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老墙之外的一次葬礼
(2001 · 南华)
在滇西南华的村庄里,在刺目的光线下,我正在心 无旁鹜地寻找着老墙。这种念头就像所有神秘之境一样首 先源自心灵,我着迷于老墙实际上与时间有关系,某个时 刻,我把双手放在老墙上,这对诗人的我来说,意味着双 手已经从花瓶的裂缝中开始挪动,意味着双手已经从一棵 老树的树皮上开始挪动,意味着双手已经从一堆碎瓷片上 开始挪动,意味着双手已经从身体上滚动的梦幻中开始挪 动……直到我把手放在了墙壁上,在无秩序的时间潮汐中,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来不及去虚构的旅行。在未虚构之前,
我就出发了;在很多年之前,我就出发了。
每年中总有一个时期,我的阴影会挪动在老墙之下。
尽管我的一道阴影取替不了攀缘神秘事物的热情。然而,此 刻,在南华乡村的这堵老墙边缘,我的阴影就在旁边,在一 道刺目的光线下,老墙呈现出了最古老的时间铭刻,它是雷 电闪烁时铭刻在墙壁上的一种语词符号,它意味着睡眠在墙 壁上滋生的一道梦境线,它是甘露滑落在尘埃之上的欢声,它是被种种现实和梦境所混淆之后的纹路。
而在老墙的另一边,是一个百岁老人的葬礼,就在老 墙的另一边, 一口棺材合拢了一个百岁老人与世界的密切 联系,当我在墙的这一边挪动着阴影时,我可以听见棺材合 拢后的声音,那声音太轻了,犹如一片褐色干枯的树叶经历 了没完没了的风雨之后返回尘埃。人在离开人世之后,是 轻盈的,死者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变重,死者不允许自己在 死后还承担着思想牢狱的沉重。到了熄灭炽热火花的时刻, 死者就卸下了生命中全部的负担。棺材合拢了,我在墙的 另一边,看见了堆集在死者胸前的符号已经烟消云散,而 老墙却留了下来。我后来听死者的孙儿说,这个百岁老人
最后的二十多年几乎是倚依着这堵老墙消磨时光的。
也就是说当死者进入年迈的时候,她拄着一根拐杖站在墙壁下,仁慈的目光可以自由地编织着平静而炽热的火花。当一个乡间老人在墙壁下晒太阳时,时光消逝得快还是 慢?总之,春夏秋冬老人总是倚依着老墙,既在晒着太阳, 也在乘凉。这里产生了一种图像:老人的腰越来越弯曲,身体在逐渐地萎缩,这是中国乡村老人的原始图像。
此刻,在墙的另一边是葬礼,当棺材合拢之后, 一个 死者再也没有欲望了。我们人类的欲望确实太丰富了,它 加剧了生命探索的秘密,宛如在潮湿而葱绿的原野上随季 节而诞生的果枝。同时,它又产生了痛苦,而住在这乡村 中的老人,在她活了一百多年的现实中,她的欲望很可怜, 从这堵老墙上就可以映现出那种欲望的单纯,在任何情况 下,她都能证明自己在活着的时候开始的只是播种,而结束的时候得到的只是收获。
寂静中的老墙失去了一个百岁老人倚依的影子,它孤 零零地挺立着身躯面对我们,它到底还能存在多久?旁边, 一只驴在呼叫着,在那个驴圈中,驴正在啃嚼着青草;旁 边,笨拙的水牛已从田野上归来,踩着那种令我们疲惫万 分的旋律。乡村在暮色中渐次合拢,就像那个死者进入了 冥休状态。而这堵老墙已经太衰老,从墙壁上荡漾的文字
就像沙尘暴般带来了一种干燥的旋律。
屋檐、毛主席语录、格子门窗
(1992 · 鹤庆)
