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注定无法入眠的深夜,王宫中的拱形殿堂虽大部分熄灭了烛火,然而侍女与侍从、巡逻的士兵们穿梭于各大宫苑之间,他们的身影与动静赋予了这座北方异族宫殿别样的生机与活力。
拓跋王的寝宫坐落于雄伟的天牧大殿之后,而天牧大殿,乃是鲜卑族在重大节日和盛大仪式时隆重启用的圣地。
其东西两侧,分别为明光殿与月华殿,交相辉映。明光殿,平日里乃是各部首领共商国事、君王颁布诏令之所,威严庄重。
月华殿,顾名思义,宛如霁月当空,光华四溢,象征着清净与美好,此地乃宫妃与官眷们欢聚宴饮、嬉戏游玩的场所。她们相较于魏、梁两国的女子,所受束缚较少。鲜卑族如今已摒弃了古老的、不合时宜的收继婚与群婚制度,只要少女守贞、妻子忠贞,除了她们不直接参与军事征战,女性依旧享有相当程度的话语权与地位。
拓跋溟的寝宫名为大兴,相较于前面的大殿,大兴宫更显古朴,其设计来源于鲜卑王帐。它坐落于青石基之上,全部采用原木构建,展现出一种原始而纯粹的异族美。宫顶为优雅的拱形琉璃设计,其上雕刻着拓跋鲜卑部的琉璃马鹿图腾,每当月色倾洒便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娓娓诉说着古老的草原传说。
大兴宫共有九室,正殿三间,东西偏殿各三间。
梅朵独自静坐在东面的偏殿之中,坐了许久也不见个人影儿,像被遗忘了一样。听着远处正殿的门不断开合之声,她琢磨着应是拓跋溟在处理公务,索性和衣躺在那宽大低矮的床榻上。
她目光无意间投向那巨大的圆形拱顶,与中原流行的柔和色调迥异,这里的色彩纷呈,皆为纯正之色,浓墨重彩,犹如向空中随意抛出的彩墨,如祥云,似彩带,又像狰狞的兽角。
她凝视良久,突然间神思一阵恍惚,思绪如风般飘向了那遥远的北凌,仿佛她此刻依旧置身于那片生她养她的故土,未曾远离。
从山庄到子蔺的墓地,都是她与柳正卿的合谋,不是她一时冲动,这信念就像深藏在识海里的一种执着。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她暂时还不能说出身份,因此对于梅家父子,她是内疚的。可报仇是她如今唯一的心愿,眼下忐忑地等待,是她在赌当年拓跋溟对莫子期的情有多深,拓跋溟对中原的野心有多大。
梅朵已经感知到那股源自丹田的灵力,每当她精心滋养那块玉石之后,都觉得自己的灵力在悄然增长。虽然她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对三哥冥冥中的感知也迷茫不解,但她坚信,只要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必定能再见三哥,哪怕是碧落黄泉。
终于,经过这段漫长的等待之后,鲜卑的侍女缓缓推开了宫殿的大门,她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的宫殿,清晰的传给梅朵:“大王驾到!”
梅朵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她的眼中有几许期待,更有孤注一掷的向往。她知道,这位拓跋王,将给她带来一生重要的改变和挑战。
因此,再难她都不会退缩。
她正要迈出宫殿的大门,却迎头碰上大步走来的拓跋溟,于是仓促间站在门旁,尽可能恭敬的行了礼,迎接那位大王的尊驾到来。
拓跋溟却没有梅朵想象中大驾光临的形象,白天的衣服都没换,一伸手直接把梅朵拉进门里,头都没回,命所有人都出去并关了殿门。
“说吧!”声音不显急切,却也算不上沉住气的样子。
他放开梅朵胳膊,就地盘膝坐在屋中铺的地毯上。
梅朵拍拍自己怦怦跳的胸口,暗暗咬牙,决定与他彻底摊牌,她就不信这人听了无动于衷,只是祈祷自己不会被他当做鬼魂妖怪就好。
大殿之内,寂静无声,唯有梅朵的叙述声音时而宁静,时而激动,宛如流水轻吟,不时地激荡起一朵朵的浪花。
拓跋溟倾听间,连呼吸都几乎停滞,那些浪花,如同一股甘冽的清泉,猛烈地冲击着他那已沉寂六年多的心底。
随着梅朵的叙述,在拓跋溟眼前再次浮现了那一幕幕与莫子期的过往。他先是目瞪口呆,再是激动难抑,脸上的神采五颜六色,攥着的手心被指甲嵌出了深深地痕迹。
听到最后,他跳了起来,不顾形象的一把抓住梅朵:“你说,你是莫子期?是我的梓妃?”
