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几乎将整个山岗吞没,仿佛无数条火蛇一样,在狂风中怒舞。火的舞姿是如此多变而迷幻,比世上任何舞者的舞蹈都更加妖媚,更加富有无法琢磨的魅力,尤其是那赤红色的舞裙,比任何魔鬼的笑脸都可怕。
夜幕是那么深沉,看不到一丝月色,仿佛被火光比下去,不敢露出清冷的模样。山岗上有一个小竹亭,共有四个角,竹亭四周围着栏杆,连着亭内的竹椅。亭柱由几根竹竿绑在一起,仿佛几条被捆到一处的胳膊,突兀地撑起竹亭的小顶。
竹亭孤立无援,好像火海中的孤岛,又如同一个瑟瑟发抖的老者,正在苦苦地支撑,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熊熊的火势无可抑制,将竹亭下的岩石烧得通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在烧竹子一样。
奇怪的是,那火蛇绝不触碰竹亭,就连竹亭的基座也巧妙地躲过,使得竹亭如同火堆上的一只烤鸡:虽然承受烟熏火燎,却没有被烧着。
更加奇怪的是,竹亭里坐着一个人,面色平静地望着火势,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仿佛山岗即将崩塌,与他没有一点关系。这个人非常清瘦,细长的眉毛上方有一颗小黑痣,弯曲的嘴角向上扬起,给人的感觉是笑眯眯的。他头上的发髻高束起来,一绺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左边的丹凤眼。
这个人正是数年前的墨白,也就是那个乾国小吏墨白。他用手抚摸怀里的一只鸽子,轻柔的样子令人动容,仿佛正与亲人告别,或者正和爱侣经历生死别离。那是一只长着红嘴的黑鸽子,嗉子一紧一缩,发出愉快的叫声,好像对那火极感兴趣,对墨白却不感兴趣。
墨白站起身子,慢慢地走到竹亭边,轻轻靠着竹栏。
山岗上的密林没入火海之中,如同无数个暗夜精灵舞蹈,张着血淋淋的大口,正冲着墨白怒吼。一只小鹿从火海中窜出来,身上冒着青烟,仿佛腾云驾雾似的,从山岗上纵身一跃,如同一只飞箭般,跳下了高有万仞的岗顶。一大群乌鸦“呱呱”叫着,从山岗上的夜空飞过,更增添了一股诡异的氛围。
墨白深情地看着鸽子,鸽子则转动眼珠,不肯错过什么似地望着火海。墨白微微叹了口气,用手理顺了鸽子的羽毛,然后用手摸了摸它的头,最后将它双手举过头顶。墨白托举的方向朝着东方的廊中地区,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出什么来。
他猛地将鸽子抛出去。那只被叫做“一鸽”的鸽子,兴奋地腾空而起,在竹亭上方绕了一圈后,便如箭般钻入夜空。一鸽如同夜空中的一个亮点,好像是由金子做成的,宛如穹空中的一颗星星。
将一鸽抛入空中后,墨白没有离开原地,而是双手扶着竹栏,两眼继续盯着那个亮点,生怕它偏离了方向。突然,一道火舌甩向了夜空,仿佛一道闪电似的,正劈中了那高飞的一鸽。一鸽瞬间变成一个光点,冒着丝丝的白烟,从穹空中坠落下来,划过竹亭之后,飘向了山岗的下方。
我是不会屈服的。墨白发出一声怒吼,被那火海之声吞没。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额头上的青筋暴跳,如同有千万只蚯蚓要钻出来,爬满他的脸上。墨白用手撑住竹栏,准备翻跃竹亭,扑向阵阵热浪袭来的火海。
你的余生将困在竹亭中。
一个可怕的声音从地底传来,仿佛又像是从空中传来,形成了一种合鸣之声,使那火势更盛了一些。无数火蛇受到声音蛊惑,已经窜到了竹亭旁边,几乎与那竹亭一般高矮。竹亭内的浅草枯萎了,或者说被火吞掉了。火蛇绕着亭子狂舞,喷射着一道道烈焰,却不再进攻竹亭内部,如同没有得到将令的士兵一样。
我不会后悔所做的选择。
墨白朝着穹空高喊道,脸上依旧是那么从容不迫,好像一点不怕火吞没自己。不过,墨白没有再向火中扑去,而是站在竹栏上面,与那火墙对视。
看看你自己的脸吧!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幽幽地如同地狱之音,仿佛又像在墨白身边响起。
墨白凝视着火光。
那火墙慢慢地变成一面镜子,映出墨白当下的脸。墨白的脸胖了,身材也壮实了许多,微微上扬的嘴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嘴角,带着些许怒意与气愤。更加诡异的是,墨白眉上的小黑痣燃着火光,仿佛一个火的精灵在额头上跳舞。
少顷,黑痣火光不见了,眉上只留下一个疤痕,好像一匹奔马似的,令他的额头更显坚毅。墨白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额头,感受到一阵滚烫与炽热,仿佛一条火蛇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我不怕自己的改变,这是我最正确的决定。
墨白向火镜走近一步,目光炽热而强硬,迎向黑暗与光明同在的诡异,发出了向地狱之声挑战的强音。
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杀死多少无辜的人,你也毫不在乎吗?
火蛇组成的火墙稍稍退后,仿佛是被墨白的声音吹走,如同悬挂于天穹中的红色丝绸。那回答的声音若即若离,如同隔着红色维幕一样,好像对墨白有些失望。
没错。我要成为掌握最高权力的人,左右整个世界,让所有人都臣服在我的脚下,包括神。墨白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中的火势更盛了。
权力是深渊,而你正在坠落,但愿你有清醒的那一天。
那声音更远了,变得气若游丝,如同被天穹与地狱抽回去一样。火蛇不再狂舞,从竹亭周围游走,而火墙慢慢地坍塌,热浪逐渐地冷却。
山岗重新恢复了生机。穹空之下那幽暗的绿意,依旧蓬勃地努力生长,与竹亭昂然对视着。走兽四处乱窜,发出各种声响,好像被压抑了太久,急需得到释放。那只被火逼得跳崖的小鹿走到竹亭前,悠然地吃着亭角的青草,眼睛偶尔看一看墨白。一鸽也飞回来了,落在竹栏上,发出快乐的咕咕声。
月光如同流水,照在墨白的身上。他靠着竹亭的亭柱,眼睛望着东方,泪水竟然止不住地流下来……
墨白醒来的时候,他的眼角还挂着泪珠,身体觉得凉意十足。泪水打湿了枕头,使墨白不再怀疑梦境,也不再怀疑自己在梦中所做的决定。然而,那梦境让墨白觉得有些委屈,更让他觉得有些愤怒,于是他猛地坐起了身子,瞪着眼睛打量四周。
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宫殿属于花国都城锦瑟花丛宫偏殿,乃是花国侯韦颍宠爱的妃子花休的寝宫。花休是独龙山下花仙村人,父母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替花仙寨乡绅商政种地,每年辛苦地奔忙求活,只能得到极其微薄的收成。