1992年的滇西鹤庆刚刚从冬眠中醒来。这是一座学校, 那些从四面八方涌进这座旧宅中的乡村孩子们已经坐在教 室里。而我们在无意识之中已经走进这座旧宅院,扑入眼 帘的毛主席语录,像披着时光洗濯的外套,它在时间中已 开始变得越来越斑驳。把文字写在墙壁上,是一种特定历 史时期的政治运动。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小时候同 做农艺师的母亲生活在滇西的一座小镇,在上学去的路上 或上学归来的路上,经常会看见有人站在一堵堵刚刚用石 灰水刷白的墙壁前,手举着粗大的毛笔往墙壁上写着标语。他们左手端着一只碗,里面盛满了红色的、白色的油料,右手则倾注着无限的感情,转眼之间,墙壁上就写满了毛主席语录。
但那个时期早就已经过去,在我的人生记忆中墙壁上 的符号早已斑驳,不剩一点痕迹。但我未料到还是有乡村 的墙壁保留下来了,当我把手伸在写着毛主席语录的符号 之中时,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斑驳。这就是我们的历史, 它总会斑驳的,鸟身体上的羽毛会斑驳,人的记忆会斑 驳,何况是墙壁上的文字。因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墙壁 都是裸露的,最裸露的地方也就是斑驳得最快的地方。比 如我们的脸,因为裸露而产生了纹路,使其丧失了过去的 青春;比如,晾晒在阳光下的玉米因为裸露而失去了水分, 逐渐地变成颗粒;再比如当人的灵魂开始裸露时,灵魂在 风中陈述着,灵魂像是一道墙壁正经历着风雨的毁灭。所 以,在乡村的墙壁上,写在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已经开始斑驳了。
在顶部是它的屋檐,我仿佛听见了屋檐水哗啦啦地流 动。童年时代我就住在这样的滇西瓦房中,如果在夏夜, 我会听见雨水从檐沟流动而滑落在屋檐下的声音;如果在深秋,我会听见秋叶飘零在屋顶上,顺着檐沟瑟瑟抖动的声音 ……那时候,屋檐下面也是燕子筑巢的地方。此刻, 我看见了一只巢,但已经没有燕子了,那只挂在蛛网中的 巢,肯定是燕子们的老巢。然而,燕子们已经离去,正像住在这老宅中的旧人已经离去一样。
当格子门窗已经变成腐木时, 一种蓝色的阴影却在窗 前晃动着, 一道又一道的条纹已失去了隐秘的色泽,已失 去了工匠们的梦想,我在这幅呈三角形的照片上穿行而去, 当太阳消失时,正待我想离开时,孩子们奔涌而出, 一个 老师站在门口,目送着最后一个学生离开,然后插上了门 闩。那个年轻的老师每天面对着这些斑驳,他会害怕吗? 我站在门口,再次敲着门,很长时间以后门闩被拉开了, 年轻的老师正在做晚餐, 一台陈旧的黑白电视机图像十分 模糊,年轻的老师在之前正在切着一只紫色的茄子,那茄 子的颜色仿佛辉映着整座老宅。我想,如果到了夜间,这 茄子色会弥漫着老墙格子门、屋檐……也许这就是墙上的 符号斑驳的秘诀,在一块又一块切开的茄子色块中,我看 见了年轻老师的世俗生活, 一本翻开的汉语词典被风沙沙地吹拂着。
我悄然离开了,远山已变成紫色,屋檐下流动的雨水是晶莹的,毛主席语录被写在墙壁上是亲切的,腐烂的格 子门窗是无辜而单纯的,用菜刀把一只茄子分成块状的乡 村小学老师的生活是充实的……我们生命中的一切斑驳之 声都源自我们的身体,因为身体会变为尘土,所以一切事物都在仿效我们。
