 上,所有生物都具备了同样的禀性:它们留在传说中的更 多是斗技的形象,尔后才是勇敢和悲剧的结局。我曾看见 黄牛跟它的同类搏斗时的场景,同人一样,它们想成为获
胜者,同人一样它们想成为勇敢者。
它们具有人的另一种禀性,解开盔甲,解开一切沉重 不堪的往事,进入一种一无所有的休憩状态之中去。于是, 这头老黄牛就这样紧倚着老墙,松懈下来的身体体现了最 大的技巧:在暂时失忆中构成一切休憩着的状态。于是, 我想起了盲诗人荷马,在他最后生活的城堡和山顶的帐篷 里,我们看到了简洁,超越了梦的简洁,才是万物生灵们
所追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