梅朵撤后一步,忙着辩解道:“我是梅朵,你还没明白吗,梅朵死后,是我的灵魂占据了梅朵的身体。”
拓跋溟没撒手,反而嗤笑道:“那你不还是我的梓妃吗,只是换了副模样啊!”
梅朵一怔,觉得这样说也对,她用力扒拉开他的手,对他的接触还真的不习惯,尽管是她主动来的鲜卑,但有些事两人必须先说清楚
“你必须明白,我前一世心里装的只有我三哥,你知道的,我们是不可逾越的兄妹。我本想孤独终老的,却被你劫走,断了我生路。”
拓跋溟的心中涌起一阵挫败感,夹杂着些许醋意:“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对你的照顾如此好。但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还在我面前装的像个孩子。”
"我不敢,怕三哥再次将我们定义为兄妹,等知道我与他并非血亲时,这一切已成定局。他离开得如此匆忙,我甚至未曾有机会说出这一切。"
梅朵的声音逐渐哽咽,她低下头,双手掩面,掩住了涌出的泪水。
拓跋溟自从见过天虚,又目睹弥沙的原身,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也不惊讶了。站在眼前的就是莫子期,自己失而复得的王妃。
他紧紧地将梅朵拥入怀中,尽管她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女孩的身体,但当他意识到这身体里承载着子期的灵魂时,她在他眼中便化作了那位狡黠聪慧、胆识过人的梓妃。
他轻拍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道:“别哭,你还有我,无论何时,我都会站在你身旁,竭尽全力助你。告诉我,你愿与我共度余生,是依仗我手中的军队,还是真心将一生托付给我?”
梅朵轻轻抬起头,凝视着他,那一刻,他竟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见到了自己的三哥,那份温柔与真诚如此相似。在她的注视下,他的眼眸中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狡黠与心机,只剩下了纯净与坦荡。
"当然,我绝不会再欺骗你。只要你助我除去殷帝,即便你自立国号,我也无怨无悔,我会全心全意地与你共度此生。"
"此生?"
拓跋溟思索片刻,然后坚定地说:"好,此生就此生,反正我死后也无法如你这般再活一世,就和你纠缠一世了。"
梅朵站起身来,轻轻抓了一下拓跋溟的头发,把他额后束起的辫发抓散了,打趣道:"我刚才看走眼了,你这张嘴还是这么不饶人。但你可知道,真正的'一生'意味着什么,要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拓跋溟闻言,被梅朵那无拘无束的奔放深深打动,突然放声大笑,他俊美的脸庞因真诚的笑容而愈发显得温和,真的宛如子蔺一般。
梅朵看他笑够了,才一脸严肃的问道:“你知道我是死后附体而生,真的不怕?”
拓跋溟淡然一笑,故意道:“怕什么,我是刀山尸海里过来的,你这么好看,就是鬼,也是个迷人的漂亮女鬼,正求之不得。”
本是认真严肃的话题,被他一说,梅朵都禁不住失笑,但一想起女鬼这二个字,她还是有些抗拒,但也不愿给他纠正了。
数日之后,在鲜卑的都城内,一场规模宏大的王后加冕典礼,在王宫的天牧殿隆重举行,其热闹与壮观程度堪比鲜卑王当年登基时。
这是拓跋溟给予梅朵的至高无上的荣耀,同时也是他为未来征伐大魏时,梅朵在鲜卑国内所拥有的影响和声望。
对于鲜卑的子民来说,他们的王对于梅朵的尊敬和宠爱,就如同他们对于王的模糊记忆一般,仿佛梅朵就是鲜卑的梓妃在世。
在加冕之后,梅朵便成为了鲜卑国内独一无二的王后,与鲜卑王并驾齐驱,影响着鲜卑以后的国运兴衰。
那一刻起,梅朵在名义上就是当年的梓妃,成为了鲜卑的梓后。
这也验证了子期当年在殷歌被迫和亲之时所说的话,这预言,一语成谶。她曾说过:“你若害我三哥,我便灭你的国。”
如今,她开始践诺自己的誓言,接受了鲜卑王后的身份,举鲜卑之力,了报仇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