褐色的午后生活
(1995 · 呈贡)
1995年深秋的一个午后,黄金般的飘带把呈贡著名的 蔬菜基地笼罩其中。被笼罩的蔬菜有西红柿、茄子、白菜、 土豆等。路边到处都堆满了蔬菜,那些随便堆集成山形的 西红柿、茄子,远远看去好像在青藏高原随处可见的尼玛 堆,有一种神祇的暗示。商人出现了,起初是一个,渐渐 地从运货车上走出来一个又一个本地的小商贩和外地的商 人,他们联合在一起,要把呈贡的蔬菜运往全国各地。而 我在此刻已经拐进了乡村,首先向我扑面而来的是宁静, 尽管呈贡早已成为一个国家最为著名的蔬菜基地,然而,
乡村始终是宁静的,在高耸着的一棵银杏树瑟瑟作响的树叶之下,我看见了一个老人坐在树下打瞌睡,他已经太老 太老, 一抹金色仿佛移动着,几秒钟前还笼罩着他的上半 身,而此刻已移动到他的下半身,坐在一棵老树下面打瞌 睡,不顾忌银杏叶片的瑟瑟震颤,他是否已进入了神仙的 状态,或进入了神仙的极乐之中去了。这是午后的生活, 是午后被黄金分割出的一种画面。人是什么呢?人凭着睡 神而私语的时候就会回到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而当人凭 着晴朗的白昼而朝前移动身影时,往往是我们被外在光阴 所主宰的时刻,同那个坐在树下的老人相比,我没有进入 被睡神所笼罩的时刻,所以我在走,朝着一个豁口走去,或者朝着一堵老墙而去。
一条巷道中的午后生活出现在我眼前:隐隐约约地出 现了一个妇人和一条水牛,正在穿过这条巷道。在这一瞬 间,幽暗的色泽正浸透进那条水牛的躯体,同时也弥漫在 那个妇人的身体之中,这个午后生活的一瞬间,在这里只 是一个反复出现的瞬间,因为它就是人们的日常生活而已, 值不得喧哗和大声尖叫。所以,渐渐远去的妇女和一头水 牛已经走完了这条小巷道。值得一提的是,在乡村,这样的褐色小巷道无以计数,它们用土墙筑起的另一边是家禽在号叫,然而那样一个午后宁静极了,听不见任何家禽的号叫之声。
我嗅见了盐味,在这条小巷深处为什么充满了盐味, 而不是烟叶之味呢?我明白了,这正是午后的现实时刻, 人们普遍用午餐的时刻弥漫出了盐味。盐很重要吗?盐当 然很重要,在这条小巷中竟然也嗅得到弥漫在午餐生活中的大量的盐,说明午后的生活是多么松弛和惬意呀。
走出这幅图片之后,我看见一个妇女正在往墙壁上晾 着青菜,这些青菜是为了晾干而制作成腌菜。在云南乡村, 厨房中都有几十个腌菜罐,这同样是另一种午后生活。懒 洋洋的老墙上晾晒着同样是懒洋洋的青菜,午后是令人松 弛的,所以,面对着午后,什么都会发生变幻,也许什么 都显得不是很重要,失去和得到一件东西也显得很平常。 面对这褐色的午后生活,有一个粪坑散发出臭味,满天飞 舞的蝇群环绕着粪坑。每次途经乡村我都知道:粪坑就是 乡村的承继者, 一代又一代人消失了,粪坑却存在着。在 我历经过的云南乡村里,到处都是粪坑,我也不知道要把 敞露的粪坑隐蔽起来,还需要多长时间,这就是中国乡村的停滞期。从一口又一口敞露的粪坑旁,我再走到一堵又一堵老墙壁前,时至今日,那些粪坑依然存在,就像那些 老墙壁也依然存在一样。油灯已经从乡村消失了,我深信 粪坑有一天也会消失,然而,当乡村一且把粪坑隐蔽起来,
乡村是不是已经丧失了某种语言符号。
失散的石磨群体
(2000 · 云龙)
以山冈来圈起县城,小镇的云南高原,我们意识到每 次出门都是去访问一座山冈。而在山冈上,牧羊人又让羊 群圈起一个圆圈。我们人类是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即是 围在我们身体周围的闪烁着波浪线的完美。谁也没有想到 圆就是圈套,所有圈套都在追求完美, 一道宽阔的微波只 是这圈套之中的开始,当我们看见被圈起的圆圈之中, 一 群山羊在发生战争时,我用尽了一生来体验这种圆圈之中 的战争。我们喜欢任何圆的事物,比如,圆的盐罐、圆的 酒缸、圆的烟筒、圆的竹筏、圆的细雨、圆的土豆、圆的字母、圆的筛子、圆的水槽、圆的泉眼、圆的石磨……
然而,我在这堵老墙下却看见了失散的石磨群体,石 磨是迷人的,它给乡村带来了旋律,我曾经是乡村生活中 的一员,在我出生至15岁的时期,跟随着做农技师的母 亲,我有机缘看见了乡村,记忆中的石磨被一个农妇的双 手晃动着,或者被一匹毛驴拉着磨,毛驴的命运在乡村是 很辛苦的,它几乎要承担乡村最沉重的事物,比如,石头 会压在毛驴身上,比如,收获的土豆、玉米会压在驴身上, 说不清楚一头毛驴到底有多少力量,它是牲畜中的小个子, 然而却耐力无限。很多年前,我跟母亲来到一座乡村, 一 头毛驴正拉着石磨,而石磨中已经泛起了层层叠叠的玉米, 那些新鲜的液体流进缸里,可以烧制最香的玉米饼。而当 那头毛驴正拉着石磨时,时间沉静极了,甚至还散发出一 种忧伤,只有那头毛驴不倦地消耗着身体的热量,只有那头毛驴正在那阴郁的沉静时刻,反复不休地绕着圆圈。
圆圈,给我带来了一次难以忘却的午餐, 一块烧玉米 饼摊在手掌上。圆圈当然也给我的记忆留下了寂静的声音, 因此,我了解的石磨是圆形的,我了解的石磨是乡村生活 的基本事物之一,因为任何粮食都要磨细,就像沙子般呈现在眼前。然而,在这堵老墙下面,石磨却解体了。这也不是我幼年时期所看见的石磨,如今,我已无法寻找到石 磨的另一半在哪里,乡村用不着石磨了,因为村里已有 粉碎机,再也用不着驴转动着古老的石磨,再也用不着 乡村妇女坐在石磨上,消耗一头驴和一个乡村妇女的半天
时间。
而老墙承载了石磨的孤独,我们所有的生活方式都有 解体的时期,在我寻找石磨的另一半时, 一个年迈的老人, 正坐在石磨上卷着烟叶,他的牙好像只剩下三四颗。当他 开口说话时,音质的优美消失了, 一种残风中的声音似乎 在叙述那些烟叶,似乎在叙述他肩膀下面的石磨。总之, 石磨已经在这堵老墙下面解体了,也许粉碎机的轰鸣声进 入乡村时,也正是石磨被抛弃的时刻,它们已经移出了堂 屋。从前它们要么在堂屋,要么在灶屋,总之,它们都有 自己最为显赫的位置,就像一个显赫的帝王生涯一样,它 已经结束了自己的事业,所以,石磨解体了,也许我们从 未真正地了解过它,然而,它却真正地了解过自己,就像 燕子了解过自己筑巢时的全部经历,就像诗人了解孕育诗 性时的漫长黑夜,就像牧羊人了解把羊群赶进圆圈时的全部遭遇……孤零零的一个石磨,已经解体了的石磨斜躺在墙壁上,正晒着太阳,它的历史已经结束了。这是它最为 轻松的时刻吗?就像一个老迈的人,倚靠着老墙,回忆着 往昔,而往昔不过是一种圆圈舞而已,所有的人应该都在 圆圈中跳过舞,这就是生活,我之所以访问老墙,就是为了访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